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你这几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都知道这消息了。”
“你的精力,该放在这些事上才是”,她低眉敛目的,并不看他一眼,说的话似乎也和自己全无干系,却听得他心里暖意融融的,原本苍白的脸上也生出些许笑意,一双眸子又神采奕奕地盯着她:“我的精力该放在这些事上,那你呢?”
“我?”她瞧了他一眼,又迅速的移开视线,慌张的像受了惊的小鹿一般,挤出一丝笑容回答道:“只怪当初太不懂事了,以为自己……”,她自嘲地笑笑又摇摇头:“或许我还是呆在实验室里好一些。”
“我知道了”,他点点头,又牵起她的手,提起掉在一旁的灯笼往前走。一路上两个人似乎都轻松了许多,回到房里他甚至还陪着她看了两页书。他拥着她在她旗袍领子上来来回回地磨蹭,她试着往后退避,等发现他一意如此时,也只得由着他了——这样尚有几分温存的日子,又有几天呢?只是此时重温那样的柔情蜜意,又不晓得日后没了这共枕暖衾的人时,怎样度过那漫漫长夜?
这样在督军府上又捱了两日,粤南的叛军和政府军在江西境内对峙,政府军节节败退。北平城里要陆军总长复起的呼声越来越高,粤南的叛军甚至也通电全国,希望各省有识之士能同心协力,共谋民主共和之新路,同襄义举。粤军甚至开出了一张名册,延请海内外有名望的士绅襄助义军,首当其冲的便是“陪同夫人养病”的梅季,欧阳北辰亦在名册的前几位上。
赋闲南京的梅季一时之间变成了抢手的香饽饽,北平政府生怕梅季因一时之气,真的去襄助粤南的叛军,如此一来政府军又有何人能抵挡得住粤南叛军的锋芒?代总统一日之内连发三封急电,请梅季以国事为重,早日回京主持大局。欧阳北辰把政府发下来的公文递给梅季,梅季只是淡淡的扫了一眼就扔在茶碗旁边:“说来说去都是这几句,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哪有这样容易的事情!”
“再等两日,相信代总统为了让你出山,会不惜一切条件的。”欧阳北辰脸上仍是一丝不苟,一身笔挺的西装上套着黑纱,随手抄起一张地图,和梅季一起分析如今粤军和政府军对垒的局势。
一个礼拜之前两个人见了面还是剑拔弩张,如今外敌当前,于公于私二人不得不摈弃前嫌。几日来研究的结论是粤军北上的锋芒必不可当,从广西和福建二省督军迅速易帜,亦可窥得一二豹斑。欧阳北辰手掌苏皖兵力,正是奇货可居,可以和粤军好好地讨价还价;梅季更可利用欧阳北辰手中兵力和粤军的势力以要挟政府,等政府不得不退至底线给予梅季最大实权之时,梅季更可以据江北重兵和粤军和谈。
这计策由欧阳北辰提出,梅季斟酌甚久之后亦觉无懈可击,如今不过是等待最佳的时机,以求一击即中。再一次的合作背后,少不了一些附加的条件——例如欧阳雨出洋,亦是默而不宣的和议之一。
二人和各自嫡系心腹在侧厅里将计划从头至尾地合计了一番,正觉口渴之时,欧阳雨带着下人正端着雕花红木茶盘上来,给众人一一换了茶。下人撤下旧茶碗之后退下,欧阳雨便坐到梅季身侧,梅季轻啜了一口新冲上的六安瓜片,透翠的嫩芽在茶碗中轻轻漾开,梅季忽地笑道:“六安瓜片是难得的好茶,粤军占了半壁的江西,不知道你这茶储了多少,可别因战事一起,连像样的茶都喝不到了。”
欧阳北辰见他还有这般闲情逸致,不由笑道:“这已是去年的旧茶了,今年的新茶要等谷雨才摘下的,恐怕你是不能在南京等到今年的新茶了”,说到此处他亦有些怅然,向欧阳雨淡淡道:“往年你最喜新摘的六安瓜片了。”
梅季拍拍欧阳雨的手,微微笑道:“那有什么要紧,等你大哥把今年新摘的茶送到北平,我让人给你送到瑞士去。”因欧阳北辰替欧阳雨联系就读的学校要到九月份才入学,梅季便提出自己在瑞士有一处房产,坚持要欧阳雨可先在瑞士暂居,趁此小半年的空闲四处游历一番,欧阳雨几次推拒不成,只得暂时应承了他。
欧阳雨嗯了一声,被握在他掌中的手却涔涔的冒着汗,她微微斜过身子看着他,只觉他这几日似乎又精神了起来。或许这便是政治家的敏锐,一嗅到丝毫复起的契机,他便浑身抖擞如捕食的猎豹,连眼神里都充满了危险的气息。因梅季不在北平,政府最精锐的部队无人能调遣得动,政府连日的急电,一次比一次催得紧,新来一次电报,梅季便更容光焕发几分。纵是人前都是一副不上心的模样,毕竟做了大半年的夫妻,他心底踌躇满志的心思,如何瞒得过她?欧阳雨替他高兴之余,亦不由有一丝心酸——拿得起,放得下,或许才是成就大业之人该有的气度,单从这一条讲,欧阳北辰不如他,她亦不如他。
他指尖尚在她手背上摩挲,许是察觉到她手心的薄汗,握着她的手紧了几分,转过头来朝她笑道:“看你手还是这样凉,等我回了北平,让绿槐过去照顾你好不好?她跟得你久,凡事也能合你心意,这样我也稍微放心一些。”
“绿槐家里还有父母兄弟,让一个小姑娘家飘洋过海的就为了服侍一下茶水,也太过了一些,况且我只是要去读书,你这样大费周章的,也太招摇了。”
“那……”,梅季一心要弥补昔日的罪过,欧阳雨如今的虚寒之症,亦有他的过错在其中。再则他总想着能多一个他的人照料她,那他们之间总还是有些联系的,欧阳雨却是一心想要断掉和他的种种过去,惆怅之下梅季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放下身段低声央道:“北平那边准备了专列,我估量着大致就在这两日,无论如何,你送我这一回可好?”
侧厅里人虽不多,却尽是苏皖和直隶两方有分量的人,听得梅季如此低声下气地向欧阳雨哀告这样一件小事,讶异之余亦有些恻然。欧阳雨心中本已是十分不忍,又瞟到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这一处,若连这最后的要求都驳了梅季,以后他在下属面前脸面上也不好看。她偷瞥了一眼欧阳北辰,他脸上亦有些凝重怅惘之色,她见欧阳北辰并未有言语阻拦,便笑着答道:“这是自然的,这一路也有两千余里,等定下时候,我再备些糕点你路上带着,可不许嫌我手艺差!”
往日在北平自是不须欧阳雨亲自下厨的,偶尔她试过几回洗手做羹汤,也不过是刚刚及格。然而这意外之喜却让梅季欣喜异常,连连笑道:“不嫌不嫌,你就是做穿肠毒药,我也照吃不误。”话音刚落,侧厅里众人都忍不住大笑起来,梅季亦知这马屁算是拍到马脚上了,讪讪笑了两声,却是难掩眸中欢喜,融融目光交汇之处,不觉涌起阵阵湿意,欧阳雨忙别开头去,那双星眸之中的苦涩怅然,却是烙在她的心头,如何也化不去了。
第四十八章 鹬蚌相争
果然不出梅季和欧阳北辰所料,政府的电报催的越发急促,北上的粤军势如破竹,一路逼近江苏安徽两省,已是摧枯拉朽之势。北平和南方的电报每日里雪片般的往督军府飞去,终于在谷雨这一日,梅季通电全国,言“民主共和之大计,乃我亿兆国民之共愿,今粤军北上,九州沸腾,季不可为一己儿女之私,致锦绣山河复临生灵涂炭之惨况……昭昭此心,天日共鉴。”
这电报发的甚是含糊,于北平政府而言,只以为是梅季终于满意于代总统的妥协,愿意调动直隶军以拒北上的粤军。而于对梅季寄予殷切希望的粤军而言,梅季的此封电报,只表明他不会于此事袖手旁观。至于究竟是兵戎相见,还是谋求和谈以避免进一步的伤亡,却是半点表态也没有的。何况他电报之中只说“粤军”,并不像北平政府的电文中所称“叛军”,亦给北上的粤军不少希望。
蒸汽列车突突的吐着浓浓的白烟,道道白烟在初春的拂晓中渐渐消散,而一声声的鸣响却不停的回响,呜呜的汽笛萦绕不绝,催着梅季和随行的直隶警卫,“四少,该上车了”,程骏飞低声催促了几遍,梅季却恋恋不舍的看着欧阳雨,一同来送行的南京方面的官员见此情此景,慨叹之余纷纷告辞,给这临别的小夫妻一点单独的告别时间。
“大哥让我代为告别”,瞥到众人告别时意味深长的眼神,欧阳雨脸上泛起阵阵红晕,低声跟他解释今日欧阳北辰临时有事无法前来送行。梅季却是性急之人,不待众人走远便欺身上前拥住她,在她额头上印下轻轻一吻,辗转至她耳畔、唇上,时而轻若鸿羽,时而辗转咬舐。
尚未走远的诸人见这对年轻夫妇如此热烈作派,不得不低下头加快脚步。欧阳雨急忙伸出手想推开梅季,“有人看着呢”,梅季丝毫不理会旁观的人群,箍着她的双手反捆到她背后,温热双唇继续在她面上流连。欧阳雨又羞又急地想要挣脱他,拼命的扭动之中,忽听到喀嚓一声,手上一凉,再要挣脱时才感觉到双手似乎被什么东西给铐住了。梅季放开她双手往后退了一步,朝后打了一个手势,低声喝道:“带夫人上车!”
“复卿!”欧阳雨使劲地扭着双手,无奈双手被纯钢所铸的手铐铐住,挣扎不过是增添苦楚而已:“复卿,你做什么?”
陪同欧阳雨前来的下人和警卫也被这陡然生起的变故吓到,几个下人张口结舌不敢动弹,另外几名警卫冲上前想把欧阳雨从梅季手下的警卫手中抢回。无奈专列上都是梅季心腹的警卫兵,只听得喀啦啦一阵弹匣拉动的声响,冲上来一排警卫,将梅季和欧阳雨挡在身后。
“夫人得罪了!”又一排警卫冲上前来,将欧阳雨强行拖上专列,梅季在警卫的层层护卫下退向车门,一边向南京方面的警卫们喝道:“转告欧阳北辰,梅某人会好好照顾自己的夫人,请他毋须担心!”
突突突,突突突,蒸汽机车冒着更浓烈的白烟,呜呜的汽笛如声声嘶鸣在南京郊外回荡,黑色的蒸汽机车舒展着硬朗的身躯,在缓缓升起的朝阳下发出咔嚓咔嚓的启动声,穿过幽静的山谷,跨过奔腾的江河,离南京城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欧阳雨被扔在梅季私人的包厢里,押着她的警卫们连连告罪:“夫人,这是四少的吩咐,夫人莫要为难我们”,扭打挣扎一阵宣告无效后,欧阳雨不得不安静下来,“梅季呢?叫梅季过来!”
包厢的门刷的一下打开,梅季唇角噙着一丝得意的笑,挥挥手让警卫们出去,顺手锁上包厢的小门,闪身在欧阳雨身侧坐下,在她面前晃晃手中的钥匙,嘻嘻笑道:“我也想给你打开手铐,可我怕我一放了你,你一个耳光就要搧到我脸上来。”
“无耻!你言而无信,你明明答应我和大哥和我和离放我出国的!”
梅季却丝毫不为所动,等她一古脑宣布完他的罪状,他才微微笑道:“兵临城下,我不答应你大哥的条件,又怎能安然无恙地从南京脱身?”
欧阳雨被他这样赖皮的话气得咬牙切齿,硬着头皮问道:“你就不怕现在把我强行带走,我大哥反悔和你的协定?”
“北辰是个明事理的人,我想大局当前,何去何从,他该知道如何抉择”,梅季胸有成竹的笑道:“况且你在我手上,他无论如何也要投鼠忌器吧?”
他一边悠闲地解答欧阳雨的疑问,一边伸手从小案上的果篮里捡起一枚沙糖桔,剥了皮,撕下一瓣喂到欧阳雨唇边:“这一路可有两千多里呢,这蒸汽机车走得再快,也要一天一夜,你润润喉咙,可别只顾着骂我,坏了自个儿的嗓子。”
“你!”欧阳雨这才明白什么叫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千不该万不该,梅季都已经把她押到了车上,她这一个你字尚未说完,梅季已把那瓣沙糖桔轻轻地塞进她口中,细腻的桔肉甘甜多汁,吃下去甜丝丝的,倒叫她有气无出发了,咬牙切齿地吞下一瓣桔肉,不甘地问道:“我们不是说好了么,你……你都发电报回北平让人整理瑞士的房子了?”
梅季微微一哂,将剩下的沙糖桔你一瓣我一瓣地吃完,才捡起案几上的湿汗巾擦了擦手,然后抽出钥匙,圈起欧阳雨替她开背后的手铐。他故意放慢动作,搂着她不肯放开,温热的气息喷薄到她的耳畔,只听得他轻笑道:“你大哥心细如尘,不如此又怎能让他相信我是真的肯对你罢手呢?”
欧阳雨难以置信的盯着梅季,他一脸成竹在胸的笑容,仿佛一切事情尽在他掌握之中。从认得他起他就是这般模样了,凡事机关算尽,层层相扣,不留人一点挣扎置喙的余地,她心底又难过起来,他脸上淡淡的笑便如一根又一根的针,针针扎在她的心上,隐隐作痛。等双手一放松,她便不自觉的往后缩了一步,低声喃喃道:“你连我都骗过了,你不止骗我大哥,在我面前也是日日做戏……你何苦如此呢,难道我大哥真的会害你?就是没有我在手上……”
梅季脸色霎时变得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