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奴知道了,您今夜一直在房中,小奴一直伺候着您,您未出房门一步。”
阿叶望着小奴那纯真而坚定的目光,心忽地安定下来,仿若看见了钟离一般。
他缓缓地抬起手,想抚一抚她的面颊,而将手举到一半,见着自己被血染红的手掌,将思绪拉回来,苦涩一笑,又放下了。
钟离,阿叶与你,缘分已尽了吧。
他看着小奴,眼中仍含着笑意,懒洋洋的声调再次响起,只是此声却很轻很轻,仿若用尽了力气:“小奴,阿叶之命,便交付于你了……”
阿叶的双唇微微翕动,再道出的话已是模糊不清,终于,他似是再也支撑不住,疲倦地闭上了眼,身子也倾倒在小奴的怀中。
道别离·心惆怅 3
赶上这天寒地冻的节气,梧桐叶瑟瑟而落,光秃秃的枯藤让人不忍去看。一年一度的枯萎,或者它已习以为常了吧。
可惜的是,人却并非如此。
若梦浮生,年年岁岁,用尽一生来爱一人,方才算作真爱,待到人死灯灭,这爱便也就随着枯萎了。
若有轮回呢?
清云祠中,鹏儿望着榻上安睡着的阿叶,原已被模糊的记忆忽地袭来,异常清晰。
小时候,师父的清云祠,是他们唯一的家。
从前的阿叶,总是很安静地望着师父院中的梧桐,不哭也不笑,只是眼神中偶尔会闪过一丝落寞。
他曾对鹏儿说过,若有轮回,他便不再为人了,而是幻化成风,选择真正的逍遥和洒脱。
那时,鹏儿只是憨憨一笑,随手擦着佩剑,朝阿叶回道:“那我就做雨吧,这样,不管你跑到哪儿去逍遥,总会跟我遇见的,到时候咱俩还拜把子当兄弟。”
此刻忆来,鹏儿仍会忍不住勾起嘴角笑。
当小奴将阿叶受伤之事告知于他,他便在心里明白了些许,诊过阿叶的伤势之后,便连夜背着阿叶上山,回到了师父的清云祠。
阿叶伤势颇重,鹏儿不能在京中找大夫,恐怕被人抓去了把柄,思来想去,终想到了这清云祠中藏有师父生前所制得的医药,比京医开的方子也差不到哪儿去,便按着几个懂点医术的师弟的指示,为其熬了一大碗汤药。
阿叶缓缓睁开眼睛,蒙眬地望着屋下熟悉的桌椅,直至见到床边坐着的青衫男子,眼中才现出一丝柔和,淡淡地问道:“我睡了多久?”
鹏儿终于松了口气,只是神色中的担忧依未退去:“三天两夜。”
“嗯……”阿叶撑起身子,朝鹏儿笑了笑,声音还是懒散不堪,“你……也累了吧?”
鹏儿一愣,想起他这三天守着阿叶,生怕自己一个不留神让阿叶先跑去见阎王了,确是一直未曾合眼,回过神来就埋怨道:“可不是,谁叫你笨,平日里头也不练功夫,挨了人家欺负就把命丢给我了。”
阿叶将眉头蹙了蹙,想起那晚钟离的言辞,心里还是忍不住微微发疼,平静了心情,朝鹏儿伸出手,咧开干涩的嘴唇淡淡一笑:“药给我。”
鹏儿深知阿叶的性子,便也不多说了,只将药碗递给他,见他接过碗后,手却微微发颤,根本就端不稳,连汤药也洒了些出来。鹏儿一咬牙,又将碗从他手中夺过来,瞪着眼闷吼道:“你个懒鬼别乱动了,老子喂你!”
阿叶一听这话就笑了,抬手指了指自己被汤药染脏的薄衣,斜眯着眼睛,慢悠悠地道:“这衣裳也顺带着给我洗了吧。”
“呸……”鹏儿故作不满地“呸”了一声,而后却再也忍不住咧嘴笑了,“罢了,我就伺候你一回。”
听到“伺候”一词,阿叶愣了一下,隐约记得自己曾对小奴交代过,若有人审问她,切不可说他出过房。自己睡了三日之久,怕是她已被押走了吧。想到此,阿叶收起笑,朝鹏儿问道:“小奴那丫头,怎样了?”
鹏儿将匙中的汤药喂给阿叶,叹息着:“她是你的贴身侍婢,那夜又是她拦着护卫,灵儿飞鸽传书过来,说次日清早,小奴就被押进将军府了。”说到此,鹏儿顿了顿,接着道:“其实那个左将军也想连带着你一块押走,可你是刘大人的义子。一来,碍于学士府的面子;二来,我让灵儿告知左将军,说到了师父的忌日,我跟你一块去祭坟了,这些日子都不在。他既没证据,也就不好多说什么了。”
阿叶点点头,眼神透过祠堂的小窗子,望着院外枯尽了的梧桐,淡淡地道:“那,可就苦了小奴啊……”
此案皇上派由为其护送的左惟——左将军主审,侍卫总管秦月向皇上自荐,为旁审。
肃穆庄严的将军府邸,身披铠甲的兵将押着一个面色从容的姑娘缓缓步入厅堂。微光斜映她的侧脸,她恭恭敬敬地埋着头,温和得让人实在不忍责罚。
她跪在堂下,微微侧目瞥见旁审位上之人,因秦月时常来往卿叶院,所以她也较为熟悉了,心里暗暗喜悦,便叩首问礼:“民女小奴见过将军,秦大人。”
左惟的目光在她身上细细打量一番,而后俊颜冷色询问着:“小奴,你是卿叶院叶公子的贴身侍婢?”
“是。”
左惟和秦月对视一眼,秦月微微点头,趁左惟不注意之时,他朝小奴使使眼色,接话问道:“三日前的夜里,你可见阿叶出过卿叶院?”
小奴心中知道秦月与阿叶相交,必不会加害于她,也就更安心了,她只摇摇头,回道:“叶主人未曾出院。”
“嗯。”秦月面露淡笑,接着装模作样地询问,“那,你来讲讲那夜他都做了些什么。”
小奴也配合着秦月,装作回想了一番的样子,便朝堂上应道:“那夜,叶主人未用晚宴,小奴便做了一碗暖身子的山药汤给送去了,跟主人闲聊了几句,他便倚着榻养神。我陪在房里头时不时给添些炭火什么的,待到夜有些深,就伺候主人洗脚歇息了。”小奴说于此想了想,须臾又接着道:“几个护卫小哥来查时,叶主人刚睡下不久,想必那领头的小哥也见着了,伺候主人用的洗脚水,小奴那会儿还没倒掉……”
左惟听这一番话,也找不出什么破绽,只得闷哼一声:“你伺候得倒真是周到,我和那犯人交了手,那人功夫不简单,我思来想去也就是你家主人有那本事了。”说罢,左惟又看了看秦月,压低声音道:“这丫头的说辞难免是阿叶教的,看来不动刑,她是说不了实话了。”
秦月心中一惊,眼神中也露了些怒意:“你要对这柔弱姑娘家用刑?”
左惟轻轻点头,看着跪在堂下的小奴,嘴角勾起一抹邪笑。
阿叶,血债是要血偿的……
道别离·心惆怅 4
相较于略显冷清的卿叶院,这将军府可以说是个肃穆的牢笼。
每一名将士都生得一副冰冷的面孔,乍见便可知府中之人个个训练有素,哪怕是婢女,回起话来都铿锵顿挫,宛若女中豪杰一般。
堂下所跪着的温婉的小奴与堂上旁审位的秦月,算是这府中唯一的不谐之处。
左惟冷哼一声,眼中显出几分狂妄之气,定睛望着小奴,肃声道:“为免你受皮肉之苦,你还是快快说出实情,本将军也不会为难你,你若再编谎话,就休怪军杖无情了。”
秦月执手一拦:“将军,她乃柔弱女子,只是卿叶院的小丫头而已,能说什么谎话,你万不能屈打成招,这等刑罚,岂是她一个女流之辈能担得起的?”
左惟也不回秦月之言,只望着小奴,再次问道:“说,阿叶那晚到底出没出卿叶院?”
小奴淡然地抬起头,因在牢中被囚三日,头上的黑发已然乱得不成样子,她眼中的坚定一如既往:“小奴说了,叶主人当晚并未出过房间。”
左惟暴怒地一拍桌案,朝堂下将士令道:“杖责,打到她说实话为止!”
秦月一惊,也顾不得许多,只站起身子朝堂下吼道:“我看谁敢打。”
堂下的将士停了手,面面相觑了一阵,望着堂上这两位审官,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
左惟缓缓地扭过头看向秦月,意味深长地笑了:“秦大人,据我所知,你和阿叶是有交情的,你此番维护一名小婢女,不怕我向圣上告你有徇私之嫌吗?”
秦月怒瞪着他,紧紧地攥着拳头,僵了半晌,终于还是无奈地别过脸,坐下了。
随即听得左惟一声暴喝:“给我打。”
军杖之声噼噼啪啪地响起,小奴被人按着身子,军杖一下下狠狠地打在她的身上,她紧紧地咬着牙,不发出一声呻吟,任凭痛楚袭遍全身。
模糊的泪眼中,是雷打不动的坚定。
小奴死都不会背叛您的,叶主人。
在场之人看着她被打得皮开肉绽也不肯松口,无不起了恻隐之心。连执命的将士看到后来,手下的军杖也不由得松了几分力气。
秦月心中一阵酸楚与无奈,只心疼地看着小奴,却没法子救下她。
左惟终究不懂女儿家的性子,直待小奴被打昏过去,他也只是生着闷气,不解这一个姑娘家怎就受得住这等苦楚。
此后接连几日审下来,左惟从小奴口中探得的,也就只有一句话:阿叶那晚根本没有走出过房间,更不会去和钟离私会。
灵儿得知小奴被刑罚之后,先是不住地埋怨秦月,心中也知秦月是被逼无奈,思来想去,还是飞鸽传书给清云祠的阿叶。
信上只这短短一句:
哥,小奴为你连日受刑受审,你尽快想个法子救她。
清云祠依旧清静,仿若与世隔绝了一般。
阿叶这几日时常想着,若他三年前未曾下山回京,若他肯将仇恨就此放下,若他听了师父的话,在这清云祠安静地度过一生。那,便不会有京都花灯节的初遇,便不会有遥亭楼的相逢,便不会认识钟离。自然,更不会害了小奴。
此时忆起,阿叶方才醒悟了,他还是看不破这芸芸众生啊。
阿叶自嘲般笑了笑,眼神透过窗,随意地望着冬日灰白的天空,院中的师弟们围在一起烤着火,鹏儿拎着一条刚捉的鲜鱼,将手缩到袖子里,脸上带着快活的憨笑,朝着他的屋子走来。
他忽然觉得,像是回到了卿叶院。
“懒鬼,我抓了一条活鱼,一会儿给你炖了补补,包你跟这鱼儿似的,啊……活蹦乱跳。”鹏儿推门而进,将鱼儿朝阿叶眼前一晃,神色中颇显得意,仿佛抓到鱼是天下间最幸福的事情。
只不过,这鱼是为阿叶而抓的,却并非为他自己。
阿叶淡淡地笑着,眉眼中的倦意已然不见,那一抹懒散的神态一如从前,他伸手指着鱼,抬眼望了望鹏儿,迟疑地问道:“你……会做鱼吗?”
鹏儿犹豫了一下,终于略显不服气般地回了一声:“琢磨着做呗。”
“嗯,吃完了你的鱼,我们就回卿叶院……去救小奴。”阿叶说得还是很随意,只是这话听得鹏儿却愣了一愣。
鹏儿将鱼儿放下,看着面色微白的阿叶,想他前几日连碗都端不稳,今日便说要赶回卿叶院,心中就踌躇起来:“你……行吗?”
阿叶眯起眼睛,懒洋洋地缩着身子,轻轻一笑:“可以了。”
鹏儿点点头:“那成,等着吧。”说完,他就拎着鱼儿走了,嘴里又哼起了不着调子的小曲儿。
熟悉的曲调在清云祠院中隐隐回荡着:
“月亮出来那亮堂堂!这个胖婆生得胖!腰杆有得那——三抱大呀,走起路来——晃荡荡!晃荡荡……”
阿叶揉揉自己的胸口,一阵疼痛使得他不禁蹙起眉,忍过之后,抬眼望着鹏儿渐远的背影,嘴角浮起一丝柔和的微笑,喃喃自语着:“真……难听啊。”
道别离·心惆怅 5(1)
自入了宫,钟离立即成了皇上的新宠,接连封赏之后,此时已从一个小才人晋升为了婕妤,随侍众多,她却只将随行进宫的燕子视为亲人,除去必要的问安礼,几乎就不出自己的广阙宫。
所谓哀莫大于心死,她只静静地伏在窗前,凝神望着高深的宫墙皇院,思念着一个根本不可能再见的男人。
她想起那夜阿叶的言辞,心忍不住微微发疼……阿叶对她,只是欣赏吧。
阿叶,你真如我所说——不懂爱。
因不懂爱,以至于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