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道:“裴兄,我今日方知,傅帅怎会将他一手带出来的三军交给你!”他不称殿下,也不称裴将军,一声裴兄的确已经是衷心的认可。
裴洛长枪疾刺,回首淡淡一笑。他不知暗地里练过多少次,就算是闭着眼,也能射准靶心。他不信天命,可中军的将士却信,这一箭可说是最好的激励了。他已经没有退路,便将自己的全部赌在这一战上。
延庆元年冬,大周在惨败之后,以少胜多,顺利渡过素有天堑之称的困龙滩,不到一日攻占沂州城。南楚举朝震动,关于周朝将取而代之的传言在南都如尘嚣直上。
“他们说你闭着眼睛将南楚的主帅一箭射死,当时雾气立刻都散了,霞光满天,旭日东升。”绛华轻轻地为卧在膝上的男子揉着太阳穴,“这还是第一种传言。第二种是你这一箭带着霞光万丈,穿过南楚军营,对方被这逼人气势所摄,四处溃逃。还有第三种……”
裴洛低声笑道:“事实却是损兵折将、伤兵为患,不得不在沂州整修一段时日。”他伸手按着腰上的伤口,有气无力地开口:“我原本觉得多几道伤疤才有男子气概,现在身上真的没有一块平整了。”
绛华轻轻嗯了一声,笑说:“还好是胜了,你的脖子总算得以保全,不然那一块疤还更大。”
裴洛闭上眼,轻声道:“不过也就最后这么几回,以后都不必我领兵了。”
绛华手上一顿,突然问了一句:“宣离,你想当皇帝么?”
“半分都不想,再说这也轮不到我。”他懒懒地开口,“虽说当了皇帝有后宫佳丽三千,不过我还是不喜欢被这么多见都没见过的女人整日盼着,何况每日看奏折就能磨到大半夜,更加没这份闲心。”
“你就想到后宫三千,”绛华手一滑,重重地敲了一下他的额,“幸好轮不到你,否则这天下都被你弄得乌烟瘴气。”
裴洛笑着握住她的手:“你的脾气变大了,以前你都只敢腹诽我。”
绛华想想的确如此,自己的性情似乎越来越像凡人,有了很多从前都没有的情绪。她推了推裴洛:“起来了,我腿都麻了。”他慢慢支起身,拍了拍膝:“换你来躺。”绛华不客气地枕着他的膝睡下了,两人许久都没说话,她便开始迷糊起来,隐约看见裴洛握着她的手指,轻轻把玩着,时不时在指尖亲吻一下。
大概这就是凡间的情爱。
能教人在注视对方时露出温柔笑意,整日黏在一起也不觉得厌倦。
她已经慢慢地懂得了。
延庆二年初,大周又连下几城,一时之间势不可挡,直逼南都。南都中也出了大事,以献郡王为首的朝廷高官反对国丈监国。而国丈一着出错,竟下令屠戮异己,一时间南都人心惶惶,人人闭门自危。
大周军队刚刚围住南都城下之际,守城官员立刻开城门受降,整座南都城不费一兵一卒就一举攻下。
裴洛勒令三军在城外驻营,只点了五千轻骑兵便当先入城。只见一个眼熟的人影从城楼上奔下,喊了一声:“裴兄!”
裴洛立刻跳下马,微微笑道:“林世子,你连个样子都不做就直接开城门放人,这是砍头的罪啊。”
林未颜一拳砸在他肩头:“你这竖子都敢造反了,我开个城门算什么?再说我那脖子硬得很,上面的头颅都这么英挺,谁舍得砍?”
裴洛毫不客气地还了一拳,打得对方直抽冷气:“你适才叫我什么?我没怎么听明白,不如你再说一遍?”
林未颜揉揉手臂,苦着脸道:“你一定是听错了。”他左顾右盼一阵,又问:“绛华姑娘呢?我也很久没见她了。我告诉你,你不在的时候都是我替你照顾醉娘,还要每天安慰五遍十遍,我这做兄弟的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裴洛立刻道:“是是,这世上没有比你更讲义气的。”他转过头向着凌镇予说了一句:“凌兄,剩下的事情麻烦你了,等爹爹过来时你同他说一声,我和几个兄弟先去聚一聚。”
凌镇予只能失笑:“殿下请便。”
林未颜搭着裴洛的肩:“还有绛华姑娘。我们大家都等着见她一见。”
裴洛推开他的手,答应得爽快:“还欠了一顿酒是不是?我答应过的事几时赖过。”他卸下铁衣,连带着战马一并交给亲兵,往回走去找绛华。
林未颜摸摸下巴,笑嘻嘻地说:“我就知道裴兄你一向爽快。不过我以后是不是也要称你二殿下?还是应该称王爷?”
裴洛脚步一顿,立刻道:“还是和以前一样,什么都不变。”
他不知为何,突然想起爹爹曾经对自己说过的一句话:可是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而他却只想要什么都和从前一样,这难道是一个难以实现的愿望?
天下(3)
“第一杯酒,愿两位白首同心到老。”
陈旧的酒馆,已经泛起铜绿的青铜盏中杏花酿澄透明净,香气扑鼻。
“第二杯酒,就是祝我们大家一路高升,财路亨通。”林未颜话音刚落,立刻有监察司的旧同僚嗤之以鼻:“既俗且烂。”
林未颜哼了一声,洋洋得意:“俗气的偏偏就是最好的。又俗又烂才最难得。”
裴洛低声笑了笑,伸手覆住绛华的手:“我看你不会喝酒,别是喝醉了。”绛华两杯酒下肚,脸上已经开始发烫:“不会醉的吧……”
裴洛将她面前的酒盏拿在手中,缓缓站起身来:“最后一句还是由我来说。现在交了这个朋友,便一辈子都是,大家也不用顾忌什么。”
薛延拍了拍他的肩,仰头将杯中的杏花酿一饮而尽。
林未颜端起酒盏,也一口喝干:“大家都称兄道弟那么多年了,自然一辈子都是。”他抬手搭在裴洛肩上,笑嘻嘻地向着绛华说:“嫂子,我们裴督使最是风流不羁,你以后可要好好管教他。”
裴洛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
绛华看了看裴洛,微微一笑:“好。”
林未颜又倒了一杯酒,激动地说:“兄弟们,以后我们都不用带着裴督使逛勾栏,再不会有人和我们抢人,大家都可以尽兴。我先干为敬!”
裴洛忍无可忍,重重地在他背上一拍,林未颜噗的喷出一口酒来。他慢慢道:“林兄,你又在胡说八道了。”
林未颜胆气比以往壮了不少,抬袖擦了擦嘴角,睨视裴洛:“裴兄,我倒是胡说了什么又八道了什么啊?”
裴洛缓缓地一笑。
林未颜干笑两声,突然指着他身后:“那边那位大人很是眼生啊。”
裴洛转过头去,只见迟钧穿了一身绛红的金丝缠绣蟒官袍,四处张望了一下,也看到他,便径自走过来:“殿下,皇上在宫中设宴,指名让您回去。”
林未颜不满地啧了一声。但见迟钧目光一变,明亮阴狠如狼,也直直地望过来,然后慢慢收敛了眼神,微笑道:“这位便是林世子了么?”
林未颜皮笑肉不笑:“正是区区在下,不知这位大人你高姓大名啊?”
迟钧眼神闪烁:“敝人迟钧。”他转头向着裴洛,又重复一遍:“殿下,请随下官回宫。”
裴洛微有不快,还是立刻按捺住了,同薛延等人一一告辞。林未颜抱着臂,冷冷地瞥着迟钧:“裴兄,嫂子由我帮你送到醉娘那里,你先进宫去罢。”
裴洛在他肩上一拍,又看了绛华一眼,轻声道:“我晚点来接你。”
迟钧侧过身,等裴洛从自己面前走过,方才举步跟上,突然说了一句:“殿下和这几位大人的情谊可堪比亲兄弟。”
裴洛扫了他一眼,慢慢道:“迟大人的意思,我只怕不怎么听得明白。”
迟钧低头微微笑道:“下官随口道来,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林未颜看着两人走出酒楼,将手上的酒盏搁下:“我真想把这迟钧这一双死鱼眼给剜下来。”他搓了搓手,很是手痒的样子。薛延憨厚地一笑,劝道:“林兄,这朝廷中什么人没有?这迟大人毕竟也是开国的功臣,由他去吧。”
林未颜气结,几乎想拍桌子:“我知道他刚才那一眼是什么意思,根本就是在说,你这臭小子乳臭未干,还抵不住他迟钧一记眼刀。他不过是混在齐襄的细作,又是一介文官,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嚣张到这个地步!”林世子说到一介文官的时候,带着十分鄙夷,完全忘记了他自己也是文官。
弃了一场酒席,却是去赴另一场无趣至极的酒席。裴洛把玩着手中的酒杯,低着头不说话,便是面前的笙歌曼舞也懒得看。他微微抬起头,目光掠过在座的每一个人,大多都是些熟面孔。这些人曾为南楚效忠,如今又为大周效忠,在同一个地方观赏歌舞,喝着一样的酒。
他心中突然生出一种说不出的厌倦。
忽见穿了一身明黄龙纹衣袍的父亲朝自己走过来,他连忙站起身,还没完全直起身就觉得一只手按在自己肩上。
裴绍端着酒杯:“我大周能有今日,宣离,你的功劳实是最大。”
裴洛拿起矮桌上的酒杯,虚应了应,仰头一饮而尽:“父皇过誉了,儿臣当是如此。”
裴潇也端起酒杯,遥遥祝酒:“二弟的功劳之大,是大家都瞧得见的。若不是二弟坚持,当初连沂州都不能拿下。”他浅浅地喝了一口酒,微微笑道:“皇弟的功勋比我这做兄长的都要大,这太子之位于本宫,真是受之有愧。”
裴洛一怔,立刻道:“大哥这是说哪里的话。”
裴潇看着他,又笑了笑:“本宫之前还和父皇说该给皇弟什么样的封赏,说来说去,也唯有以太子之位相让才好。”
裴潇勉强一笑:“大哥真会说笑。”
裴潇神情诚恳,言词急切:“适才所言,决无虚假,皇弟怎么的会以为为兄在开玩笑?为兄是当真想以太子之位相让。”
裴洛想起之前在襄都城破之时,自己就曾自伤于三军阵前,以此来挽回自己在军中的地位,眼下裴潇看模学样,也来了这么一招,当真是报应不爽。他苦笑道:“皇兄别拿臣弟取笑了。”
兴献王忙打了个圆场:“太子殿下,这立储君一事,向来都是长幼有序,皇上既然这样定了,太子殿下也不必谦让。”
裴潇微微一笑,便再没提此话。
裴洛慢慢在矮桌边坐下,明明只是说了几句话,他却觉得无比疲惫,只想早早离席。他闭了闭眼,突然看到迟钧森冷的目光朝他这里微微停顿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移开。裴洛握着酒杯,只听咔的一声,酒杯上裂开一道细缝。
酒席散去之时,已经入夜。
裴洛同父亲说了声今晚在醉娘那里过夜,便和别的官员一道,穿过长廊,从宣和门出宫。迟钧脚步摇晃,看来有些喝醉了,宫门外正有一顶六人软轿等着。
裴洛疾步上前,抬手按着迟钧的肩,冷冷地开口:“迟大人,我早就警告过你,切莫挑拨我们兄弟关系,你却总是记不住。”
迟钧看见他,身子摇了摇:“燕王殿下,莫生气,气伤脾怒伤肝,您千金贵体,可伤不得。”
裴洛长眉微挑:“哦?”
迟钧神情十分恳切:“殿下,下官早就说过,太子殿下不是寻常人,而是能狠得下心来做大事的人,迟钧几句挑拨之言,太子殿下怎么会听信呢?”他眼中光芒内敛,显得很是和善:“不过下官还是觉得,害人之心虽是不可有,可防人之心却一定不可无的。燕王殿下,您的功劳太大,下官冒大不韪说一句,就算是皇上,也未必及得上殿下你了。”
裴洛听他承认,气极反笑:“迟钧,你莫要仗着资历老道就满口胡言!”
“殿下,下官奉劝一句,有些事还是先下手为强的好,晚了就大势过去,到时候后悔了也来不及了。”
裴洛目光灼灼,一字一顿:“我绝不会后悔。”
迟钧整了整官袍,长身作揖:“若是殿下有一日后悔了,迟钧随时都愿站在殿下这边。”毕竟裴洛虽对他厌恶,却不会杀他,而裴潇很可能等着取他头颅的那一日。这天下谁为主,他一点都不在意。君王的位置,怎样也不会是他。他只顾自己的利弊,就算是被人利用,也要选那个对自己有利的。
裴洛攥紧了手,再慢慢松开,一言不发转身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