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同山东兵交战的时候,欧阳北辰分明已听见了北边骑兵的号角声。这片刻不过的功夫,外面枪声一片,炮声轰隆,光这隧道里的几百号人,哪能惊起这么大的动静?想来是孙继昀早派了军队去北边拦截可能的援兵,结果碰上遵从梅季吩咐南下救援的直隶军,已经交起手来。如此看来,直隶援军并未讨到一丝便宜……
    “我们若是这会儿冲不出去,山东军只会源源不断的过来,那时……那点子援军,只怕也都要……”,梅季焦躁的拍着小包厢里的桌子,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莫非我们三个人,竟要丧命于此地?”
    欧阳北辰默默不言,心中考量着孙继昀带来的山东军和直隶苏皖兵力的对比,半晌才问了一句:“你原本调来的有多少人?”
    梅季哼了一声:“一千多而已,我怎么知道会遇上这么一茬事?我想你就是再张狂,也不敢千军万马的往山东开不是?”欧阳北辰苦笑了一声,亦是无可奈何,他听说欧阳雨在送行时被梅季强行带走,仓促之下只能调集数百骑兵。梅季是早预着了他不会带大队人马追击,是以安排援军也是克制了数目的,以为是一物克一物,谁知真的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竟然让孙继昀钻了这么个空子。
    “欧阳,是我连累了你——孙继昀冲着我来的,倒把你拖下了水……”
    “复卿,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种话?”欧阳北辰没好气地回了他一句,脑海中不断回想着方才梅季所说的那一句话……孙继昀不看到我出去,是不会罢休的……如果,如果孙继昀能撤开包围在隧道口的兵力,让隧道中这一队人马和梅季手下从直隶赶来的援军回合的话……也许会有转机……
    梅季是事到末路,不急反笑:“你说……咱们是不是还要学楚霸王,唱一句天亡我也,英雄末路,非战之罪?”
    “事已至此,有些事,我想同小雨说明白。”
    此言一出,梅季登时紧张起来:“你要说什么?”他只觉得欧阳北辰的口气怪怪的,却说不上来怪在哪里。欧阳北辰眯着眼瞅着他,眼里竟有难得的笑意:“都到这会儿了,你还怕什么?”
    梅季面上一红,讪讪的不好回击他,不多会儿欧阳雨便被叫了回来,身上沾着血污,显然伤员们的情况并不乐观,梅季拉着她的手坐下来,拿着手帕帮她擦胳膊上沾上的血迹,欧阳雨笑笑:“什么时候了,还顾这些做什么?”
    梅季却不管这些,只是轻轻的替她擦着沾上的血污,他拿着手帕,从桌上的茶壶里蘸了一点儿水,轻轻的帮她把血迹洗干净,欧阳雨微微抽开手道:“咱们不定在这里困多久呢,我听说……这种时候水是最要紧的了,你怎么这样浪费呢?”
    “说不得咱们仨就要一起死在这里了,多浪费一点儿水又有什么干系?”他口上和她开着玩笑,心底却不免遗憾,死在这里,死在这里,真是人生的一场笑话……又怎能甘心呢?欧阳雨前一刻才肯面对他说出真心话,下一刻上天却告诉他可能马上就会死……他心底说不出的千般滋味,上天为何要这样对待他呢?
    外面又是一排枪响,子弹的声音穿梭往来,原本在隧道口守望的士兵们也不断的往专列上退,偶尔也有一两颗子弹打到专列的铁皮上,发出一声声砰砰的声音。直隶和苏皖的士兵们此时倒是同仇敌忾了,连同没有受伤的马匹,也往隧道里边拉。欧阳北辰打了个手势,叫底下的人把完好的马匹和士兵都清点清点。底下的人听了吩咐过去清点马匹了,他这才转过头来,外面的枪声越来越密,光听着已知道撑不了多少时候了。
    “雨,你知道你母亲是怎么死的吗?”
    欧阳雨一时愕然,抬起头来看到欧阳北辰漠然的面孔,沉稳的一如之前数千次数万次她所看到的欧阳北辰的脸。她隐隐的觉着和往常有些不同,又说不出来那不同在哪儿:“我……我猜是因为……因为……”,尽管心里知道那可能性是什么,可真要剖开了说,一时竟那样难以说出口来。
    “因为父亲知道了你不是她亲生的,可是你知不知道……是我设计让父亲知道,你的生辰比大娘告诉他的,早了一个月?”
    “你?”欧阳雨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了,直直地盯着他,不知道该问什么好,欧阳北辰一口气说了下去:“大娘将你母亲送到别院去安胎,以为这样可以瞒天过海,谁知道……纸包不住火……”
    梅季一时也有些讶然,这些事情他前不久才知道真相,为什么……欧阳北辰这时候跟欧阳雨说起这些?无论如何,这也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况且以欧阳北辰当年的立场,这并不能算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无须……这个时候来忏悔吧?
    “我娘知道了这事,很想在父亲面前告上一状。可是那会儿父亲正疼你疼到骨子里去了,她要是去说这些是非,父亲一定以为她不过是争风吃醋……”
    “所以你去告诉父亲的……”,欧阳雨无法接受这突如其来的真相,怔然许久才问了一句:“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欧阳北辰瞧着她失神的模样,一时又有些不忍,仍是狠着心把话说完:“你知道的,我爱干净,不想心里老留着这些脏东西……更不想把这些东西带进棺材去,你以前老问我,为甚么对你好——你现在可知道了吧?”
    “欧阳!”梅季听着只觉着有些过分,况且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做什么?只要有一丝生机,总还是要搏一搏的,何必像要留遗言似的?眼前困局固然难解,也未必就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啊?
    欧阳北辰站起来,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塞到梅季的口袋里,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到底还是舍不得这样东西,你替我留着吧。”
    说完他躬着身子准备下车:“我去那边看看,复卿你帮忙看着靠北那个出口。”
    他转过身,拉开小包厢的门跳了下去,外边的吵闹声和枪声一直都没停过,梅季摸着军服右下边的口袋,摸到一块硬硬的东西,不知怎地,他一时竟不敢伸进口袋去细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心里隐隐有些不详的感觉。贴着窗户,梅季看到欧阳北辰正在清点人手,又牵了两匹马,只见他猛地往一匹马屁股上拍了一把,那匹马冲着隧道这头的一个小出口猛地冲了出去,欧阳北辰跳上另一匹马,一招手冲着旁边的士兵们喊了一句什么,梅季只看到那些士兵也上了马,却听不清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
    欧阳雨回过神来,推开沾满尘土的车窗,看到欧阳北辰正穿过隧道的小出口,一时大惊,连忙拉住梅季:“大哥……大哥他作甚么?他怎么这会儿往外冲,这不是找死么……”,一瞬间她便明白了,转过身便准备往车下冲去。
    梅季忽地站起身,拽着欧阳雨,看她脸上一片狂乱,眼神里满是惊惶。他手上一使劲,扭住欧阳雨的手腕便往车下拖:“弟兄们,赶快上马,跟我朝北边冲——”
    “复卿!”欧阳雨只听到隧道出口外边一阵猛烈的骚动,脸色陡变,想要挣开梅季往另一个方向去,梅季猛地一拽,拖着她上了马,一脸铁青,手上青筋毕现:“现在不是胡闹的时候!要哭也等有命回家再哭!”
    他脸上肌肉扭曲抽搐,在心中暗暗的对自己发誓:孙继昀,今日你所做的一切,他日我梅季必当十倍以报之!
    他总算明白,欧阳北辰为什么一副留遗言的模样,同欧阳雨说那一番话……他不过是想她恨他罢了……
    欧阳,你真傻……你以为,你这样说,她就真会如你所愿的恨你么……你以为,到了这个时候,我们还不知道你是怎样的人么……你以为,你这样几句话,真能让她放下一切……你以为,你死了,是这样的成全我么……
    他一路策马狂奔,欧阳雨咬着唇没有哭出来,他知道她心底也是在淌血的。一如他现在这般,连头也不敢回,他不敢回头——虽然他明明知道,即便回头他也看不见什么了……
    他看不到欧阳北辰用飞身上马,让孙继昀误以为率先突围的是他;他看不到撤开隧道口的包围,转身去追那一队人马;他看不到欧阳北辰如何在枪林弹雨之中为他引开一条血路……
    风声夹着枪声,在他耳边呼啸而过……犹记沽源坝上,士兵们围着欧阳北辰,要他教他们飞身上马,最终……只有他一个人学会……
    雪白的玉龙白马,沾着不知道谁的血迹,载着向北的直隶兵,穿过乱兵相接,风鸣马嘶之中,一路向北。
    马蹄声,枪炮声,哭喊声,声声不绝。
    这本就是一个波涛汹涌的时代,这一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成千上万的人,颠沛流离;这一刻,许多人的命运被改变,父子失散,夫妻相离;这一刻……有人选择了死,有人寻觅到生。
    第五 十章 梅雨绵绵
    远赴法国的邮轮上,胡畔端着两杯咖啡,走向坐在甲板上的欧阳雨。
    “差一点……就成了第一夫人,密斯欧阳,你不可惜吗?”胡畔将一杯加奶加糖的咖啡递给欧阳雨,笑着拉开另一张椅子,迎着海风,驱走夏日的燥热。
    欧阳雨将耳前的发丝拨到脑后,海风吹起她白色的裙角,她伸手接过咖啡,恬淡一笑,旋即调皮笑道:“可惜啊,不过……那些报纸没能登出我这么雍容大方年轻貌美的第一夫人的照片,他们该更可惜才是!”
    “会开玩笑了……真的放下了,一点也不留恋?”胡畔唇角微弯:“不知道这是不是上天赐予我的一个机会呢?你看……我们总是这么有缘坐同一条船……所谓十年修得同船渡……”
    欧阳雨一记白眼扔过来:“少来——让你们家思媛听到了,看不给你跪搓衣板的!”
    胡畔收起顽笑的面孔,带着一丝凝重的问道:“其实……梅四少之前的那些举措,也有很多实出无奈……我承认我至今对当年被他利用,对你造成的伤害感到愧疚——如果你放不下,我心里……”,他深叹了一口气,“当是为了减轻我的罪过也好,你真的……不肯再给他一次机会?其实很多事情,回头想过来,退一步海阔天空,何必那样计较……我相信梅四少对你,实在是一片真心。”
    “你知不知道,当初你在他和颜如玉的婚礼上闹出那样的事,后来你被关到监狱里,他来找过我。”
    欧阳雨微微低下头,似乎并不为他的话感到惊讶,胡畔耸耸肩笑道:“你又知不知道,他当时误会你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他说他恨不得杀了我,可是又妒嫉我,差点把我猛揍了一顿……差点让我提前去同阎王小鬼拜会,看在我替你受过的这些罪过上,你大人大量,原谅我一时自作聪明给你带来的伤害,好不好?”
    “我不怪你,真的,胡畔,我真的不怪你,你不要再为此事自责。”欧阳雨转过头,真诚的向胡畔解释。
    “可是你不肯原谅他,虽然我在你们之间所造成的误会只是一小部分,可是……仍然让我愧疚不已,你会让我觉得,如果少了我那一部分,也许你们还有机会,重修前缘。”
    欧阳雨脸上微起一丝笑容,摇摇头,胡畔接着自己的话头:“他那时情绪那样的激动,看得出来他误会我的时候,他很恨我,却说可以放我们远走高飞……他当时很痛苦,我看得出来,如果我们不是生在这个乱世,如果不是有这样多的误会,这样多的纠葛,他会是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父亲,你和他会很幸福。”
    欧阳雨无奈的点点头:“我也相信……可是,在我们之间就有这样多已经发生了的事情……”
    胡畔正欲再为梅季辩解,欧阳雨伸出一只手指止住他:“胡畔,你听我说。”
    “上一次我们坐这艘邮轮,那时……我还真的对自己说,昨日种种,尽成恨水东逝,我想要把握,和他的未来。”
    “我并不怪他——如果说要怪,也许他要怪我的更多。”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带着枪出席他和颜如玉的婚礼?”
    胡畔默不作声,静静的等待她的解释。
    “不是因为我恨他,更不是报上说的什么新人笑旧人哭的,那时我想,我和他的纠葛已经这样深——我没有了孩子,一片绝望,所以才会想,也许我死了,才算是一个真正的解脱。”
    胡畔惊诧不已,嘴巴张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一口气把手中握着的黑咖啡全部灌了下去,猛的回过神来才结巴道:“可是现在——你们都明白了对方的心意,也没有人再阻拦你们,他现在——事业得意,你又为什么,偏要在这个时候离开他?”
    “因为已经有太多东西,太多人,横亘我们之中。我不能忘怀大哥的死,他为了救我们,自己引开了追兵,尸骨无存;而对梅季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