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置于枯冷而寂寞的寒风中,静静地遭受岁月的洗礼。院中的人儿,依旧红袄披身,在廊下的摇椅上半躺着身子,将眼帘懒懒地垂下。
自从将军府回来,已有数日未曾出过院落。
偶然听到一丝响动,会将眼睛睁开些许,微眯着望向院中,仿若期待着什么。
眼神淡淡的。
而后,他会略有些小小失望般,将眼睛重新闭上,抬手伸向摇椅旁的暖炉,另一只手在暖炉前方的小木桌上摸索着小瓷杯,再将杯中之酒一口饮尽。
有时,可以就这样待上一天。
“好些了?”听出身后有细微的步子声,他将身子往摇椅上挪动了些许,自口中道出这淡淡的问候。
小奴顺从地“嗯”了一声,眼神瞥到矮桌上空着的瓷杯,稍稍犹豫着,小声关切道:“叶主人,您的伤本就难治,还是少饮些酒为好。”
阿叶懒散一笑,未作何回应,只是睁眼望了望正在院中练武的鹏儿,而后别过脸,示意小奴在自己身旁坐下。
小奴垂眼看了看那挨着炉火的楠木坐榻,榻上垫着古棕色的软绵蒲团,又下意识地抬眼望着院中练剑的鹏儿,迟疑道:“这是鹏儿少爷的坐榻,小奴站着便好,还是待鹏儿少爷练武累了回来坐吧。”
阿叶的眼神中似是闪过一丝柔和,不道别话,声音仍是懒散不堪,只是这话失了平日的一丝随和,自小奴听来竟觉出一种浓厚的命令感,而这命令的语调,却让她心中浮起阵阵温暖:“坐。”
于是,须臾,她成了卿叶院中唯一能与阿叶并坐的侍女。
阿叶转脸,眼神在小奴的脸上淡淡地扫过,原本晃荡的摇椅突然停下,他缓缓抬起手,轻轻触到她的脖颈处,温柔而暧昧。
一片静默中,似是听到谁乱了节拍的心跳声。
终于,阿叶眼睛定在她脖颈的淤青处,带着些许惋惜和歉意,淡淡地道:“留下疤痕了呢。”
小奴的身子往里缩了缩,紧了紧衣裳,佯装平静地微笑着:“只要您平安,小奴留下些疤痕又有何碍?”
阿叶淡淡地笑,收回手,在摇椅上晃着身子,随声问道:“灵儿呢,今儿个怎还没见着她?”
小奴颔首应道:“昨儿个夜里头灵儿小姐帮小奴上药,听她念叨着,秦大人得知名满江南的王神医隐居在京北的松山上,这王神医甚是厉害,种出了一名为‘茗露’的药草,对治您这般的内伤深有疗效,灵儿小姐今儿个天未亮便出了院儿,该是跟秦大人一并去求药了……”
阿叶心中一暖,却并未言语,凝思片刻,忽而来了兴致,将手覆在炉火上暖着,长长的深红色衣袖倾顺垂下:“王神医一直在江淮的吧,怎来京都了?”
小奴摇摇头:“这便不清楚了,待有工夫儿问问秦大人,他许会知道呢。”
阿叶微微颔首,继续躺在摇椅上慢慢地闭上眼睛,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手又不自觉地在桌案上摸索起来,懒得斟酒,便将酒壶一把抓起,清冽的酒液自壶嘴缓缓倾入他的口中,继而便见他的喉结微微涌动着。
“咳咳。”阿叶忽而将酒壶放下,捂着胸口轻声咳嗽起来。
小奴心里一紧,忙将酒收起,从坐榻上起身,帮忙揉按着阿叶的心口,嘴里不住地道:“都说让您少喝些酒了,您瞧……”
阿叶一怔,隐忍着伤处的疼痛,淡笑着应道:“不碍,你忘了……有你的连心结庇佑着。”
小奴刚想回些什么,却见鹏儿自院中走上回廊,顺手拎起桌案上的酒壶,朝着阿叶嘿嘿一笑,对着壶嘴咕嘟咕嘟地将剩下的酒喝了个干净,最后扯起袖子一抹嘴,冲小奴玩笑道:“女儿家光劝是不顶用的。”而后,鹏儿又将空着的酒壶在阿叶眼前晃了晃:“懒鬼,要论功夫我不如你,可要说这喝酒,你可比我差远了……”
阿叶懒洋洋地别过脸:“可是这会儿你只要出三招,我便接不下了。”
“啊,那就等明儿个吧,待灵儿跟秦月回来,把那个什么‘茗露’给你服下了,你就能接我三十招了。”鹏儿憨憨地笑着,示意小奴在自己的楠木坐榻上接着坐,他却好死不死地跟阿叶并挤在摇椅上。
小奴仍是掩不住的担忧神色,但看阿叶似是好些了,心也稍稍安下了,微微欠身道:“小奴去泡茶来。”继而,她便迈着轻巧的碎步,恭敬地退下了。
鹏儿望着小奴乖巧的模样,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没道出口。
阿叶心知鹏儿的想法,只随意地道:“舍不得了?”
鹏儿微叹口气,不禁轻轻地颔首,从摇椅上起身,在楠木坐榻上盘膝而坐:“这般好的女孩子,你真就舍得她离开吗……她跟你也两年了吧?”
阿叶闭上眼睛,淡淡地笑了一声:“卿叶院已成是非之地,她留下来怕是往后还会被我牵连……且她已近十七的年岁,该嫁了。”
有些无奈的语气。
他不解,为何说出这话,竟会有一瞬的心酸。
道别离·心惆怅 10
京户的农家飘出袅袅白烟,天边暮色微醺。
透过书房的木窗,可隐约望见阿叶手执书卷,侧躺在摇椅上,每每看到精彩之处,便从摇椅上坐起,捏起桌案上的细毛笔,顺着砚沿挑出几许浓墨,在纸上随意地勾出几行方正的楷书。
小奴站在桌案一旁,专心地为阿叶研墨,不发一语,只是嘴角噙着一抹浅浅的笑意。
偌大的书房,炉火伴着熏香而燃,除去炭木燃烧的噼啪声,便是沙沙的研墨声。
她垂头望着砚中漆黑的墨汁,再抬眼凝视那摇椅之上懒散的殷红,待了许久,终于沉浸在铺天盖地的回忆中。
怕是阿叶再如何细心,也忘却了三年前的江南之游途中,自己曾在东领桥头救过一名十三岁少女。
三年前,正值阿叶与鹏儿的师父仙逝,受师父临终前嘱托,两人将骨灰送往他的家乡,江南池兴镇。将师父安葬之后,方才踏上了去往大署京都的路途。
池兴的临镇便是东领。
渡桥之时,他歪头瞥见角落里一双清澈的眸子正痴痴地望着他。
她是一个落魄的女孩子。脸蛋、手背全都脏兮兮的,仿若刚从煤炭堆里出来一般,头发乱得不成样子,已然辨不出本来的面貌,只是她眼中漆黑的眸子却如泉水一般清澈。阿叶缓缓地走向她,将鹏儿怀中揣着的几个热馒头和自己的钱袋都塞于她手里,为她理了理乱发,而后扬起一抹温和的淡笑。
她的眼眸中映出那如火般深红的背影,直待他渐渐远去。
自那一刻,她便将他的模样深深刻进了心里。
一年以后,她来到了大署京都……寻着了卿叶院。
在漫长的等待之后,赶上鹏儿为卿叶院亲自挑选家丁,于是,她被挑中,成为卿叶院中一名最平凡不过的侍女。
她,叫穆念奴。
而,自她来到卿叶院这两年中,阿叶从未问过她的姓氏,只习惯唤她小奴。
正如她亦习惯为他燃香,为他梳头,为他泡脚,为他研墨,为他付出一切。
可,在他心中她终究还是抵不过一个入宫为妃的钟离吧……想于此,小奴从回忆中回过神来,研墨的手忽然停下了,不觉地垂下脸,微微叹息一声。
这一声轻微的感叹,在宁静的书房中显得分外清晰。
“嗯?”躺在摇椅上的阿叶闻着淡淡的熏香气,懒懒地抬起脸,眯着眼睛望向小奴,“不开心?”
小奴一怔,回笑道:“啊……没有,小奴是在想,这都快吃饭的时候了,灵儿小姐跟秦大人去给您求药,怎还没回呢?”
“嗯……”阿叶将书卷放下,伸了个懒腰,悠然走到窗前,听得院中传出一阵熟悉的嬉闹声,回头朝小奴淡淡一笑,“回来了。”
果然,没待多久,便听见廊下灵儿急切而欢快的呼喊声:“哥!”
“在书房。”阿叶随口应了一声。
灵儿和秦月推门而进,灵儿俏皮地笑着,从怀中掏出一截青色的药草,脸上是掩不住的笑意:“哥,你看,这是我跟秦月去松山找王神医要的‘茗露’,专治内伤的,保证药到病除。”
阿叶接过“茗露”随意地看了一眼,只对灵儿笑了笑,便转头望向秦月:“王神医何时来的京都?”
秦月掐指算了算,方才开口回道:“要说准时日我也摸不清,不过据我所知,王神医此番来京约莫有个小半年了。”
阿叶回到摇椅上懒洋洋地荡着身子,手中捏着那棵“茗露”,散淡的目光中透出些许玩味:“这就怪了,王神医曾在江淮救过韩娘娘一命,听说那男人邀他入京为官,他以‘曾立重誓,不入京门’为由,谢绝了此番官事……如今,他怎又无端进京了呢?”
秦月摇摇头,应道:“这我便不知了。”说于此,又似想到了什么,问道:“我说阿叶,我让你帮着查晨王的案子,究竟怎样了啊,近来都没听你提过。”
阿叶淡淡一笑:“差不多了,晨王的尸体不知所终,或许……是他自己走掉的呢。”
秦月和灵儿面面相觑,须臾,问道:“何出此言?”
阿叶微微蹙眉轻咳一声,瞬而略显苍白的脸上重新浮起一丝淡笑:“这事儿你莫急,近来变故甚多,我只让鹏儿去查了一番,怀疑晨王其实是诈死。可究竟晨王府出了何事,还待证实……秦兄弟是怎得知王神医来了京都呢?”阿叶又将话扯回王神医一事上。
秦月在榻上坐下,饮着清茶,随口道:“我与王神医算是旧识,不过许久未写过书信了,前些日子忽然收到他的字文,方才得知他自江淮辗转来了京都。”
阿叶“嗯”了一声,眼睛懒懒地闭上,“那,王神医可识得那故去的晨王?”
秦月先是一怔,随后便理所当然地应道:“认识啊……”
阿叶微微颔首,转眼望着灵儿道:“灵儿,王神医该告诉你熬药的法子了吧?”
灵儿点点头,又从怀中掏出张字条,歪头看向小奴:“走,咱们先上街,按着王神医开的这方子买些配药。”说着,灵儿便拉着小奴一并出了书房。
眼见两个姑娘走远了,阿叶才捂着胸口沉声咳嗽起来,随后微微喘息着对秦月笑了笑:“那个狗头将军估计是用了十成内力,我打他们却只用三成……真跟我有仇啊,巴不得我死似的。”
秦月看着阿叶强颜的欢笑,脸色却如纸般苍白,小心地问道:“不是用药了,怎不见好?”
“无碍。”他假装没事地摇摇头,继续躺在摇椅上。
“怎不等伤势好些了再回卿叶院呢?听鹏儿说,你们的师弟医术也挺精湛吧。”
阿叶迟疑了一下,随即应道:“嗯,当时……等不得。”
秦月不解:“怎等不得?”
书房中一阵静默。
熏香之气弥漫。
他在炉火上暖着手,待了许久,才慢悠悠地道:“小奴因我而受刑,所以等不得。”
道别离·心惆怅 11
傍晚时分,雨滴伴着晶雪一并飘落。
一阵稍显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鹏儿的双手扬起,尽量将袖子捋平,用以遮挡那细密的雨丝,自院中小跑着上了走廊,待到了阿叶身边,不住地掸着被沾湿的青衫,嘴里哼哼着:“这雨说来就来,还挺急人。”
阿叶扑哧一笑,将手伸向廊外雨幕,纷繁的雨丝润湿了他的掌心,看着手心的湿润,他先是微微蹙眉,而后,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装作很义气般,用那手拍了拍鹏儿的衣肩:“辛苦,待明儿个就请你喝*女儿红……查得怎样?”
问完话,他垂下脸,随意地瞥了一眼自己已擦干净的手心,扬起一抹不易觉察的微笑。
鹏儿未反应过来什么,只扬起袖子抹了抹脸上的雨水,惊声回道:“哎呀,懒鬼,还真让你给说中了,就那个叫左惟的,怪不得对你下手如此狠毒,果真跟你积了仇怨呢。”
“哦?”阿叶挑眉望着鹏儿,微微一笑,“呵,我跟他有何仇怨?”
鹏儿缩了缩身子,一个喷嚏打得几乎是涕泪横流,他抬手揉了揉鼻子,忙朝阿叶道:“院儿里头冷,进屋说,进屋说。”
一会儿的工夫,廊下两个身影便踱着稳步进了正厅。<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