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握着她胳臂的手陡然使力,捏的她手腕生疼,他眯着眼怒道:“你再说一次试试看!你以为——你以为我强带你上车不过是为了挟制北辰?”
她抬起头,脸上浮起凄迷虚无的笑,秋水眸中此刻尽是惘然:“我不敢信,我不敢信”,她不住的摇头,梅季脸上怒意更甚,肌肉一块块抽搐得怕人。哗啦啦的一声,梅季一甩袖子,把案几上的几个果篮全掀到地上,金灿灿的沙糖桔滚了一地,香荔、龙眼也伴着蒸汽机车的晃动在地上摇来晃去。他站在欧阳雨面前,按在案几上的大掌青筋暴显,恨不得伸出手去将她的心掏出来,把自己所思所想,尽数刻在上头,才免得她这样冤枉他的一片心意!
两个人便这样如赌气似的谁也不理谁,倚在一张沙发上过了大半日,中午警卫送膳食过来,看见地上滚着一地的沙糖桔、香荔、龙眼,也不敢多问,稍微收拾了一下又出去了。再到傍晚时分,欧阳雨仍是咬紧牙关不同他说一句话,梅季不得不软下来劝道:“你总说我心深、心沉,凡事要拐三道弯儿。可这本是一件极简单的事情,怎么你倒想不明白呢?”
欧阳雨别过脸去不愿理他,远处绿油油的稻田飞驰而过,只余下一片鹅黄淡绿在眼前晃动。忽地眼前一黑,一点光线也没有,四处黑漆漆的,她忍着惊骇倒抽了一口冷气,身后一双臂膀连忙支撑住她,他的体温隔着一层卡其布军服传过来,只听得他醇厚的笑声:“别怕,过隧道呢。”
她轻轻地挣开他,他却一直握着她的手不肯放开,在黑暗中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天地时光都停留在这一刻,不愿往前走了。忽地列车发出一阵不正常的响声,晃动的厉害,整个车厢都摇动起来,她一惊之下又被他搂入怀中。外面突然吵将起来,不知出了什么事,车厢仍在剧烈地晃动,梅季伸出一只手去拉着包厢墙壁上的铁环,另一只手紧紧的环住她。人在车厢里,一阵阵的晃动如山崩地裂一般,欧阳雨亦有些惊骇,梅季听到她因剧烈晃动而喘息不定,低声笑道:“幸亏带了你上来,要是这会儿死了,也是死在你身边,我可真是此生无憾了。”
欧阳雨气苦,好气又好笑地怨道:“什么时候了,还这样没脸没皮的!你又怎么知道我愿意同你死在一处?”
梅季吃吃笑道:“我自然知道,我活着的时候你恨我恨到骨子里去,可我要真是死了,你恐怕会更觉着生不如死呢。”
整个车厢仍在不停地颤动,纵有梅季拽着铁环固定着,两个人仍免不了摔得东倒西歪的。外头的土块喀啦啦地砸下来,轰隆隆的余音不绝于耳,简直像是要天崩地裂了一样,到处传来惊恐的叫喊声,差点淹没欧阳雨低低地泣语:“要是这会儿死了,我可要后悔死了……”,“后悔什么?”这样万难的时刻,梅季居然还不放过这片刻的机会追问她根由,只听得她在身畔细若蚊蝇的回答:“后悔……没同你好好地过过几天日子。”
话音刚落一切便寂静下来,四周仍是黑漆漆的,梅季伸手去摸她,摸到她脸上一阵臊热,还忍不住调笑道:“看见没,刚才是老天在帮我,你一说真话,这劫难马上就没了。”
欧阳雨顿时羞窘到极处,偏偏话一说出口,又收不回来,两人在黑暗中扭捏不休,忽地听到一阵笃笃的敲门声。梅季吃吃地笑了一声,放开双手让她从怀里挣脱,伸手将小门上的插销拉开,程骏飞在门口持着一个简易的火把递给梅季:“四少,前面出了点事,弟兄们已经下去看了,恐怕得费一会儿功夫,四少先拿这个将就用着,别碰着什么烧着了。”
梅季接过那火把,原来只是一段浸了点柴油的木头,虽不甚亮,也比方才全然漆黑要好了许多。欧阳雨稍稍平定下来,连忙问道:“前面出了什么事了?”
程骏飞看看梅季,颇有些为难的答道:“不知道是什么人,用巨石把隧道出口给塞住了,咱们察觉的早,可还是撞了上去……”
梅季一拳砸在案几上,眼中精光陡现,冷哼了一声:“我倒低估了你们的兄妹情谊!”欧阳雨一惊,难道是欧阳北辰知道自己被强行带走的消息之后一路追赶过来拦了梅季的专列?她尚不及为欧阳北辰反驳,又听到梅季自语道:“不对,不是你大哥。”
梅季瞟了欧阳雨一眼,欧阳雨旋即明白他的意思,若是欧阳北辰一路追赶过来,决不至于在隧道出口处设下这样阴险的机关,那可是一个不小心要车毁人亡的。二人正面面相觑思索着到底是什么人设伏时,又有警卫兵一路小跑到梅季的专用包厢前,气喘吁吁的禀道:“四少,南京的追兵到了,欧阳参政在隧道入口处喊话,若四少肯留下夫人,欧阳参政愿派遣手下警卫协同我们开路!”
啪的一声,梅季又是一拳砸在案几上,脸上阴晴变了好几变,柴油火把在漆黑的包厢里发出呲呲的爆破声,火光明明灭灭地晃动。梅季眉头紧锁,许久之后倏的站直身子,拉着欧阳雨蹬蹬蹬的出了包厢,一路走到车尾,往外走渐渐的有些光亮,原来这枣庄的隧道是一头宽一头窄的,列车进来的那一头较为宽阔,车尾处尚明亮,此刻已被欧阳北辰带来的苏皖军团团围住。
事起仓促,况且梅季随身尚有百余警卫,欧阳北辰来不及备车,只得带了数百警卫兵一路骑马追赶,此刻一队队的骑兵正将车尾团团围住,欧阳北辰正拿着大喇叭向梅季喊话:“舍妹身体不适,不宜车马劳顿,请梅总长顾念夫妻情分,且留舍妹于南京养病……”
梅季一声冷笑,打开最后一节车厢的车窗朝欧阳北辰的方向大声问道:“我只问你一句,隧道出口的铁路,是不是你遣人堵上的?”
欧阳北辰尚不及回答,只听得苏皖军后方有人高声叫道:“参政快进隧道,后方有伏兵!”
二人脸上同时勃然变色,欧阳北辰掉转马头,拿起瞭望镜往后一看,只看到数十辆军车载满荷枪实弹的士兵,正朝隧道方向开来。欧阳北辰脸色惊疑不定,望着梅季踯躅甚久后方才问道:“山东督军府的,你事前联络的?”
梅季莫名其妙地望着他,片刻之后脸色大变,从车厢探出大半个身子叫道:“快让你的人进隧道!”
马上欧阳北辰和一众苏皖警卫兵便下了马,按次序挤上梅季的专列,梅季从欧阳北辰手中取过瞭望镜,拨开车窗向外张望,远处传来阵阵枪声,显是苏皖军的后队,已经在和山东兵交上手了。通过瞭望镜隐隐看到一队又一队的士兵从军车上下来,荷枪实弹的朝隧道方向紧逼,欧阳雨看到片刻前还对峙的双方,此刻竟迅速融为一体共抗外敌,全然不知发生了何事,焦急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欧阳北辰神思复杂的望了她一眼,梅季敲着瞭望镜一边扫视一边说道:“还真是老熟人啊,孙继昀,山东陆军检阅使,北辰你还记得吧?”
欧阳北辰凝着眉,半晌后才无奈笑道:“趁火打劫,莫过于此啊。”
梅季放下瞭望镜,拍拍他的肩膀,把正在一旁张望的欧阳雨扯过来:“错了错了,这叫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欧阳北辰难得的挤出一丝笑容,同他一唱一和:“这么说也太小瞧咱们俩了吧,你还不如说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呢!”
“黄雀?他孙继昀想当黄雀,还早了点吧?”
欧阳雨见他们俩你一言我一语的,竟似不把当前的变故放在心上一般:“你们俩少说几句好不好?这孙继昀带了多少人,咱们——咱们……”,她一咬唇,也是急得没法子:“孙继昀怎么有这样大的胆子,他在枣庄对你们下手,难道出去了还能活命不成?他——他和咱们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怎么会在这里……”
第四十九章 落日余晖
梅季攥着她的手,拽着她坐下来,似是耀武扬威地朝欧阳北辰瞟了一眼,裹着她的手笑道:“还不是自作自受呗,有人不从南京那么大老远的追过来,咱们也不至于在这里来个群英会呀!”
他又转过头来揶揄欧阳北辰:“欧阳,我说你和孙继昀是不是约好了呀,怎么都挑着枣庄这么个地儿?”
一声轰隆隆的,从隧道山洞顶砸下一大块土坷垃,欧阳北辰神情严肃,一边拍着从火车顶掉下来的土,一边还咳了几声:“刚才你是不是说前面的出口也被堵住了?”
话还没说完,又听到不远处一排枪声,专列上一阵骚乱。不断的有警卫兵下车加入战斗,不断的有伤员被抬上车来,轰隆隆的枪炮声,达达的马蹄声,乱做一团。梅季拉着欧阳雨往里退了几个车厢,这样对峙约大半个时辰后,正在隧道里几个车厢来回探视的程骏飞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报告:“四少,外边只怕是要强攻,咱们……等得到从北平赶过来的援兵吗?”
梅季猫着腰跟着程骏飞过去看了两眼,他去南京的时候,不过从北平带了一百随侍的警卫兵。加上欧阳北辰追上来的几百号人马,在把京宁铁路从枣庄过的这一段儿给堵住,偏偏就挤在这长不过数百米的隧道里。孙继昀若真要强攻,只怕里面还真熬不住多长时间,梅季回来的时候脸色较之方才果然凝重许多:“怕是……我们的人来了,也进不来,被孙继昀这样掐做两段,会合不了,也只能被各个击破。”
欧阳雨夹在二人之间,也只能干着急,只是想不通,孙继昀就算和梅季、欧阳北辰有天大的过节,就算在这里下了手除掉他们两个,难道就不想想事成之后,怎么向直隶和苏皖的人交代?任是哪一边——也不会轻饶了他呀?
“山东陆军检阅孙继昀,奉上峰之令,在此围剿由粤地流窜至此之乱党,各位若能放下武器,孙某必网开一面——诸位切莫负隅顽抗,有负上峰殷切之望……”
“粤地?乱党?孙继昀在说些什么?”
欧阳北辰拨着专列的窗户口叹了口气:“你还不明白?孙继昀趁着粤军北上,趁火打劫,你这个笑面虎的丈夫智者千虑,终有一失,只怕就失在这儿了!”
欧阳雨又转过头来看看梅季,只见他眉间攒在一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她估摸着前前后后的事情,大致把事情给想明白了——先前都督代表大会的时候,梅季和欧阳北辰一人独霸江北,一人横扫江南,为着修铁路的事情,都把手插到了山东,简直视山东督军府如无物。先前直隶系和苏皖系势头最为迅猛,山东督军府自然不敢有什么动作,孙继昀正是江苏督军的心腹之人,作为山东代表参与了都督代表大会的全程议程,对梅季和欧阳北辰岂有不恨之理?
梅季急着从南京赶回北平,无非也是为了粤地新军起兵之事。谁知道此次粤地的新军势头这样猛,不过半个月的功夫,席卷大江南北。各地督军府纷纷易帜,又同上一回民主革命一般,墙头变幻大王旗——换一身衣服,督军还是督军,总长还是总长。想来山东督军府也是赶着这个热闹,梅季北上的专列要从枣庄经过,如此天赐良机,山东督军府又怎能放过?
“虎落平阳遭犬欺”,梅季苦笑一声:“真想不到我梅季也有今日”,他又转过头来问欧阳北辰:“你说当年项羽被困乌江边的时候,是个什么心情?”
“你们俩可真有心情!”欧阳雨气急败坏地抱怨了一句,梅季轻轻地拍拍她的肩,试图让她轻松下来:“那边车厢里,有几个伤员,我记得……你以前在学校,稍微学过一些护理的知识。你也知道,车上都是大老粗,你若能帮忙看看,总比几个男人粗手粗脚来得强。你放心,我早料到你们兄妹情谊深厚,当初定计骗你来送我的时候,已经遣人送信回去,要援兵来接应了。只要前面抵挡住一阵,等援兵到了咱们便万事无虞了!”
欧阳雨这才依了他的话,跟着程骏飞往中间的那个车厢去,梅季和欧阳北辰看着她的背影,不约而同的长叹了一口气。
“你的人……早就到了吧?”欧阳北辰低声问了一句。
梅季全没了方才脸上那样不正经的笑容,重重的在车窗上捶了一拳:“刚刚我去里头看了看,听说是在北边堵着过不来,我怕她担心……”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轮流用那个瞭望镜观测外边的形势。欧阳北辰带来的一小队亲随试图突围,孙继昀却并未调用大部兵力去围堵,想来一是外部还有援助,二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出去的不过是小队亲随,并不是孙继昀今日的目标所在。梅季轻叹了一声:“孙继昀不看到我出去,是不会罢休的……”
“小雨——”,欧阳北辰闷闷地说了一句,又住了口,他当然明白梅季刚才一个劲的同他说笑,无非是为了让欧阳雨不那么紧张——她到底没上过战场,没见过这种混战厮杀的惨烈,梅季只好拿他的援军未到来安慰她,让她还存着一丝希望,以为援军到了,他们自然有获救的希望……
可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