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要他死。”
鹏儿第一次从阿叶的话中听出杀意,虽然如以往一样,用的是懒散无比的语气。
阿叶望天,想起那女子眉间的一点朱砂,还有红线缠指的约定,嘴角浮起一丝微笑,心中暗暗叹道:钟离,往后,终于能卸下包袱与你共度了吧……
天色阴得沉重,缕缕熏香与薄雾融在一起。
整个院落满是淡淡的香气。
午时,阿叶派人去居菱布坊请来了燕子做厨娘,又将大大小小的侍奴都唤了来,主仆同坐,乐呵呵地吃了一顿午宴。阿叶很少见地饮了些家藏陈酒,钟离和鹏儿都是头回见他如此高兴,也陪着喝了几杯,整个卿叶院一时之间由清冷变得温暖起来,笑声此起彼伏。
将钟离和燕子送回家后,阿叶一人漫步,穿过重重街巷,终来到那片安静地隐匿在繁华京中的荒野。
荒野之中,立着一座孤零零的墓碑。一位衣衫随风飘荡着的女子,站在墓碑前,用手掩面,轻声哭泣。
风起,吹落无尽枯叶。
案中案·卿叶院 8
阿叶无声地掩身在枯尽了枝叶的树后,定定地看着墓前悲痛的女子,眼中的眸子闪着莹亮的光芒,淡淡的表情掩盖了心中如海潮般汹涌的波澜。
墓前的女子转过脸,似是看向了阿叶一般,阿叶不躲不避,只是从她那张犹挂泪痕的脸上想起了记忆深处的莲桔茶香。
她是一个月前,阿叶在清生茶苑救下的那位品莲桔熏花茶的女子。
她离去了,终是没有看到阿叶。
阿叶慢悠悠地走到墓碑前,撩着长袄,缓缓蹲下身子,摸着碑上镌刻的字体,喃喃地道:“父亲,母亲,你们能告诉我,她是我要找的人吗……”
一大片乌鸦从头顶飞过,伴着悲戚的叫声,听得人心阵阵发凉,片刻过后,又恢复了平静。
摸出怀间的飞刀,凝神相视。他一直觉得这把刀与岳家有些关系,此刻看来,若真如他所想的,那便一切都明了了。
她若是自己的妹妹,必然已被岳家看穿,那日暗中尾随她的少年怕是岳家派来的杀手了。令阿叶不解的是,她到此时此刻都安然无事,难不成岳家放弃了暗杀她的念头?
贸然去问的话,若她不是,又白白暴露了自己的身份,不妥。如此,还是先静观其变吧。
风过无痕。
墓碑依旧孤单地伫立在荒野之上。所谓“卿叶院”,这名字是阿叶起的,匾额上的三个草书镶金字也是阿叶亲手写的,外人不知其意,阿叶的真名是由三字组成,而这“卿”字便是其一,也是阿叶最喜欢的一个字。至于这个“叶”字,不用说,自然便是他的姓氏了。自十年前,他便藏起了自己的真名,只对外人称叫阿叶,连鹏儿都从未告诉过,要说世间真有人知道他的名字,那便只有一位:他的小妹,叶灵儿。
家府中那场火被扑灭后,阿叶找到了父母那被烧得焦黑的尸首,四处乞讨,终于弄到了些葬亲的银两,而后,便将父母的尸首一并埋在了这片荒野。而此时所见的墓碑,已是阿叶两年前住进卿叶院后暗中修葺的了。幼时,阿叶的父母时常带着妹妹和他来这荒野放风筝,一家四口聚在一起,望着天际飘曳的风筝,说说笑笑。那时,阿叶喜欢摆弄父亲的胡子,妹妹就依偎在母亲怀中,安静地笑。
而此场景在今时忆起,只有一词可言:恍如隔世。
是你吗?若真是你,以你的聪慧怎会想不透“卿叶院”的含义?
是你吧。若不是你,又有谁会找到这片荒野,在碑前掉泪……
阿叶望着阴霾的天空,终于往回路走去。
卿叶院中依旧飘浮着淡淡的气息,那是炉火里燃着的熏香。
这晚,阿叶亲手泡了一壶莲桔花茶,却一口都没有喝。鹏儿看着奇怪,径自给自己倒了一杯,看着阿叶懒洋洋的眼神,道:“这么好的茶,你不喝我可喝了。”
阿叶一摆手,淡淡地说:“我下了毒。”
这话一说,鹏儿端着茶杯递到嘴边的手一颤,竟烫了他的嘴,放下茶开始呼哧呼哧地吹气,竖起眉瞪着阿叶:“你个懒鬼乱说什么,烫死我了……”
阿叶淡笑:“真不禁吓。”
话刚出口,便透窗见到一慈爱的面容由远而近,终推开了房门。鹏儿赶紧起身行礼:“刘大人好。”
阿叶也从正位摇椅上懒懒地起来,将位子让给刘大人,微笑着道:“阿叶本想明日去府中拜望义父呢,怎想今晚您竟亲自来了卿叶院。义父今晚怎抽得这空闲了?”
刘大人拉着阿叶一并坐下,笑说:“还不是为了你的前程,前些日子你破了江南总督府的杀人案,韩娘娘很是感激,皇上对你也很是赏识,想让你去提刑司任职,你意下如何啊?”
阿叶脸上仍挂着微笑,言语之气不浓不淡:“孩儿受不得拘束,还是不去的好,有劳义父代孩儿向皇上谢恩回意了。”
刘大人摇摇头,饮了一口阿叶适才冲泡的莲桔花茶:“也罢,我就料到你会这么说,皇上也说了,你若不愿也不勉强……近来在这院中过得还平静吧,不然怎会有这品茶的雅兴?”
“义父说笑了,孩儿本就不懂品茶,也就是学着茶客的样子糊里糊涂地喝两口。”
刘大人扑哧一声笑了:“你呀,就是过谦。罢了,我也不说你。怎么,近日又遇见什么案子没?你可好久没问我要审案的差权了……”
这话正说到阿叶的心里,他低头摆了摆裘袄领口的棉线,轻声笑说:“义父真是知得阿叶的心思,这两日想审一个私人的案子,与已故的家父家母有关联,还希望义父替孩儿向密查院要个差权。”
刘大人轻轻颔首:“好,你一直不愿透露自己的家世,我也不深究,密查院那里有我的信函,既然想审了,那便大胆去审吧。”
阿叶作揖:“多谢义父。”
刘大人抬眼望望窗外的月光:“时辰不早了,我先回府,我穿便衣来的,天冷,就别送了。”
阿叶点点头,还是送到了门旁。
倚靠在门边望着月色朦胧下,他迈着蹒跚的步子渐渐走远,阿叶心头忽地一酸。
如果父亲还在,也是这般年纪了吧……
案中案·卿叶院 9(1)
临冬之季,懒人之辈往往开始喜欢赖床。整个屋子充斥着淡淡的熏香气,榻上之人将整个身子都缩进棉被,唯露出半个脑袋,任凭日晒三竿,就是不肯起床。
用阿叶的话来说,就是:“我就是懒人,我春困夏乏秋无力,冬天起不来。”
房门外的鹏儿瞪着眼气呼呼地拍打着门框,无奈房里面熟睡的阿叶就是不开门。
“阿叶你个懒鬼,快点起来!”按捺不住脾气,鹏儿终于朝房里大喊起来,走廊边的侍婢一阵欷歔过后,纷纷退开几米远,似是唯恐与鹏儿扯上关系。
“鹏儿少爷,叶主人昨儿个夜里头睡得迟,您还是别吵他了吧。”小奴小跑过来,恭敬地应着,目光中透出一丝不忍,“叶主人每晚都捧着书卷读至深夜呢……”
鹏儿哼了一声,朝小奴应道:“哎呀,小奴丫头,若不是有事我也懒得跟这懒鬼费力气,可正堂里头有人寻他呀。”
小奴一听这话,便也不阻拦,任由鹏儿去叫了。
“懒鬼,给我起来!”
房内之人揉揉蒙眬的睡眼,将脑袋探出来迷迷糊糊地哼了一声,门外的鹏儿没听清,怕是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说了句什么,便接着倒头睡了下去。
鹏儿着实无奈,却忽地扬起一抹狡黠的微笑,竟大摇大摆地回房去了,再走出时,小奴一见他怀揣的东西,便躲得更远了,其间杂着其他侍女们传来的声声窃笑。
阿叶惬意地赖在榻上做着早梦,却被猛然间的一阵轰响吓了一跳,脑子一下就清醒了,懒懒地睁开眼睛,不紧不慢地下榻,披上外衣,拉开房门,响声更是惊天动地一般。阿叶塞住耳朵,眯着眼睛朝外望去,只见侍从都躲得老远,而院中的鹏儿正站在一边奸笑地看着阿叶。
阿叶白了鹏儿一眼,打个哈欠,声音依旧懒散不堪:“你放什么爆竹?”话刚出口,身上便感到一阵寒凉,适才意识到自己只披了一件单衣,于是又慢悠悠地进了房。一旁的小奴见了,忙跟着进去,为其穿戴,套了件裘袄。
阿叶再出来时,已恢复了往日里悠闲而华丽的姿态,怀揣着小暖炉,走到鹏儿身边淡淡道:“扰我清梦。”
鹏儿却是满脸的严肃:“不放爆竹怎么能把你这睡神喊起来呢……你别以为我爱管你这懒鬼,要不是前堂有姑娘找你,我扰你岂不是自讨没趣。”说到此鹏儿忽又笑道:“别说,不知是哪家的姑娘,小模样真是可人,和钟离有得一比喽。人家可是从外面番强进来也要见你一面,我拦都拦不住。”
随在阿叶身后的小奴听到这话却不禁暗暗地揪了心。
阿叶不听他的,只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朝前厅客堂走去,漫不经心地歪头望了望廊外院中的梧桐,神色淡然无比,唇间微微动了动,却未发出任何声音。
鹏儿随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梧桐叶愈显枯黄,树下有家丁将大片大片的落叶堆扫在一起,燃火焚烧,后又聚来了几人,纷纷围在边上暖着手。袅袅白烟在院中升起,落叶随之在火中化为灰烬。
看着阿叶淡然的神色,他猛然想起,再有几天就该立冬了。
冬祭将至,又是文武百官、天子诸侯齐聚之时,只不过,以阿叶的性子怕是不会去凑个热闹的……想到这里,鹏儿有些郁闷,要说阿叶也是京中的名人了,而他跟着阿叶,也算是不可小视的人物,秋祭之时朝中本有意让卿叶院也参加,可阿叶那天竟在院中装病,愣是躲了过去,最后硬是让鹏儿代他去参祭,祭祀仪式漫长得很,他夹在文武百官中,跪求天佑,这一跪就是将近三个时辰……bookbao8.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案中案·卿叶院 9(2)
想着,两人就进了厅堂,厅中正坐着位秀气的姑娘,她转过脸,莹亮有神的双眼正与阿叶的相对,若说她漂亮不是很恰当,只是让人看上去很是舒服。阿叶记得她,她是茶苑中所遇,墓碑前所见的女子。
“姑娘,我把他给你唤来了,有事便说吧。”鹏儿走上前客气地朝姑娘说话,抬手指了指阿叶,“他就是这院子的主人。”
那姑娘起了身,嘴角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围着阿叶走了一圈,将其从上到下,从前到后细细地打量了一番,终说道:“原来是你……”
阿叶微笑着,不言语。
她却忽而笑了:“原来,传闻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阿叶公子也是会去茶苑的闲人。”
阿叶坐到摇椅上,将怀中暖炉递给小奴,小奴便将其搁置在地上,整个厅堂溢满淡淡的熏香气,随后便听他微笑着道:“阿叶本身就是闲人一个嘛,如小姐一样,我院子正门的侍从不放你这生人进门,你就是番强跳进来也非得见见阿叶,这也是闲得无事才做的吧?”
阿叶话一出口,那姑娘的脸便红了些许,只低头辩道:“不是跳墙,那叫轻功,只是我功夫不济,才会从墙上摔下来……我也不是闲得无事,我是来找你审案的。”
鹏儿听她这话忽来了兴趣,阿叶在这卿叶院住了两年,还是头回碰上有姑娘进院找人审案的,禁不住打断道:“这位姑娘,女子是不得登堂说案的,再说阿叶审案是有朝廷密查院的差权,你一无名女子之辈,怎能说审就审呢?”
那女子不理会鹏儿,只用水灵灵的眼睛望着阿叶:“我叫叶灵儿,我要说的案子,是十年前提刑大人叶焕然一家失火灭门之案。”
鹏儿止住了劝解的说辞,呆愣在原处。
阿叶仍旧在摇椅上轻轻地晃着身子,只是忽地掐痛了自己的手指。
记忆中的莲桔茶香蔓延开来,带着氤氲潮湿的触感一下子蒙住他的双眼,他努力地掩饰着,装着淡定自若般在椅上懒散地摇晃,紧闭着眼睛,唯恐一不留神就会让她看到内心柔软之处荡漾出的盈光。
终于,阿叶抬眼问道:“你说你叫叶灵儿?”
淡淡的,慵懒的,丝毫不引人注意的语气,脸上扬着平日里暖暖的微笑。鹏儿见着阿叶的反应,又是激动,又是疑惑,却也不再言语了。
她看着他,适才说出自己名字之时,分明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