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梅季不该如此待欧阳雨,然则欧阳雨一颗心全落在梅季身上,他不得不另替她谋划。
    “我的孩子没有了。”
    她一句话截断他所有的劝慰,他脑子像被雷击中了一样,望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灰败的脸上微微抽搐,半晌又重复了一句:“孩子?”
    她惨笑着加了一句:“而且……以后也不会有了,再也没有了”,她的眼神绝望且凄凉,却带着一丝决绝的冷静:“在北平我一个人逃不出去,他不会放过我的,我只好……只好这样子……我知这样为难了你,可是我没有别的法子了。”
    哭不出亦笑不出,两个人便这样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他忽地印上她的唇,冰凉冰凉的,泪水混在四瓣唇间,丝丝咸味入口,道不清的苦涩,言不明的难为,化作他痛苦地呢喃:“雨,是我错了……当初便不该送你去北平,都是我的错……我一时优柔寡断,害了你一世!雨……你放心,你要什么,从今往后我都替你争来,你要和离便和离……”
    阖上眼不忍再想下去,为什么他总是这样,把所有的过错全往自己身上揽,好像这是一桩传统美德一样。末了有人找到雨庐来有要紧的急事要他回去,临行前他还不忘叮嘱她:“你放心,此事我一定想法子替你做主,粤南最近四处不安稳,我猜复卿在南京呆不长久,北平那边就要催他回去。他此番下野,亦是迫于舆论,等到粤南的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时候,便是他东山再起之时,你稍作几日忍耐,切不可……切不可做什么傻事,凡事……先遣人知会我一声。”
    “你听见没有!”梅季怒不可遏却又明显压抑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她斜瞥了梅季一眼冷冷道:“梅四少有何指教,洗耳恭听!”
    他满腔的怒意顿时无处可泻,她只给了他一个清冷的侧脸。梅季气急败坏地低咒一声,不知怎地自己的脾气如今竟是越发的暴躁——他原来不是这样的,便是父亲罹难之时,他亦能在晴天霹雳之下,迅速收敛伤痛去拟定殡仪,连母亲都震惊于他的冷静,如今这是怎么了?
    “谁都可以,北辰不行,你背不起这举世的毁谤!”他执拗的重复着这句话,眉心的紧蹙泄露了他无法平静的心情。不料欧阳雨侧过身,略带些轻蔑地瞥了他一眼:“你以为天下人都如同你这般。”
    梅季微有些发愣,不知她所说的“天下人都如你这般”到底是那般,仔细一琢磨之后才隐约觉着有些欣喜,连忙解释道:“雨,我同如玉清清白白,那孩子是方秉仁的,你莫要误会”,话说到一半不禁又有些凄怆,住了口不再言语。倒是欧阳雨听了这话一惊,仔细地看他的神色,片刻间才明白这其中关窍。
    原来他同颜如玉亦是演了一出戏与她看,却枉送了颜如玉的性命——连同她腹中方秉仁的孩子!她亦是刚刚失去了孩子的人,如何能不明白这样的伤痛?
    两人默然无言,半晌后她才低声道:“原来我的罪孽已如此深重了。”
    他心中似被大锤击中一样猛地一恸,搂着她连声道:“这不是你的罪过,这全是我一时糊涂,我不该怀疑你,亦不该一时任性……”只这电光石火之间他亦明白这事情的前因后果,然而大错早已铸成,便是倾天下之水,亦难洗清这深重罪孽了。
    欧阳雨缓缓从梅季怀中挣脱,这一回梅季未再强求,只看到她神色惘然,许久后才低声道:“你迟早是要回北平的,我不会同你回去。南京……这里亦不是我的家了,我不会同北辰一起的,这一点你大可放心。我会稳妥处理此事,不会影响到你的声名和仕途。”
    这是许诺亦是威胁——他若再不肯放手,她便宁可拼个鱼死网破。如梅季这样的人,如何听不懂这话的意思?他缓缓地握住她的双手,已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你预备……一个人留洋去?”
    “这一点你亦可以放心,我不会另嫁让你名誉受损,你毋须担心这些。我不会公开发表任何与你不利的言论,只要你……只要你行事有分寸。”
    梅季忽地笑起来,靠在床头上漾开一脸灿烂的笑,似乎是因为和她达成了某种协议而轻松起来。那笑容却看得让欧阳雨心底直发毛,她不敢再多勉强,只是戒备地看着他,皱着眉亦不再说话。
    第二日军部对外的说辞是,陆军总长夫人因父丧悲恸过度,前往南京拜祭后便一病不起。此样的声明留与人无穷的回味空间,天下皆知陆军总长爱妻之心甚笃,自然是要留在南京陪同养病。南京的记者发出了夫妻二人出席江苏先督军的头七上欧阳雨形容枯槁的照片,而梅季在一旁所显露的忧虑之色,更是化解了之前一些因直隶苏皖不和导致陆军总长家变得种种传闻。
    言外之意是,陆军总长一时半会的,不打算回北平了。
    第四十六章 粤南烽烟
    军部的公文一出,效果立竿见影的出了来,没两天就听说广州起了暴动。消息传来的时候梅季正陪着欧阳雨在雨庐的院子里浇花,欧阳雨正提着一个铜胎珐琅彩烧的花洒,听到程骏飞给梅季念报纸:“叛军以枪声为号,占领市政府附近的花城军械所,抢获步枪数万支,子弹十万余发。驻扎在广州城外的炮兵营、辎重队亦协同作乱,赶赴花城军械所,叛军人数已达六千余人。叛军向广东邻近省政府通电,广西督军苗逸凡随即宣布脱离北平政府……”
    欧阳雨捏着珐琅彩烧花洒的手便紧了一紧,趁着转身去照料那几簇绣球花的功夫,斜眼偷觑梅季的反应。梅季听着程骏飞念的新闻,却是毫不惊奇,淡淡地点评了一句:“苗逸凡的动作倒是快,不过他想要掌控广东的叛军,却是不够份量。”
    “苗逸凡不够份量,那照你看……”,欧阳雨踌躇问道,自梅季和她达成某种程度上的协议之后,这几日的相处倒是平和许多。只是欧阳北辰每日来探望时,梅季必有各种各样的理由一定要全程陪同,丝毫不给她单独和欧阳北辰说话的机会。她无奈之下只好委婉的暗示欧阳北辰她如今处境安好,只待时机一到,梅季返回北平,便是她自由之日。
    梅季偏着头朝她笑笑,一面挥手让程骏飞下去:“知道了知道了,有新的消息再过来吧。”他转过身来,低头瞅见欧阳雨穿着的银貂皮绒拖鞋上溅上了水,笑吟吟的从她手上接过珐琅彩烧花洒,亲昵笑道:“你这是浇花呢还是浇鞋呢?”
    欧阳雨一怔,才发现方才程骏飞念报纸那一会儿,她不止把自己的鞋浇了,连素白的罗袜上也沾上了水,难怪被他笑话。她记得欧阳北辰曾说粤南起事之时,便是梅季回北平之日——没想到这一日到的如此之快,想起来又有些怅然。
    梅季扶着她在丘比特雕像旁的长条凳上坐下,一面吩咐下人去拿鞋子来给欧阳雨换。他微抬起她的脚替她脱鞋,除下丝质罗袜后忽地想起先前大夫的叮嘱,言道欧阳雨如今体质阴虚,脾胃虚寒,最不能冻得的地方便是足底。一怔之间握着她玲珑双足,放下也不是,不放下也不是,触握之间柔嫩滑腻,竟是舍不得放下了。欧阳雨脸上微微一红,便往后缩去,不料梅季借势倚在长凳上,教她避无可避。
    她低着头不敢看他,只是皱着眉,他握着她一双纤足,更得寸进尺地搂近她笑道:“这凳子……和北平的一样长。”
    他没头没脑的一句,让她更是窘迫,又触到她心底不愿意让人提起的地方,皱着眉往后缩去,想从他强硬的胳臂之间挣脱。梅季的一只胳臂却如钢筋铁骨一样,死活挣不脱,他看着她的眼神却一点一点的深了,那里头竟透着些让她心疼的情绪,让她莫名的难受起来。
    “复卿……”
    梅季听见这句话便笑了起来:“你总算……又肯叫我复卿了。”
    连日里说话她都是硬邦邦的口气,听得他难受,不管有没有人在跟前,她同他说话都不曾再这样叫过他。然而他喜欢看她喊复卿的样子,那声音也喜欢,软糯清甜的,直要把他的骨头都酥掉了。她平日里说话都是爽快利落的,唯独在叫他的字时,格外的透着江南女子的那股水气,颇有一股卿卿吾爱的情调在里头。这会子听了这样一句,往日那些枕畔榻边的迤逦,仿若眼前一般,他就势欺上前去,想要重温昨日的缠绵。
    欧阳雨别过脸去,依旧是蹙着眉,心里的难受劲越发的上来了,那紧蹙的眉心落在他眼里,直将他的心揪得生疼:“我到底是输给了人,还是输给了……这南京城的岁月?”
    欧阳雨蓦地惊住,满是讶异地望着他,偏偏一句话也无法答出来。他没有输给人,亦不曾输给这南京城的岁月,从她遇上他起,输的人一直便是她,一子错,满盘皆落索,教她如何回答他这问题?粤南烽烟已起,北平政府必然要召他回去,他东山再起之时,便是他们分别之期……她无奈阖上眼,幽幽一叹,直叹到了他心尖上,他越发的不肯罢休,侵上她的唇瓣,吮吸之间仍不放过她:“若你丧母之时,一旁支撑你的人是我;若你受欺凌之时,一旁扶持你的人是我;若你见花月落泪之时,一旁安慰你的人又是我……”
    她被他逼到绝处,不想听下去亦不忍听下去,抱着双耳不想再听他任何一句话,歇斯底里的低声叫道:“一直都是你,一直都是你,你还想怎样!”
    在她唇瓣上蛮横索取的双唇倏的停住,她手脚并用的想要挣脱他,一拳一脚都砸在他身上。他拼命的勒住她,一边不停的扶着她的背安慰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怕,我只是怕……我真的怕……”,她一边挣一边叫道:“你知道,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就会冤枉我!”
    梅季只是搂着她,全身的力似乎都集中到臂膀之上,狠狠地勒她在怀里,幽深的眸中有转瞬而逝的痛苦与欢欣交织着,愣愣地望着她许久,才轻声道:“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只是不敢相信。”
    她怔怔地看着他,他伸出一只手来轻抚着她的面颊,正欲再亲下去,远远的已有下人送了鞋袜上来,叫了一声小姐姑爷又下去了,一双素白的罗袜和一双素缎面的拖鞋,梅季抢过罗袜非要自己替她穿上,他整个人似乎又高兴起来,嘻笑道:“你知不知道,我老家那里有个风俗。”
    “什么风俗?”欧阳雨看他又一时阴一时晴的,只得顺着他的话问下去,生恐一时不合他的意他又不消停。梅季握着她一双纤足却不继续穿下去,握在手中软捏轻揉,似乎是重温昔日二人在闺中的迤逦情事:“我们老家那儿成亲的时候,头一天晚上新郎要替新娘除鞋;第二日早上再帮新娘换上一双新的,你可知道是什么意思?”
    “我可从未听说过哪里有这种习俗,一定是你胡诌来的。”
    梅季瞅着她直笑,拥着她在长凳上不肯放开。长凳后头有些丝萝缠绕,他看在眼里亦觉得欢欣,恨不得这园中万物,皆是缠缠绕绕永为依托的:“穿了谁的鞋,这一世便是谁的人了”,他含含糊糊地说着这答案,温热的气息喷薄在她耳边,辗转吸取她的芬芳。园子里阵阵春风袭来,夹杂着幽幽的花香,直要把他醉倒过去,心上只剩下一个念头,若这是在北平的雨庐,便是人间再无憾事了。
    待他轻轻的放开她,她努力平下断续的喘息,羞惭地别过脸去——才同他“讲和”没两天,居然会再一次陷入他的温柔而无法自持,忘掉曾经的苦楚和他们之间的天堑鸿沟……一声无奈的叹息,难道他是上天生下来克她的魔星么?她蹬上鞋跳起来,尚来不及说两句反驳的话,梅季却先开了口:“就今日或是明日,挑个时候去看看你大娘吧?以后……许是难见到了。”
    欧阳雨初时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这是好心怕她回去了尴尬。他既然将她往日的情形调查的这样清楚,必然也知道如今府上是欧阳北辰的母亲母以子贵,说话算数的。她回来这许多日,因为诸事不便,后来又听说大太太在西苑静养,遣人过去问候,只说大太太身上不大舒服,她一直惦记着要去探望,却被梅季束在这雨庐里不得出去。如今听他说起“以后许是难见到了”,不由得又是一阵怅惘。她若孤身回去探望大太太,确有诸多不便,有他在旁,一则全了她的面子,二则也给他做足了功夫,如此微一思量,便点了点头。
    下午欧阳北辰遣了车来接他们,两人又是一副模范夫妻的派头出现在督军府,欧阳北辰纵对梅季有一千个不满,也只得按耐下去。到了西苑,苑中亭亭花木已是一派初春气息,掩映着一幢三层的小洋楼,欧阳雨见梅季微现诧异,便轻声解释道:“大娘一向爱清净,已在这里住了十余年了。”
    一行人轻轻的上了楼,四处都静悄悄的,梅季也不由自主的放轻了上楼的步子,远远的看见有丫鬟在临窗的卧榻上绣花,陪着一个中年美妇在旁,慢声细语的:“也不知道雨儿现在长成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