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一下,一个熊熊燃烧的熔炉,或是狂风呼啸的山谷。你总是得提起十二分精神,防止自己被烧成灰或是被切成碎片,那让你无比暴躁,想要做点什麽发泄。”他手里的黑点已经变成一小团,他开始塑造起来──捏、揉、编织、甚至锻造,时不时继续抓一点来补充。他修长的十指动起来异常灵巧而优美。
“他说谎。”蝙蝠扒在修的脖子小声说,“地狱之火是他的本质,他在那过得可舒服了。”
布莱兹扭过头来笑笑:“啊,我只是拿人类熟悉的事物打个比方,并不是说那下面真是这个样子。──不过真实情况只会更糟而已。”
“我已经活了很久很久了。试著理解一下这个概念。您瞧,人类能体会恋爱的时间总共不过七年而已呢──这数字於我而言什麽都不是,我还没感觉到它就流走了,我甚至不可能感觉到它曾经到来过。
“在漫长的岁月里我什麽都尝试过,指望著能让自己有点乐趣。有时候我真的觉得自己沈迷过,可最後总会失望。而那下面就是这麽个地方,你想要什麽都仿佛在你手边,可最後你总会发现自己什麽也得不到。我越来越暴躁,欲望越来越强烈──您知道这样下去会发生什麽吗?”
“反正你死不了。”修回答。
“啊,是的,那是最糟糕的部分。”布莱兹现出一个忧郁的表情,“‘永生’不过是个漂亮虚伪的社交辞令。我们也会以某种形式‘死亡’。当我们死去,我们会掉到地狱的更深层,或是以另一种形式变成地狱的一部分。您听过那种说法吗?地狱本身是活的,它一直在──”他停了停,“消化我们。”
车厢里安静了一会。
“事实上,我已经死过一次了。”
“说谎。”蝙蝠忍不住再次插嘴。
布莱兹显得毫不在意,继续说:“我不完全记得那下面是什麽样子,只隐约记得到处是呼啸的风。那风是千万死去的灵魂凝结而成,他们被自己的欲望吞噬,已经没有理智也不会思考,所剩下的只有痛苦。他们甚至连为什麽痛苦也不知道,就只是在那儿不断尖叫而已。
“就是尖叫,直到永远──您能明白吗?这只是我关於下面残存的一点点记忆而已。那地方实在太糟糕,所以我又爬上来了。”他说得好像在决定晚饭内容一样简单。
“他说谎!”蝙蝠对修说,“你听见他在说什麽吗?他在说死而复生!这就跟人类死了又自己从棺材里爬起来一样不可能!”
“噢,”布莱兹无所谓地耸耸肩,“也许我太强大了,总之我爬上来了。”他的语气就像爬的不过是一个小山坡,“这耗损了我太多力量,让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无法凝聚成形,只能散布在地狱里,洒得到处都是,而那些不知好歹的最低等的垃圾们则欢呼著趁机吞噬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就维持著那种的状态和它们互相吞噬──太惨了,难受得让我差点又死了一次。
“无论如何,我坚持下来,直到再次凝聚形体。”
他又停了会,只有手上的工作仍在继续。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几千年?我不太记得自己的准确年龄。本来我已经把这段难以忍受的记忆埋葬起来,可是过了这麽久以後,我又感觉到那下面开始呼唤我。地狱里最低等的最卑贱的低等恶魔们、连形状都没有的蛆虫们跟著我。我总是弄死它们,可它们是杀不完的,地狱里遍布这些肮脏的玩意,有时候你会觉得它们才是地狱的真正主人似的。
“它们总是聚在每一个恶魔周围,在我周围,煽动我,试探我,在我愤怒时被我杀死,或是像退潮一样惊慌地逃走。可我知道,它们在等待,一旦我出现一丝松懈,它们就会铺天盖地地涌上来。我会倒下,被数以亿万计的它们蚕食干净──噢,事实上高等恶魔们,无论他们生前是如何高贵强大,最终结局通常就是被这些你最看不上眼的玩意分食掉,而你的灵魂会掉进深渊,和那些不知高贵还是卑贱的家夥们搅在一起,一个劲惨叫直到永远。
“更糟的是,我没办法抗拒。我说过恶魔的灵魂是很弱的,我无法抗拒自己的欲望,也控制不了自己的脾气。我不断重复毁灭,毁灭所有能毁灭的东西。我越来越狂躁不安,总有一天外在刺激再也无法让我有任何感觉,那时我只好毁了我自己。”
“嗯,”修嗤了声,“我觉得你现在过得倒是很欢乐。”
“噢,您知道这不是完整的我,对吗?上级恶魔不可能完全跑到这个世界来,我还有好大一块卡在下面呢。”布莱兹笑了笑,柔声说,“您不会想知道我在下面是个什麽样子的。”
“所以我想要一个强大的灵魂,足够强大的。我会用来锻造一条锁链,把我的灵魂锁起来。”
修望著他:“那你会怎样?”
“不知道,没人试过。不过据说这能让我的欲望感到满足,让我的灵魂得到平静,真正的平静。”他说,“这答案您喜欢吗?”
修笑了声:“你希望我说什麽?你双手沾满鲜血,好像还显得自己挺可怜似的。”
“我可没这麽说。”布莱兹露出一个无辜的表情,“我是一个恶魔,您还能指望我怎样呢?站在街头给人发免费甜甜圈吗?”
“你在说谎对不对?”蝙蝠缩在修肩头朝他问,“这只是个离奇的故事!”
“真实与否取决於你是否相信。”他说著伸过手来。手心里托著刚刚完工的作品──那是一朵绽放的花,黑色的,几层精致的花瓣错落有致地叠在一起。
“什麽?”修问。
“一个小小的魔法。您知道,黑暗有种柔和的力量,能让人浑身放松昏昏欲睡。那力量来自这些小因子。通常它们很分散,当你把它们聚在一起……”
“那是恶魔们用来麻痹敌人知觉的。”蝙蝠插嘴说。
布莱兹偏偏头:“噢,那只是作战的时候。本质上它们和麻醉剂差不多。您看上去很难受,这会让您舒服一点。”
修望了望布莱兹,伸手接过去。那出乎意料的柔软,像是一朵真正的花。
接过去的一瞬间他仿佛坠入云雾间,所有感观都变得模糊,精神如同被剥离开,陷进在一个安静柔软的环境里。
黑夜的力量是如此沈静,沈静得让人想要放下所有戒备,在一场平和的美梦中长眠不醒。
那只是一瞬间而已。
修接过花,顺手把它扔到车窗前,一秒都没有停留。在花朵离手的时候他甚至能感觉到那梦境在拉扯他,那力量那麽强大而柔和,那安逸让人难以割舍。
布莱兹望著他。
“我不需要这种东西。”他说,疼痛再次席卷而来,这清醒让他觉得安全。“你可以开车了吗?”
“他知道你的事了吗?”晚点在家里时,蝙蝠趴在桌子上问。
布莱兹大概在客厅,或是隔壁卧室。修不知道那恶魔究竟需不需要睡觉,反正他自己需要。他这会已经躺在床上,正打算关灯。
“我的血统?他知道。他不再试探就表示他知道了。”
修说得平常,蝙蝠却倒咽了口。它接著问:“那你相信他说的那些话吗?”
“不。”修回答。高明的骗子知道话里真假混杂,他不想费神去分辨。
蝙蝠又说:“如果他死而复活那段是真的,那他的力量比我们所想的还要强大得多。”它紧张地压低声音,“他也许是第一批堕天使之一,不,他肯定是。他甚至是其中的某个大人物……修,你在听吗?”
“嗯,”黑暗中传来修的声音,“那又怎麽样?”
“什麽怎麽样?堕天使是力量最强大的恶魔,尤其是第一代,地狱就是为他们建的!他们是最可怕的野心家、阴谋者!……喂!修!你契约在他手上呢,你总得关心一下……”
“我不关心。”修说,眼下他有更关心的事。
先前他身上的痛是因为力量的开启触发了体内的神圣封印。现在他已经回到家里,这屋子里强大的抑制术法应该让他体内躁乱的力量平静下来,那疼痛也应该随之消退。
理应如此。
可现在他仍觉得痛,虽然已经不那麽剧烈。他有些分不清那疼痛究竟是遗留的幻觉,还是实实在在的存在。
月光从窗户照进来,他看著自己的影子,看上去大小正常,边界却很模糊。他不知道那里面的力量有没有像往常一样乖乖蛰伏起来。
情况已经不容他再等下去。
第二天一大早修就闯进约尔的工作室要耶罗之歌。虽然约尔一再强调还不到一个月耶罗之歌的力量开启不完整,但修丝毫不肯让步。
“我知道,但我不能等。”他显得很理智,但完全不可理喻。
约尔只好拿出那颗红色的石头。作为一个严谨的术士、有信誉的商人,把那颗半成品交出去让他难受得要死,最後他又附送了一些别的法器。
“虽然不能完全弥补,但至少效果会好一些。”他痛心地盯著那颗石头说。
仪式在晚上。
修在街巷的死角找了块无人的空地,在地上画起阵法来。
布莱兹一看是神圣系术式,立刻站得远远的,表示自己什麽忙也帮不上。
“你有用过吗?”修跪在地上画术式,头也不回地反问。
布莱兹对这个指控欲言又止。他无奈地偏偏头:“那您需要我……”
“站在那里。”
布莱兹无所事事地站在一旁,看修画一个巨大繁复的阵法。他花了很长时间画完,然後安置好耶罗之歌和辅助法器,最後将蝙蝠放在阵中心。
“做什麽?”蝙蝠莫名其妙。
“呆著别动。”修说,开始念咒文。
随著阵法的启动,布莱兹渐渐有了兴趣。金色光芒一层层散去後,蝙蝠的身体趴在地上,在它上方浮现一个男子的灵体。看上去像是电视小说里描述的传说时代的贤者,有温和而睿智的双眼和一头银色的长发。他穿著明显不属於这个时代的白色的长袍,通体几乎没有什麽色素,周身笼罩著一层圣洁的光晕。
他出现的第一件事是整了整衣角──一个灵体做这种事显得很奇怪。
“噢,你──”阵外的恶魔目光深沈地盯著他的脸。
他抬起头,也看到了布莱兹。“哈,你──”他露出高深莫测的表情,慢慢打了个招呼,“世界的残渣。”
布莱兹优雅地笑了笑,以更慢的语速回敬:“历、史、的、排、泄、物。”
“你们认识?”修在一旁问。
“人在漫长岁月里总免不了要见识一下世界的各个肮脏角落。”男子微笑著转过头。
“随便吧,我叫你出来不是让你们叙旧的,圣者。”修说。他身後那恶魔正幸灾乐祸,修抢在他开口前,背著身一手指过去:“你也闭嘴!”
布莱兹立刻摆出一副无害的姿态,安静地乖乖站到一旁。
高阶恶魔很少有不知道那个人类的,尤其是在他们中某个倒霉的蠢蛋以那种极具黑色幽默的方式被消灭之後──那不仅导致了地狱里一次不小规模的势力重划分,还在蛮长一段时间里给他们提供了茶余饭後的谈资。
他是人类历史上最强大的法师,强大到连名字都不能在这个世间被提及,人类通常称呼他“圣者”。
某种意义上,他已经不能算是个人类了。
与那些光辉的传说相比,鲜为人知的是这位圣者的身体最终被作为圣器分割;而更鲜为人知的是,他最後留下了一小块躯体容纳自己不灭的灵魂,并且把自己变成了一只蝙蝠。
金发恶魔的表情变得玩味起来。
“你和那恶魔订了契约?”圣者问。他刚刚苏醒,正在迅速消化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当他以蝙蝠状态存在时无法像现在这样思考,那只蝙蝠甚至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它脑容量太小了。
“先别管他。”修说,“我父亲死了。”
“啊,”圣者才处理到这条信息,“我很遗憾。”
“我叫你出来不是听你废话的。”修重复了一遍,“我父亲死了。”
圣者望著他。
“我该怎麽办?”他接著问。
“嗯。”圣者似乎认真想了想,“节哀,然後──过下去?你父亲不是留了点遗产给你?你还年轻,可以考虑回学校再攻读个学位,或者找份自由职业的工作,以後找个你喜欢她她也喜欢你的女人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