她也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自然而然地就出神了,忽然闻到一股焦味,才想起烘在那里的衣裳,连忙走过去拿起。只是衣摆的地方有一点烧焦了。她用手指一抹,这点印子也消失了。
    绛华将衣裳叠了叠,轻轻放在枕边。
    裴洛在晚饭送来的时候,索然无味地扒了两口白饭,然后看了一会行军地图,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绛华觉得不太对,伸手在他额上一摸,触手滚烫。她连忙端来热水,硬是把他叫醒,他也只喝了两口,便摇摇不想喝了。
    绛华焦急起来,想要妖法把他的病痛都渡到自己身上,结果这个法子对他根本没用。她才刚一伸手,他肩上那条小龙立刻出现,凶狠地瞪着她。
    绛华和那条小龙对峙了一会儿,鼓起勇气伸手去碰,手上立刻就如灼烧一般的疼痛。她收回手,看着手心那个红印,实在没有办法了。她是妖,尽管裴洛肩上的那条龙还未长成,她也完全被克制住。
    她想了想,站起身将烛火吹熄,慢慢解下身上的衣衫,撩起被子的一角钻了进去。裴洛昏昏沉沉地睁眼一看,随手便抱紧了。绛华将脸贴着他的心口,听见他的心跳,一下一下,似乎和自己的合在一起。
    军帐外面,依旧是细细的雨声,淅淅沥沥,没有尽头。
    幸好被子里很温暖,两人发丝纠缠,交颈而眠。
    绛华慢慢合上眼,待醒来的时候正是敲过第一遍更声。她睁开眼,只见裴洛已经醒了,支起半边身子不知在想什么。
    绛华伸出手去摸他的额,已经不是那么烫手了。裴洛握住她的手,慢慢躺下来:“出了点汗,已经没事了。”
    绛华轻轻嗯了一声,将被子拉在身上,又闭上眼。
    裴洛伸手抚摸着她的颈,过了好一阵,才叹了口气:“难得你这样主动,我却有心没力,真是可惜。”
    绛华一时没听懂,隔了一会儿才瞪了他一眼:“裴洛,你这人当真是……”她顿了顿,也不知道该按个什么词给他,只能转个身去睡了。
    裴洛贴近她身上,低声道:“绛华,我怕是真的没有办法攻下沂州了。”
    绛华想了一会儿才道:“其实困龙滩在子时水面都很平,大概有一个时辰。你们可以在这个时候过去。”
    裴洛叹了口气:“我知道,这几天我整日待在那里。可是这一个时辰实在太短了,对面又是对方的岗哨,马上就有一场恶战,根本过不了多少兵力。”
    绛华只能遗憾自己修为太浅,若是能将困龙滩里的水都弄走,这道天堑根本困不住他们。事实上,别说是她,便是修为很深的余墨也办不到,就算是东华清君亲至,也只能束手无策。
    裴洛凝思一阵,有气无力地开口:“别想了,现在是怎么也想不出来了。”绛华安慰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裴洛握着她的肩,正要开始迷糊,突然脑中闪过一个念头,立刻坐起身。绛华已经看习惯他这样,这几日都是半夜里突然想出什么办法,于是立刻坐起来想,等过一会儿,又自己全盘否定。
    裴洛想了一会儿,又慢慢躺下来,从身后搂住她:“绛华,我似乎有办法了。不过到底有没有用,还得等天亮。”
    绛华对这个没半分好奇,语音也渐渐模糊了:“嗯,你想到了就好。”
    裴洛伸手将大半被子都盖在她的身上,靠在帐篷边上,静静地等待天亮。
    天色刚亮,裴洛又去困龙滩附近看地形,折回军营时候,看见后营的军帐都已经收起,炉灶锅子都堆在一边。他不明所以,正见凌镇予迎面走过来,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凌将军,这是怎么回事?”
    凌镇予面色沉静,低声道:“相爷……皇上从南关过来,要我们退兵。现在军心不稳,将士们征战日久,继续留在这里,的确也不是办法。”
    裴洛倏然松开手,脸色煞白:“现在绝对不能退兵,我爹他在哪里?我去和他说!”
    凌镇予一指右边:“我看见皇上往那边去了。之前迟大人也劝过,可是皇上和殿下决议已定……”他话还没说完,裴洛就疾步往右方去了。他心急如焚,昨日起烧后体力还没复原,跑了几步就觉得有些气喘。
    他看见父亲正站在放置粮草仓库之前,几个亲兵正将木板卸下,搬出里面的军粮。裴洛连忙赶上前去,气息未定:“爹爹,现在还不能退兵!”
    裴绍转过头看见他,微微皱眉:“宣离,眼下沂州久攻不下,三军将士都累了,再下去恐怕就要军心动摇。我知道你这几日费了很多心思,可是眼前只能退兵。”
    裴洛低低喘息,方才缓过一口气:“齐襄还没有完全平定,退回襄都只会陷入被动挨打的状况。何况我们已经攻下南关,更要趁着这口气攻下沂州,时间拖得越长,我们就越危险。”
    裴潇抬手在他背上轻轻一拍:“二弟,我们每个人都希望能打赢。可是现在办不到,我们已经在困龙滩上吃过一次败仗了,至少要等到三军休整之后再做打算。”
    裴洛撩起衣摆,径自跪了下去:“儿臣愿立下军令状!”他眼中平静,却有种不可违逆的坚定:“如果十日之内不能攻下沂州,儿臣就以死谢罪。”
    裴绍看着他,好一会儿方才叹了口气:“宣离,你……”裴潇抬手按在裴洛的肩头,慢慢道:“二弟,如果你办不到,三军的军心已经涣散,你以死谢罪又有什么用?”
    裴洛口中苦涩,竟是无言以对,只能轻声说:“那就留下中军的将士,十日之内,我一定能有办法。”
    裴绍看了看自己的长子,后者比了一个手势,他点点头:“宣离,给你五日时间,你办不办得到?”
    裴洛攥紧手指,过了好一阵才道:“五日实在太短,至少也要八日。”
    裴绍拍了拍他的肩:“你起来罢。今日就算了,从明日算起,只有八天,这八天你切莫让大家失望了。”
    裴洛低着头,轻轻道:“是,儿臣遵令。”
    他跌跌撞撞地回到主帅军帐,心里发苦,满腔不快得不到发泄。绛华看见他脸色苍白,步态不稳,连忙迎上去。裴洛一把抱住她,低声喃喃:“绛华,绛华……”他不断低声叫着她的名字,拼命想让自己镇定下来。只剩下八天,手上只剩下三分之一的兵权,他连五成把握都没有。
    绛华抬手回抱住他:“宣离,到底是怎么了?早上时候还好好的。”
    裴洛犹豫一下,低声道:“其实也没什么。我爹说了,如果八天里攻不下沂州,就要退兵。但我们现在决不能退兵。”
    绛华微微笑道:“还有八天,你现在着急也没用。”
    他勉强笑了笑:“是啊,至少还有八天,还来得及。”他定了定神,低声道:“我都急得失态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现在去找迟大人,他应是能帮到我。”
    裴洛走出军帐,正好在半路碰上迟钧。想来迟钧也是来找他的,立刻上前道:“殿下,下官刚听说你立下军令状,这个实在不算是明智之举啊。”
    裴洛重重闭了一下眼,待睁开时神色已经和平日一般:“迟大人,你在襄都待了十多年,可知道有哪些造桥的能工巧匠?”
    迟钧摸摸下巴:“殿下,你该不是想……”
    裴洛点点头:“我看齐襄很多地方都起水患,他们还能把桥建起来,一定什么独特之处。恰好困龙滩每日有一个多时辰水势平稳,我们就用这段时间把桩子打到江底,到时候用铁锁和木板铺到对岸。”
    迟钧笑了一笑:“可这八日时间太短,恐怕会来不及。”
    裴洛淡淡道:“不试试看怎么知道来不及?迟大人,麻烦你去召集人手,我会派人去准备东西。”言毕,就转身走了。
    迟钧看着他的背影,轻声道:“如果可以过了这道坎,或许不失为一代明君,文才武略俱是上乘,可惜……未必有这个机会了,可惜啊……”
    天下(2)
    桩子钉入河床发出的闷响,即刻被水流的哗哗声淹没。雨虽是止了,然而在苍茫夜色中放眼望去,俱是一片朦胧水雾。
    当的一声,最后一根桩子钉入河床。
    裴洛站在水中,身上冰冷,却终是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抬眼望着天边,天色还未亮,第八日就不算过去。他转身上岸,只见绛华端着一碗姜汤站在边上等他,手臂上还挂着一件干净的外袍。
    裴洛低下头看她,伸手接过姜汤:“入夜的风这么凉,你怎的还等在这里?”
    绛华看了看摆在一边的沙漏:“还剩下一个多时辰就要天亮了。”
    “再过半个时辰就是岗哨换人的时候,不如再等一等。”裴洛笑了一笑,“反正我爹和大哥也不会一大早就过来,就差了两三个时辰我抵死不认就好。”
    绛华扑哧一笑,忍不住道:“你这人真是的,差几个时辰也要赖。”
    裴洛牵着她往军营走去,慢慢道:“我能不能保住性命就靠这招。之前没有和你说,我是立下军令状的,如果办不到可要人头落地了。”
    绛华狠狠地扫了他几眼,最后还是没生气:“我原以为你的毛病只有风流,结果现在连性命都赌上了,真是五毒俱全。”
    裴洛失笑。
    “裴将军……殿下,手下的兵马已经全部点齐了,随时都可以出发。”凌镇予大步走过来,颇有几分忧色,“只是征战多时,士气难免不振。”
    裴洛微微一笑,不甚在意:“这点我也想到,凌兄不必担忧。”他转头看了看天色:“时候也差不多了,直接拔营罢。”
    凌镇予领了军令走开了。裴洛伸手拉起绛华的手,慢慢贴近脸颊:“不管是成是败,这都是我最得意的一战。我其实,实在没有多少把握。你说得对,我把性命也一起赌在这一战上了。绛华,我从前一直都是一介纨绔子弟,幸好让我遇上了你。”
    绛华斟酌一阵,轻声说:“我并没有改变你什么。从前在漠北都能熬过来,这一关一定不会过不了,我只盼你得胜归来。”
    裴洛握紧了她的手指,淡淡笑道:“时候差不多,我也该走了。”他缓缓松开手,眼中一直带着淡淡笑意,慢慢道:“你知道么,从前我还以为自己会像个纨绔子弟一样过日子,最后老死在府上,可大好男儿怎么能安于锦衣玉食,空自消磨意志?绛华,我不能为你着想,对不起。”
    绛华头一次见他流露心意,不由一怔,却还是笑着说:“你快走罢,不然就错过出兵的时机了。”
    军旗迎风展开,铁甲暗沉,五万大军聚于困龙滩边,却寂然无声。
    河滩中已经铺上了铁锁木板,一直延伸到对岸。江面上水汽迷蒙,一眼望过去,看不到对岸的情形。天边起的阵阵白雾,对于他们来说,的确也是利大于弊。
    裴洛拨转马头,扬声道:“各位将士,我们大周能不能站稳脚步,就在今日这一战。”他顿了顿,又接着道:“我想这里诸位的家人都还盼着大家回去,而我的家人也在南都。所以我宁愿堂堂正正地战死,也不愿沦为笑柄,让家人蒙羞。这一战,许胜不许败,沂州就是我们攻下的第一城!”
    他从鞍边拿起擎日弓,一指对岸:“出发!”言毕,当先从河桩之上策马而过。水流湍急,有漩涡在脚边打转,像是要择人吞噬。裴洛勒马缓行,回首看去,只见身后将士身上的铠甲暗沉,渐渐隐入雾气之中。
    他知道手下的将士已行军多日,兵力不足,这样一支疲惫之师要胜过对方实在有些困难。如果拿不下沂州,局势会对他们越来越不利,大周只怕立刻要覆亡。
    裴洛手指用力,握住长弓。他慢慢回想傅徽在龙首原决战之时的镇定神态,他不敢自比傅帅,却必须稳住军心。
    雾气尽头,已经可以看见对方的岗哨。他弯弓搭箭,一直将弓身拉得吱嘎直响,瞄准哨岗的支柱,回首清声道:“皇天在上,若此箭中,我大周便可覆灭南楚!”他没有回头去看,甚至别过头看着后面。
    凌镇予压低声音道:“殿下,这使不得!”
    裴洛淡淡一笑,倏然松开手指,只听嗖的一声羽箭已经破空而去。只听咔的一声脆响,哨岗最粗的一根竹竿从中断裂,瞬间坍塌。他一拨马头,低下身从鞍边取下长枪,当先冲入敌方军营。
    凌镇予同他并骑,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