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那天隔得远,我又看不大清……”
    “大娘……”
    大太太身子猛地一震,扶着雕花卧榻半晌没敢动弹,听到脚步声才转过头来。梅季看过去却觉着大太太眼神茫然,不知道瞧在什么地方。大太太微微站起身来,一旁的丫鬟忙起身扶着她往门口走,梅季这才惊觉原来大太太恐怕是眼睛不好了,连忙执起欧阳雨的手向前走去。欧阳北辰跟在身后轻声道:“大娘,小雨来看您了,前两日有不少要员去拜会姑爷,大娘身上又不大舒服,是以耽搁到今日,大娘不要见怪。”
    大太太哆嗦着伸出手去,摸到欧阳雨一双手,又伸手去摸她的脸,恨不得上上下下都看看方能确证真的是欧阳雨回来了。这样把她从头到手的摸了一回,方才平下心神来,却止不住怜惜道:“这孩子又瘦了,一个人在外头,也不晓得好好照料自个儿……”,她正说着,梅季便趁机上前拜见岳母大人,大太太这才发觉自己失言,连连笑道:“原来雨儿现在也是做人媳妇儿的了,姑爷是做大事的人,我们雨儿还是这幅小孩子模样,姑爷平日可要多多担待……”
    梅季和欧阳雨两人扶着大太太坐下,欧阳北辰轻声细语地在旁边同大太太说着梅季平日里做何职事,待欧阳雨如何极致体贴。这本是安慰大太太的话,此时停在梅季耳里,却觉得格外痛心,大太太又不住的问欧阳雨一些日常的琐事,譬如北平的天时冷暖,住的地方可还惬意等等。罗罗嗦嗦地一直问到早几年留洋读书的事情,事无大小巨细无遗的都要问个遍,欧阳雨和梅季在一旁只管挑好的来答。
    如此问了大半个钟头,有下人来报,说是粤南的叛军一路向北,又有几座南方重塞陷入叛军之手,不过半日的功夫,已有电报传来,原来福建的督军亦宣布易帜了。欧阳北辰无法继续作陪,向大太太告了罪,嘱咐欧阳雨和梅季晚上留下来一同用餐,便回正厅去同几位军中要员商讨最新局势去了。
    大太太拉着欧阳雨细话家常,不经意叹道:“北辰这孩子也大了,从早到晚的都忙这些个正事,连自己的家事也不顾了!这一回,只怕又要等三年了。”
    欧阳雨一惊,知晓大娘言语中的意思,连忙劝慰道:“这些日子里里外外的都要大哥一个人打点,等过了这一阵,请人慢慢物色不迟,要紧的是找到合大哥心意的人先定下来。”大太太听了她这话方才稍微放心,转头跟先前绣花的丫鬟叮嘱道:“翡翠你去把东厢房从左第三个檀木衣箱里的那张相片拿过来”,又朝梅季和欧阳雨笑道:“你们可别怪老爷,他这个人一辈子都是个拧脾气,有什么话都闷着不说出来。你同姑爷行礼那会儿,他还在我这儿坐着呢,心里也是怪着紧你的,只是面子上过不去,也只能在我这里说说。”
    不一会儿翡翠便捧着一个红木雕花盒子回来,大太太摸索着开了锁,里头是一对黄铜景泰蓝质地的龙凤相框。大太太摸索着拿出下头一个,凑近看仔细了才指着向欧阳雨笑道:“这是你和姑爷在天主福音堂行礼的那天,老爷让人影了像送过来的,另外一张是你和姑爷去天津的时候影的……”
    头一张相片上,梅季和欧阳雨正在天主福音堂交换戒指,潇洒俊逸的新郎官,明眸皓齿的新娘子,颦笑之间蕴着温情万千,此时看来,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梅季瞅着那张相片默默不语,那上头欧阳雨的笑容宛在昨日,不过大半年的时日,两人却到了此番境地,又怎不让人心头惆怅?
    欧阳雨轻声应着大太太,不经意间触着梅季的目光,融融之间甚有暖意,只是如今又怎地经受得起?大太太一边埋怨着欧阳雨诸般不懂事的地方,一边要梅季日后诸多担待,大抵母亲叮嘱女婿,总是要贬损自家的女儿,却是带着无限的宠溺来说这些话的,梅季笑着应道:“小雨在我家可是承了上下人的欢心,但凡有什么不乐意的,家里母亲便要动用家法来治我!”
    大太太听了这话才笑了起来,讲了几句闲话后忽地欲言又止起来,犹疑半晌后方笑道:“你们可别怪我一把年纪了嘴碎,有一桩事情我倒要审审你们。我知道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凡事都喜欢朝西洋学,听说最近流行什么节育、晚育,你们可不是也想要学这些个洋鬼子吧?照我看趁着年轻好生养,有个一儿半女承欢膝下才是正经。雨儿你莫不是去了西洋一回,也学了这些名堂?这事可由不得你任性……”
    欧阳雨顿时脸色惨白,如同尚未好全的伤疤又被人无意间揭了出来,鲜血淋漓的,连拂拭的力气都没有了。梅季怔怔地望着她,伸手去握住她兀自颤抖的柔荑,心中痛悔之情,更是难以言表。大太太眼神看不真切,不知身边二人这千回百转的心思,还在叮嘱欧阳雨为人妻之道:“便是姑爷疼你,你也不可在这些事上任性,让家里婆婆姑姑担心……”
    梅季连忙止住大太太的话头道:“小雨年纪还轻,家里母亲也不急在这个上头”,这话听在欧阳雨心里,不由得更是一阵心伤。明明是分离之期临近了,偏偏还要在人前把这戏码做足了,连同日后回去备给亲家母的礼仪,大太太都预备下了,他们还得一边应着,一边同大太太讲些日后的打算——他们日后哪还有什么打算?
    第四十七章 疏月灯影
    晚上是一家子人一起用餐,大太太又开口留梅季和欧阳雨就在府里住下,两人也不好推辞,只好答应下来。大太太饭后又拉着欧阳雨叮嘱了种种在梅季这样家庭里做媳妇的细微要节,大约是因为欧阳雨婚前并不曾受过这样的教育,所以恨不得此时一次性的全部补过。
    梅季陪在一旁听,人前人后均是孝顺姑爷的模样,却瞒不住心底的酸涩,心道大太太叮嘱的那些,欧阳雨往日在他家也尽是做的很好的。新婚那一阵,他常常陪着她在家里和母亲、姐姐几个打牌,端茶递水的殷勤备至。母亲一边和牌一边笑话他,说人家家里是有了媳妇忘了娘,自家的儿子,却是娶了媳妇才记得原来自己是有娘的。
    如何变成今日这般模样了呢?他自己也记不真切,不知从何时起,那些柔情蜜意变成了风刀霜剑,那些言听计从变成了冷语闲言。他脑子里就这样昏昏沉沉的,人同他说什么他都听不入耳。晚上又住在欧阳雨以前在督军府的闺房里,从正厅里回去,走廊里是有灯的,下人手上还提着灯笼,映得廊边的花木的影子皆疏疏落落的。欧阳雨的手仍在他掌心,软腻腻的似乎出了不少汗,然而在人前还是不得不做出这样恩爱的模样。
    他从下人手里接过灯笼,长长的回廊上便只有他们两个人了,惨淡的月色衬着昏黄的灯笼,她脸上都映上一层薄薄的淡色光晕,朦朦胧胧的,倒好像他们曾在北平院子里看月亮时的模样。他一个转身,她来不及收脚,整个人都陷进他怀里,在人前应付了大半天,此时身子竟跟软了一样,他的唇印在她耳畔颈间,便如一团火在她身上烧起来了一样。她脑子里一阵空白,只听得他在耳边低声地呢喃:“我不甘心,雨,我不甘心。”
    她猛地从他怀里挣脱开来,脸上的神色说不出是笑还是什么,淡淡的,似乎有些嘲讽的意味,许久之后才幽幽地叹了一声:“日子久了,自然就好了。”
    日子久了,自然就好了。
    这话不知道是用来骗人,亦或是用来骗自己,梅季反手将她困在一根廊柱上,月色映在他脸上,他的脸上竟也苍白得有些怕人,终是不甘心地问道:“我们,我们就真的……”
    欧阳雨垂着头,他的一双手还箍在她的腰上。她今日出门穿的是一件月白缎面的旗袍,更衬的腰肢纤细,他的视线落在她平坦的小腹上,只听到她低声地问道:“你能还我一个孩子么?”
    这一句话听在他耳里如同五雷轰顶一般,其实事情发生已有许多日了,然而他们从不曾真正摊到面上来说。他心中早有悔悟,可是这样的事,他又是这样好强的人,怎么开得了这个口?不意她此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他一双手登时垂下来,夜间一阵风袭过来,她不自觉地缩了缩,梅季连忙脱下自己的外套给她披上,极低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大约话总是第一句难开口,说出来之后后面的话便好说许多,他鼓起勇气直视着她一双妙目:“这事情我是万死难辞其咎,我知道怎样道歉,也是弥补不了的了。便为了这一桩事情,你怎么能轻易放过我呢,你若真同我和离,你是难以再嫁的了,再看着我娶别的女人,岂不是太便宜我了?”
    “依我看,倒不如”,倒不如你就此辖制我一辈子……
    听着他这样奇怪的论调,欧阳雨禁不住笑出声来,哪有人像他这般,千方百计地劝着人不要便宜了自己,这笑到了后来却又变成凄怆,她摇摇头笑道:“也没什么,你看教会里那么多修女,一辈子不嫁人,也没孩子,不也照旧那么过下去了么?”
    梅季的声调陡然拔高:“你不会是要去做修女吧?”
    欧阳雨轻笑着摇摇头,没什么,这事又怎么能算是没什么呢?只是事已至此,又有什么法子呢?
    “我不过打一个比方”,她脸上浮起淡淡的笑,眼前一切都蒙上一层淡淡的月光,白天摇曳的花木此刻也显得虚无几分,连同很久之前曾经期盼过的幸福,都变得飘渺:“我不是怪你。我也有许多错,叫人知道了,或许只会说一声少不经事,然而事情已经发生了,哽在我心底难受,总不能当没有发生过。”
    “大娘说得很是,你是做大事的人,做你的妻子,总得多体谅你的难处,不能凡事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夫妻间便有什么一时不和之处,也不能妨了你的正事……”,她一句一句的重复着今日大太太的叮嘱,末了才低声道:“可是大错已经铸成,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梅季却一直摇着头,不敢附和她这样丧气的话,又找不到什么话来反驳她,最后听得急了,不耐烦地嚷了一句:“可人总是要往前看的,老是抱着过去伤春悲秋的,这人生又有什么意思呢!”这话才说出口,便意识到多么的不对,抱着过去——今日的过去,不正是他一手造成的么?他连忙急急地补充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说到这里又是一顿,他想说什么呢?他自己似乎也不知道。
    “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什么?”他看着欧阳雨温和的笑,心里疑惑起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东西,她又如何明白呢?
    欧阳雨看他一脸疑惑的样子,淡淡笑道:“你知不知道,你以前在我们学校很有名。”
    梅季一怔,不知她怎么说起这样一句不搭边的话来,“就是父亲遇难之后”,欧阳雨笑着解释:“你刚刚上任的时候,有一份小报报纸,写了一则你的花边新闻,其实也不算花边,不过不是什么大事。”
    “报纸上写你当时赶去南方迎父亲的遗体回北平,甫一见到父亲,伤痛欲绝,竟在众人面前昏了过去。”梅季摇头道:“伤心是真的,倒没有这么夸张”,欧阳雨接着道:“报上说在场的要员莫不为你的孝心感动,纷纷表示会替你打点好葬仪,可是到了夜里,你一个人还没睡,从殡仪的规格到邀请来参加殡仪的宾客名单,一一拟定完全,毫无错漏,比在战场上还要冷静万分。”
    “我们看到报纸的时候,正是你代任陆军总长的时候,有同学说你白天里的伤痛乃是作伪,装给人做样子的,哪有人白天如此伤痛夜里便平静过来;也有同学说这正是你临危不乱的表现,能够在威海以少胜多的青年帅才,必有些过人之处。”
    “那你呢?你当时如何看我?”
    欧阳雨漫不经心地笑道:“我很钦佩你”,梅季扬了扬眉哦了一声,欧阳雨接着道:“因为我做不到。”
    “是么?”梅季自语一声:“可我以为,活着的人总是要往前看的”,话虽如此说,勒在她腰上的手终是放松了。欧阳雨倚在廊柱上,唇角还噙着凄凉的笑意:“我知道,只是忘不掉。”
    “金陵虽好,可我母亲吊死在这里,人人都说我母亲傻。如果我母亲能忘掉她青梅竹马的恋人,心甘情愿做一个督军的姨太太,又怎会落得投缳自尽的下场?可是我母亲忘不掉;大娘常跟我说,要我勿走我母亲的老路,我以为我娘会那样,是因为不识字,不开化。现在我才知道,这同念没念书懂不懂道理没关系,我骨子里便是这样一个人。”
    “我忘不掉这孩子连一丝阳光都没见着,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没了;我忘不掉颜如玉在我面前倒下去,听说她肚子里孩子也三个月了……”,她一字一句,都敲得他的心生疼,纵然自己怎样用种种理由来激励自己,却也说不出半句劝慰她的话了。“前两天听说方三公子转卖了在北平的报馆,将款项捐给了粤南的叛军?”
    梅季闻得此言微微一愣,随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