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榻上,饶有意思地笑望鹏儿的吃相,搓了搓冷得发僵的双手,而后放在炉火边上暖着,漫不经心地问道:“那你就猜猜,此刻我心里正骂着的,是谁?”
    鹏儿昂着脑袋想了想,扯起袖子抹抹嘴,举手高指着天上,压低声音道:“你在骂他吧,他抢走了钟离……”
    阿叶淡淡一笑,顺手将裘袄脱下,懒懒地裹在被子里,黑发披在白衫上,比以往显出一丝凌乱,他眼中透出些倦意,学着鹏儿方才的模样,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而后终于慢悠悠地应道:“嗯,我就是在骂那男人。”
    仍是随意的语调。
    鹏儿微微一愣。
    他竟然将皇上称做——那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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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别离·心惆怅 7
    冬阳斜映在将军府的朱红门墙之上,暖暖的,有些刺眼。
    阿叶难得地起个大早,怀中抱着灵儿的蓝狐,优哉游哉地在街上晃悠,直待走到这将军府外方才慢悠悠地停下步子,半眯着笑眼朝窝在他怀中的小狐狸故作新奇地念叨着:“小狐啊,你瞅瞅这么大的院儿,想不想进去玩玩啊?”
    蓝狐一动没动,继续窝着身子睡觉,阿叶撇撇嘴:“得,你睡你的,我跟你鹏儿哥哥可要去了……”
    鹏儿使劲“呸”了一声,原本长得如虾米般大小的眼睛此刻瞪得溜圆,一抹鼻子,喝道:“嘿,我怎就成这小崽子的哥哥了?你得给我说清楚……喂,别走啊……”眼见阿叶一脸窃笑地随着门将进了府,鹏儿忙着跟上去,嘴里咿咿呀呀地嘟囔着:“自己都成过江的泥菩萨了,也忘不了损我……”
    阿叶倒是满脸优哉游哉,仿若惊动满京的案子和那大难临头之人跟他八竿子都扯不上点关系似的。他将蓝狐扔到鹏儿身上,原本睡意蒙眬的蓝狐被吓得一惊,伸出爪子就开始抓挠鹏儿的衣裳,鹏儿气得狠狠地拍了拍它的脑门:“小崽子,爷爷我被你抓得就剩这么件像样的衣裳了!”
    蓝狐被他这一拍,也就乖乖地窝着了,阿叶清清声音,歪头看着鹏儿轻声一笑:“这回可是你自己说的,你是它爷爷,还挺会抬辈儿啊……”
    鹏儿说不上话了,面色一片红,一片白,加上天寒风大,还带点紫。阿叶眯眼瞅着他,过了半晌方才摇摇头,惋惜般道出一句:“你那脸,乍一瞧,人家许会觉着是脖子上生出了水萝卜……”
    领路将士听完阿叶的话禁不住偷偷瞄了瞄鹏儿,鹏儿发觉了狠狠地白了他一眼,而后沉着声音附在阿叶耳边道:“懒鬼,瞧见前面的左惟没有,你还是趁着这点走路的工夫,琢磨琢磨怎么狡辩你干出的那点莽事儿吧。”
    阿叶抬眼望了望前堂中迎着他们的左惟将军,理了理裘袄的长袖,淡淡一笑:“无碍,无碍,若抓也尽可随他们的便,就怕……他没这胆量呢。”
    他能说出这话,只因见着左惟坐于偏席,而那正襟危坐之人,竟是他所相识的韩出。
    云散日暖,他踏碎院中的昏光,带着一脸谦和的微笑走入堂中。
    作揖行礼,一介布衣拜官的礼仪其实是阿叶最不喜欢的,他一一参拜了左将军、秦月,待到了韩出面前却不知该如何称谓了,想他虽知晓其为朝廷之人,却不知其的身份名讳,只得无奈地笑了笑,唤道:“拜见大人。”
    此话出口,他见着韩出的脸色明显一怔,随后便听得左惟将军纠正道:“什么大人,这是微服传旨的涵楚公主殿下。”
    阿叶的手指不觉一颤,他慢慢地抬脸,呆愣地望着正位坐榻上那戴着一顶棉帽的熟悉面容,只此一瞬,竟忘了要行礼参拜,只是出神地看着。
    这人,曾把手交给他,在湖心阁楼听他吹了一夜的埙曲。
    这人,曾随他一并登楼观雪,在遥亭楼上共赏风雪覆盖的大署京都。
    这人,曾与他共坐一方摇椅坐榻,秉烛夜谈,对弈彻宿。
    这人,曾是他情义相交的兄弟。
    这人,却是那男人的亲妹妹。
    阿叶忽然自嘲地笑了,想他自认知人面,识人心,而如今,他竟未曾看出与他院*度的友人,竟是一介女子,竟是大署公主啊。
    他回过神来,歪头望了望秦月,如以往般淡淡一笑。
    秦月早就知道的。
    “草民阿叶拜见公主殿下,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阿叶屈膝而跪,朝着涵楚行了一番大礼。
    傻愣在一旁的鹏儿忙学着阿叶的样子,扑通一声跪倒于地:“公主殿下千岁千千岁。”
    涵楚看着阿叶此番模样,心忽地就酸了,她早料到会有此番相遇之时,只赶紧起身将他俩扶起:“罢了,若阿叶和鹏儿能将我当做友人,自此之后,就省去这些礼节,我受不惯。”
    阿叶懒洋洋地笑着,却再也不言语了。整个厅堂一阵静默。
    过了半晌,秦月才像是刚记起来什么要事一般,朝阿叶和鹏儿道:“对了,怎忘了,圣上已经下了口谕,那个案子暂不予追究了,你们可将小奴带回去了。”
    阿叶仍是满脸的淡然,他的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偏头望着涵楚:“多谢公主为小奴求情,也多谢公主能相信阿叶的清白。”
    涵楚心头一酸,念起这道圣谕是钟离侍寝换来的,只深深地低下了头,轻声回道:“你若要谢,就谢离妃娘娘吧……”
    阿叶听这话,心中荡起千层激浪,心口的伤处又似微微发疼,脸上却仍淡淡地笑着,欠身回道:“那,就劳烦公主代我向离妃娘娘道一声谢吧……”转头对上左惟恨恨的目光,看得阿叶心一惊,这眼神,仿似他与自己有深仇大恨似的,念起自己身上的伤就是拜他所赐,阿叶也收起了笑,将目光放冷,故意托着长音,懒懒散散地问道:“左将军,阿叶能去牢狱之中见见小奴丫头吗?”
    左惟别过头冷哼一声,招手唤来两个兵将,沉声令道:“带他去。”
    阿叶自鹏儿怀中将蓝狐抱起,笑得满脸天真:“来来来,我这俊俏的小狐狸,你瞅你长得啊,怪不得灵儿那么喜欢你。哟,哟,瞅你这睡觉的模样都那么俊,威风得跟将军似的呢……来,咱去找小奴啊,俊俏的小狐狸将军……”
    他一边说着一边随那两个兵将朝关押小奴的牢狱去了,隐隐听出堂中鹏儿和秦月正努力地憋着笑,传出一声声想笑又不敢笑的“哼哼”声。
    他优哉游哉地回头,望见左惟的脸色成了水萝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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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别离·心惆怅 8
    府院冬阳淡洒,清暖一片。
    起初,阿叶只是很悠闲地跟着将士,待进了牢门,又随在狱卒的引领之下朝向深处。
    两侧的牢中不时传出阵阵求救之声,阿叶扭头望去,见狱中之囚皆是满身泥渍,一向喜洁的他不禁蹙了蹙眉,将怀中的狐狸放下,转脸看着领路的狱卒,随口问道:“他们都犯了何罪?”
    狱卒摆摆手,眼神之中尽是不屑:“罪多了去了,大到杀人放火打家劫舍,小到偷鸡摸狗滥赌嫖娼……从前大都是兵将,犯了错就关这儿来了。”
    “嗯……”阿叶淡淡笑着,随口应了一声,就不再言语了。
    如此走了许久,狱卒方才停下了步子,指着最里面的一间牢房说道:“你要找的那丫头就关在那儿。”
    阿叶只道一声“有劳”,便踏着闲散的步子朝其走去,待走近了些许,他定了定身子,半眯着眼睛望向牢中那纤弱之身,虽说狱中昏暗至极,他还是辨出了那素衣上条条印印的血迹。
    心忽地收紧,一阵惊诧和痛心之后,脸上全然不见了往日的懒散,阿叶三步并作两步紧跑向她。
    小奴的薄衣上印出斑斑驳驳的血渍,衣袖只剩了半截,手臂上尽是鞭打而生的淤青和血痕,满头乱发,身子缩在一角,斜靠着牢房冰冷的砖墙,嘴唇裂得不见一丝血色,却仍是欣喜地望着手中一团血红的绳结,轻轻地笑着。
    似是觉出有人来了,她慌乱地将手心之物藏在铺榻用的稻草下,也不抬眼,只用虚弱而从容的声调道出那一成不变的话:“小奴说了,叶主人那晚未出卿叶院,更没有去湖畔与人私会,审官大人若是不信就接着打小奴吧。”
    阿叶听这一句,也道不出是何感觉,或是感动,或是温暖,抑或是歉疚。他只将手狠狠地抓着牢柱,哑着声音轻轻唤道:“小奴……”
    小奴听出这熟悉的声调,心中一颤,愕然抬脸,先是望见了牢外那一袭熟悉的殷红裘袄,再顺着身子往上看,眼睛忽地就湿了,也顾不得身上的痛楚,急急地拖着受伤的身子爬到牢边,将阿叶从上而下细细看了一番,眼中的泪未退去,竟又扯起嘴角笑了:“叶主人,您的伤……您没事了?太好了……”
    阿叶望着她那一身的伤,心里禁不住抽痛,神色虽恢复了往日的淡然,语调中却充满了一丝恨意:“左惟打你……”
    小奴轻笑着摇摇头:“这些都不碍的。”继而,小奴将稻草下的绳结拿到手中,先是凝神望着它,而后将其紧紧贴在心口,仿若那是她最心爱之物一般,待了半晌才抬脸回道:“叶主人,家母生前曾教小奴编这连心结,说是不管为谁牵绳系结,只要真心为那人祈求,那人就会逢凶化吉……那日见您呕血,实在担心您的安危,进这牢狱后,小奴就编了这个。”说着,她将那连心结递到阿叶手中:“您瞧瞧,多灵验啊,我方才编好,您就到了呢……”
    阿叶凝神望着手心那被鲜血浸染过的连心结,虽不比店家铺子里师傅制的精致,却也是扣锁扣,绳系绳,小巧又耐看,看了许久,终于万般珍视地收于袄怀之中,再抬眼时,脸上扬起一抹温和的淡笑,抬手为小奴拨弄着凌乱的发丝,疼惜地道:“傻丫头……”
    小奴只是咧开干裂的唇角,甜甜地笑着。
    阿叶将牢门撞开,将瘫坐在地的小奴一把抱起。小奴一惊,连声道:“叶主人,小奴……”
    阿叶听这话,蹙眉望着怀中小奴满是血污的身子,只将她抱得更稳了,脸上是淡淡的笑意,懒懒散散的腔调从口道出:“回家。”
    小奴怔了许久,回过神来就笑了,倚在阿叶怀中安然地闭上眼。
    阴冷的牢房中竟透进了缕缕阳光。
    阿叶怀抱伤痕累累的小奴漠然走过,听得府院中的兵将们压低声音窃窃私语着:
    “那人不是卿叶院的阿叶吗?”
    “是啊,怎抱着个女囚出来了?”
    “听说,阿叶也犯了案子呢,那女人是他的小婢……”
    “得了,说是小婢,说不准究竟是怎么个关系呢……”
    他只随意地别过脸,微微笑着,也不言语。待进了正堂,看着满脸通红的左惟,其边站着的秦月与正座之上的涵楚,微微欠身算是行礼了,转而朝涵楚道:“公主,若无他事,阿叶与鹏儿便将小奴丫头带回卿叶院了。”
    涵楚看了看满身是伤,正在阿叶怀中昏睡的小奴,不禁也是一阵心疼,忙着应道:“快快回吧,请医师好好瞧瞧……”
    阿叶微微颔首称是,随着鹏儿一并朝向府外走去,阿叶抱着小奴,而鹏儿抱着一只小小的蓝狐。
    冬云散尽,气寒风冻。
    “有工夫儿了,就去查查左惟这个人。”刚出将军府,阿叶便随口道出这样一句。
    鹏儿一阵不解:“他怎么了?”
    阿叶故做思考的姿态,停下步子,笑望着鹏儿,终于慢悠悠地回了一句:“他好像和我有仇啊。”
    “啊?”鹏儿仍是满脸的疑惑,将手掖在蓝狐身子下暖着,茫然道出这一声。
    “嗯,去查查吧。”阿叶淡淡一笑,重新迈开步子,将鹏儿落在身后。
    鹏儿站在原地怔了一会儿的工夫,忽想起了他的伤,忙着追上去,喊道:“咱俩换换,你抱这死狐狸,把女人给我抱……”
    阿叶别过脸,轻轻扬着一抹浅笑:“不给,这是我头回抱女人,可不准跟我抢。”
    鹏儿退去了玩笑的神色,声音中透出几许担忧:“可是……”
    阿叶仍淡淡地笑着,低头看着怀中昏睡的小奴,半晌,才缓缓道:“都说了,我要抱女人……”
    看似随意而顽劣的语调,掩盖了心中那一丝温柔的波澜。
    道别离·心惆怅 9
    风波静,心却未静。
    时至岁末,卿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