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牵连,若有心犯之,格杀勿论,钦此。”
他一卷圣旨:“裴相爷,裴将军,你们可以自缚了。若是旁人动手,恐怕不怎么好看。”
裴洛慢慢站起身,轻轻一笑:“那是自然的。”
他伸手去解腰上的束带,然后在手腕上绕了一圈。钦差和福王都紧紧地盯着他,以防他有什么异动。突然一阵寒风袭面而去,迟钧手中亮出一把短剑,狠狠刺进那位钦差大人的心口,连带着穿透他手上那一幅明黄色的圣旨。
福王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只觉得的颈上一紧,裴洛伸手将他的手臂拗到身后,用力将他按倒在地。
这一下如鹊起兔跃,身后大队骑兵根本还没来得及动。
迟钧气息未定,高声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其人何辜?幼帝力弱,国丈专权,难道我们就要在这里坐以待毙?!”他一说话,身后的将士立刻醒悟过来,纷纷拾起兵器。
只听前营传来阵阵马嘶,尘土飞扬,好几匹骏马奔了过来。裴洛手上用力,将福王的手肘从关节处卸下,将他挂在马背上,然后翻身上马,举起挂在鞍边的长枪向前一指:“全部后退下马!”
福王挣扎着喊道:“先除叛贼!这里的逆贼一个都不能放——”他一句话还没喊完,突然听见自己的肩骨发出咔的一声清响,突如其来的剧痛让他长声惨叫。
裴洛勒马上前,手中长枪泛着青森森的光泽:“我最后数三下,只要有一个人还坐在马上,福王殿下的骨头就要碎一块,听明白了没有?”他眼神如冰,面对眼前的千军万马没有丝毫退却:“一,二……”
他数到二时,略微一顿,只见眼前的一名骑兵先下了马,剩下的人一见,也立刻跟着做了。当他数到三的时候,一队骑兵已经全部跳下马背。
裴洛端坐在马背上,腰挺得笔直,手上的长枪越来越沉,另一手还要制住福王,这样一动不动就算他没有受伤的时候也支撑不了多久。他的手臂已经麻木,一字一句却说得很慢:“弃兵刃,卸铁甲,后退十步!”
他的手臂已经快支撑不住长枪的重量,却连动都不敢动一下。现在他手上挟持着福王,对方也被他的气势所摄,只要稍微动一动就会被对方看出破绽,功亏一篑。他听着兵刃叮当落地的声响,身子也绷得更紧。福王已经渐渐绝望,挣扎的力度也越来越大。裴洛不得不用力按住他,而曾经重伤过的左肩也感到一阵抽痛,他只能咬牙强撑住,不能松懈,也不敢松懈。
但见一队骑兵从两侧包抄过来,当先的正是秦拓和裴潇,迅速把对方的军队在两侧挟制住。大局已定,裴洛一把将福王推下马,略微动了动已经麻木的手臂,策马奔到秦拓身边,在他肩上一敲:“多谢。”
秦拓微微一笑:“没什么,说起来,我们也是一家人。”他伸手握了握裴洛的手,只觉得两人的手心都是冷汗。
手下的将士将兵器铁甲战马全部收缴,然后将这三千骑兵圈在一起,押回后营。
裴相爷被人拥着往前走了几步,不知是谁往他身上裹了一袭明黄龙纹的袍子,也不知是谁先跪下来,只见突然黑压压地跪倒一片。裴相爷扯下身上的龙袍,胸口不断起伏,脸上颇有怒色:“你们这是……做什么?!”
裴潇跳下马,走到近处跪倒在地:“爹爹,吾皇驾崩,奸臣当道,清君侧乃是天命所致。而南楚国势已衰、人心已失,也应当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他言辞清晰,有条有理,脸上丝毫没有愧色迟疑。
裴相爷气得发抖,一脚向长子胸口踢去。
迟钧抬手一拦:“相爷,你若不愿意,我们这些人该如何是好?”他神色激动,言辞犀利:“既然相爷不愿当我们的皇上,那这里再没有第二个人有这个资格。我们已经叛出南楚,已经无路可退。迟钧一家老小都在南楚,还有这里千万将士的家都在南楚,战死沙场并不可惜,只是这之前还想见自己家人一面!南楚的国君年纪幼小,他也不会记得我们曾为南楚如何出生入死,抛洒热血,相爷,请三思!”
他撩起衣摆,双手摆在膝上,屈身长跪。
三军士兵本就最容易被激起血性,被迟钧言语煽动,也大声道:“相爷,请三思!”
裴相爷转头看着自己的二儿子,只见裴洛低下身,将长枪放在身侧,也单膝跪下。他思量许久,方才慢慢道:“大家都起来。”
他深深吐纳一阵,缓缓道:“朕命大家,全都站起来。”
裴洛靠在军帐外边,只见幕布一掀,大哥总算走了出来,只是一瘸一拐,脸上还肿起两个红红的巴掌印。他握拳放在嘴角轻咳一声,总算没立刻笑出来:“大哥。”
裴潇揉着脸,叹了口气:“我还道爹爹叫我进去要说什么,结果就是一顿痛打。”
裴洛往军帐里看了两眼,笑笑说:“看来我还是不要进去了。我本来伤就没大好,怕撑不住。”
裴潇拍拍他的肩,慢慢地走开了。
裴洛站在军帐外面又等了一阵,就见迟钧抱着一叠文书走过来。他扫了对方一眼,轻声道:“迟大人,我有些话想说。”
迟钧微微一笑,侧过身道:“殿下请。”
裴洛走到一个僻静的角落,转过身淡淡地看着迟钧:“迟大人,你真是有几分能耐,竟然把我大哥都说动了。”
迟钧赔笑道:“二公子说哪里的话,迟钧一直都是站在你这边的。”
裴洛上前一步,一把扯住他的衣领:“你居然还事先准备好龙袍,趁乱披到我爹身上,古时有逼宫的,现在竟然还有逼人当皇帝的。”
迟钧脸上的笑意不减半分:“二公子何必生气。都打起清君侧的旗号了,干脆再来个改朝换代,岂不是更好?难道二公子你觉得,相爷还不如南楚那个只会听国丈话的孩童?”裴洛的手松了一松,缓缓一笑:“迟大人,南楚有句古话,叫做聪明反被聪明误。你也莫要被自己耽搁了。”
迟钧不慌不忙,眼神如狼一般明亮:“二公子,你以为我是怎么说服你兄长的?他如果真是那种行止端正、不爱权势富贵的人,根本就不会被我说动。如果可以,我自然也希望能够直接说服二殿下你。”
裴洛松开手,面无表情。
“这个世上,那种越像君子的人,往往未必是真君子。我们今后的太子殿下,绝对是个有野心、能狠得下心来做大事的人,我是不会看错的。”迟钧低声笑道,“我在齐襄的时候,总是听说裴相爷家的长公子如何端庄得体,是位谦谦君子。这君子当久了,也是很憋屈的。对兄长的了解,二公子你肯定是远胜于我的。”
裴洛笑了一声,眼中冰冷:“事到如今,我也计较不了什么。不过你要记住,以后切莫挑拨离间。”
迟钧躬身施礼:“这是自然,迟钧还想要似锦前程。”他顿了顿,又道:“万一有那么一日,二公子想借助迟钧之力了,千万别客气,我们毕竟是立过掌盟誓的。”
裴洛看着他的背影,一股气怎么也理不顺。迟钧如狼如狐,资历长过他不少,他还对付不来这样的人。
忽听熟悉的脚步轻响,绛华看到他先是一怔,然后微微笑道:“我见你很久没回帐篷,就出来找。刚好碰上迟大人,他说你可能会在这里。”
裴洛勉强笑了笑,揽住她的肩:“我累得都快走不动了……”
绛华偏过头看他:“你今天挟持福王的时候,心里有没有害怕?”
裴洛毫不犹豫地说:“有,还很紧张,连手心都全是冷汗。”
“但是你还是这样做了。”
“其实我也不知道这样做到底对不对。我之前就想到过,却没想到事态会成为我想到的最坏的那一种。”裴洛低声叹了口气,“我真的不知道,绛华,我觉得我可能做错了,至少不该是现在这样。”
绛华想了想,问道:“如果再重来一次,你会怎么做?”
裴洛轻轻一笑:“还是会这样罢,似乎也由不得我选别的。”
“那就是了。总之你做什么,只要你觉得是对的,就尽管去做,我会等着你回来的。”绛华伸手抚过他的脸颊,“宣离,有时候我会觉得你变了,但是我本来喜欢的那些又没有改变。所以,以后也不要变好不好?”
裴洛低下头,伸手抵着她的颈,慢慢道:“好。”
天下(1)
阴雨不止,转眼已经入冬。
初冬的江南,也格外湿冷。三军将士习惯了漠北凛冽干燥的寒风,却捱不住江南那种潮湿阴冷的天气。那是一种柔软的寒冷,一点一点浸透到骨子里,不可拔除。
裴氏在襄都起兵,改国号大周,年号延庆元年,暂定国都为襄都。一时间,南楚朝野震动,政局更加混乱。而大周初立,南有齐襄,北有南楚,形势岌岌可危。
延庆元年十一月间攻下南关之后,直面的就是沂州这道天堑。
当年齐襄出兵不知几回,每到沂州便铩羽而回。
裴洛策马在雨中急行,衣衫尽湿,嘴唇也冻得发紫,却浑然未觉。他突然勒马停步,放眼看去,只见困龙滩上烟水弥漫,江面上还浮着不少将士的尸首,打捞尸首的士兵脚下打滑,不小心就摔下水去,有些立刻爬上岸来,有些却立刻被江水吞没。
他领兵经历不少战事,却从未有一次败得如此之惨。先锋军和中军损伤之大,已经超过那时同北燕轻甲骑直接短兵相接的时候。
裴洛紧紧握着马缰,木然看着江面上浮浮沉沉的尸首,慢慢回想起前日那一战。
这一战,可说是倾尽兵力,先锋军先淌水下了困龙滩,一路用木板相叠着铺到江对岸。当大军渡江到一小半的时候,困龙滩上水势突变,将刚到江中心的将士全部都卷入漩涡之中。而到了对岸的兵力不够多,一下子被对方的守军屠杀殆尽。
裴洛微微闭上眼,脸上已经露出疲倦的神情。他已经太累了,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让人应接不暇。他南征北战,身上陈伤累累,那根弦已经绷到了最紧。如果困龙滩过不去,根本就不可能靠近南都。如果不能尽快攻下南都,等到齐襄剩余的势力结集起来,就是腹背受敌、自顾不暇。而他的家人,还在南都。
他翻身下马,牵着乌骓往回走。乌骓喷出的鼻息,都成了股股白气。它时不时抖一抖脖子上的马鬃,甩开一大串水珠。
裴洛轻轻拍着马头,往军营走去。秦拓站在哨岗下面,脸上也有雨水滴落。他见裴洛回来,低声问了句:“你想出法子来没有?”
裴洛抹了下脸,将脸上的倦怠全部抹去,微微笑道:“快想出来了。”
他还是一点头绪都没有,但他是全军的支柱,就不能先认输。这点是在漠北的时候傅帅教给他的,如果他都不相信自己,更没有人会信任他。
秦拓眼中有几分担忧:“必须尽快,不然军心怕是要动摇了。”
裴洛抬手在他肩头一敲:“我知道。是了,让人去煮几锅姜汤分给底下将士。这里太湿冷,不当心的话恐怕会起伤寒。”
秦拓笑笑说:“我这就去。”
裴洛慢慢走回帅帐,帐篷里已经烧起了炭火,比外面暖和得多。绛华看见他湿淋淋的模样,连忙拿了干布过来。裴洛伸手解下铁甲,接过干布擦了擦脸:“你穿得这样单薄,小心风寒。”
绛华一面将他身上湿透的外袍脱下来,一面用干布去擦他的黑发:“我不太怕冷,倒是你啊,一定马上换身衣裳,不然才会染上风寒了呢。”
裴洛低声笑道:“我似乎找到一位贤妻。”
绛华看了看他的脸色,转身将行军床上的被子铺开:“你快把身子擦干,到床上躺一躺,我看你已经累坏了。”
裴洛本来还想开几句玩笑,可是心情实在沉重,便老老实实换了里衣,在床上躺下。绛华将他换下的湿衣服拿起来,放在火盆的架子上烘干。她回身坐在床边,用干布慢慢帮他擦头发,每擦一下,都有一阵紫光闪过,很快还滴着水的发丝已经干得差不多了。
裴洛几乎是一躺下就睡过去了。
绛华坐在一边瞧着他,眉目清俊如昔,只是其中困顿已深。她知道他已经快接近极限了。裴洛再能干,也不过是有血肉之躯的凡人,他领兵到现在时间也不算长,而肩上的担子却太重,压得他喘不气来。
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慢慢沿着他的眉间描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