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忍不住笑了声。布莱兹站在外面饶有兴趣地看著,他还是第一次看见修对自己以外的人露出那种看笑话似的表情。
    “好了,让我换个问法吧,”修笑著说,“你们打算怎麽对付我呢?”
    “修……”
    修盯著他,瞳色深深沈下去。月光下他的影子映在青灰色的水泥墙上,看上去无比巨大。
    圣者又打量了他一阵:“你得到了……天哪,你得到了阿格尼尔家的力量?”他的表情终於严肃起来,“你以前明明没有,难道是因为你父亲……x的!你们这些神圣家族的血统到底是什麽回事?那力量是限量版的吗?而且还遵循什麽该死的能量守恒定律?”他忍不住咒骂起来,同时脸上的表情依旧祥和得如同教堂里的雕像。
    修静静等他骂完才开口:“现在你打算怎麽对付我,一个获得了神圣力量的混血?”
    圣者叹了口气:“你为什麽这麽问?好像我正在打算做什麽似的。你不是一直过得好好的吗?只要你继续坚持下去什麽事也不会有。”
    “坚持下去?”修好像听到一个好笑的黑色幽默,“啊,是,我一直过得好好的,像一个普通人类的小孩一样按时起床,按时上课,按时吃饭睡觉,为一次考试失利而忧心得吃不下饭。而我做这一切不过是为了不让我父亲伤心,因为我想让他看见他的儿子是一个普、通、的、正、常、的孩子!因为我是一个该死的、跨越种族和仇恨的伟大爱情见证!”
    他脸上的讥讽越来越浓,“一个驱魔人和一个上位恶魔,我居然真的相信他们相爱。”
    “他们的确相爱!”圣者打断他,“否则你根本不会被生下来!你在你母亲肚子里时就会被吸收掉!”
    “我希望她那麽做了。”修没所谓地说,“那样我们大家都不用担心我哪天会突然变异,你也不用一直监视我。”
    “我没……好吧,我只是在尽我的职责,可那不代表我对你没有感情!我是看著你长大的,你就像我自己的孩子一样!”
    “算了吧,你根本没有过孩子。”修随口打断他,“而我们都知道,我总是会变异的。我真不敢相信你从没有想过要弄死我,恶魔的混血儿最後总是会变成恶魔,他们的基因黑得就像墨汁一样难以改变。”
    “凡事总会有第一个。”
    “而我就长得像那个中头彩的。”修又忍不住笑起来,“我脊柱上那些银钉──别露出这种表情,好像你第一次知道似的──那些钉子的力量已经不够阻止我了。”
    他放轻声音:“圣者,我父亲死了,而我──”他仰起头,黑夜里有风,薄云飞快地飘过,他巨大的影子在整个空间不安地晃动,“而我很饿。”
    圣者静静望著他:“你并不是没有东西吃。”
    修笑著看他:“你真的以为我喜欢那些?”
    圣者没有回答。他当然不喜欢,他总是恶心得呕吐。
    “修,你不能那样。你现在还是人类,你知道吃人会让你变成什麽!”
    “那不会让我变成什麽,那只是让我恢复我本来的样子而已。而我迟早会变成那样。”他目光飘忽,隔著虚空看向时间的另一端,“到那时我会发现,现在的坚持一点意义都没有。”
    修安静地等了一会。
    “你无法说服我吗?”终於他问。他带著柔和的冷笑站在那里,表情看上去很疏离。光影摇曳,他巨大的影子狂躁不安,那黑影仿佛是一大群鸟聚在一起,它们拼命拍打翅膀想要挣脱束缚。
    扑啦啦──
    “修!”圣者大声叫他的名字,像是想把他叫醒。
    修站在那里没有动,他母亲的血液在他体内躁动,他看上去威严而冷硬。墙上黑影越拉越高,带著铺天盖地的压迫感,晃动得越来越厉害,无数黑鸟的影子飞出来,又被巨大的黑影吞没。
    一个上位恶魔想要降临。他痛苦狂暴,却又犹豫不决。
    布莱兹站在没人注意的角落静静看著,黑色的藤蔓在他身体上蔓延。
    bc……
    深渊 11
    第十一章
    “你说服不了我。”修又重复了一遍。
    “好吧,我做过!”圣者突然恨恨地说,一副“你满意了吧”的模样。“我想过要杀死你,而且我做了。在你母亲怀著你的时候我就做过!”
    修望著他。
    “可你父亲阻止了我。”他接著说。
    “我从没想过你母亲会生下你。恶魔贵族很少会生育後代,当我知道你母亲怀了你时,我以为她是想要吞噬你──她被关起来後无法逃脱那些神圣咒印,她需要融合一些神圣系的力量,但她无法直接获取。所以弄出一个孩子来,让两者的血统结合在一起,再吞噬,这样她就能得到你父系血统的一部分力量,足够让她逃走。我当时以为她会这麽做,你说得对,我一点也不相信他们会相爱。
    “可她没有。她放弃了逃走的机会,生下你,几年之後死在那里。而你父亲,我从没听他说过,你知道他不是个多言的人,可我知道他并没有想过会有你这个孩子,如果他无法承诺孩子的未来他就不会让自己有一个孩子。可你已经在那了,所以他只能尽他所有去保护你。父母就是这样的,不是吗?”
    他停了停,“修,你的父母始终对你抱有希望。”
    修静静看著他。
    “为什麽你们总是用同样幼稚的谎言来欺骗我呢?”终於他说。那听起来像是又一句嘲讽,可这次他并没有笑,四周躁动的影子慢慢安静下来,他脸上一片静默的悲哀。
    他记得自己在母体内的日子,他不知道那是後来他的臆想,还是恶魔的孩子的确在出生前就有记忆。他总是能回想起那时惶恐不安,那种无力挣扎只能等待被吞噬的恐惧。可他母亲却放过了他。他从没见过自己的母亲,但他清楚地知道她是什麽样。她总是轻轻微笑著,哼著没人听得懂的歌。她怀念自由,直到死也没有再踏出那牢笼一步。
    他记得他的父亲。那男人明明清楚自己的儿子是个什麽东西,却总是温柔小心的保护他,像保护温室里一朵普通无害的小花似的。只有他知道那个冷硬的恶魔杀手会温柔成什麽样子。那时他饿得要死,却还得努力扮演一个正常的孩子,只能偷偷从肮脏黑暗的角落翻东西吃,回家装得自己对一次考试成绩耿耿於怀。他一直怀疑父亲知道一切,那男人怎麽能不知道呢?可他总是希望自己得到的是一个祝福而不是诅咒,他表现得那样恳切,那希望美好强烈得不该被打破。所以他们总在装,装作自己什麽也不知道,装作对方什麽也不知道。
    不是那样的。修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在讥笑,根本不是那样。他把那声音掐死在脑海里。
    他的生活就像一个笑话,一个一个谎言和假象叠起来的黑色幽默剧。
    “你们总是用这样幼稚的谎言欺骗我,甚至不屑於换一个。”他轻声说。他母亲生下他是因为爱他,他父亲小心呵护他是因为爱他,因为他的父母相爱,因为他是他们爱情的结晶。这故事看上去多麽温馨美好,他挺想笑。
    “修,没有人骗你!”圣者说,显得有些恼火,“好吧,你父母相处的方式是有点不正常,可他们一个是驱魔人,一个是上位恶魔,你还能指望他们怎麽相处呢?你为什麽就不能相信呢?”
    修站在那里。
    “我相信。”他声音柔和地说。无论那看上去多不真实,他总是想要相信好的那一面。恶魔从不会有这种烦恼,只有人类才会。他们对感情是如此依赖,好像没有一点温暖就活不下去似的。
    “不被揭破的谎言就是真实。我相信。”
    躁动的影子完全安静下来了。
    布莱兹依旧站在阵外,身上的藤蔓已经消失。他安静地看著,手上玩转著一个小小的银器──那是修之前给他用来压抑魔气的。
    “我这个样子──你没有办法做点什麽吗?”修问。
    空气里沈默了一会。
    “好吧,如果你能做早就做了。”修偏开头,自嘲的语气听起来轻松随意,“我怎麽能奢望变成一个普通人类呢。”
    “那麽你要杀死我吗?”他接著问。
    “不。”圣者摇摇头,“我不想这麽做──好吧我知道你不会相信──而且我也做不到。修,你有没有想过你背上的钉子为什麽会失效?……恐怕那不是因为你恶魔的力量成长了。你是在成长,可不应该这麽快。”
    “那倒是,我都没吃过什麽东西。”修随口插了一句。
    圣者不理他继续:“真正原因更有可能是因为你已经获得了神圣系力量,那些用来束缚恶魔的术法对阿格尼尔家的子嗣是无效的。恶魔本来就难以杀死,而你──我不知道,我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修露出了然的表情:“你不会杀我。除非你确定可以完全把我杀死,否则还不如让我维持现状。”他笑了笑。
    圣者看著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修,在你开口问我时我就知道你的选择。你不想变成那样,对吗?否则你根本不会费事叫我出来。”
    修沈默了两秒。“是的,我不想变。”他说,“变成一个只知道吞噬的怪物,一个完全被欲望主宰的行尸走肉,在人类终於进化出新脑皮层後依然像只阿米巴原虫一样思考。”他又笑了笑,“我不想变成那样,我甚至不敢窥视我真实的样子──我觉得我很丑陋,还很恶心。”
    布莱兹无聊地翻转著那枚银器,忽然指尖一痛,一滴血落下去,瞬间变成一小团流动火焰。布莱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惶恐地左右看看,没人注意他。他迅速换了个地方站著,装做什麽也没发生。
    “修……”那边圣者说,“那就坚持下去。过去那些混血孩子十岁之前就会完成变异,而你已经坚持到现在了,阿格尼尔家族的神圣血统很强大,你的意志力也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强。”
    “和饥饿对抗吗?”他笑著问,“我只要给你停一周蓝莓,你都能把我耳朵吵聋了。”
    圣者保持一副圣光笼罩的庄严表情。
    “你怎麽还不明白?对於早已知道结局的事,即使我再坚持几年又有什麽含义呢?
    “这只是……没有意义。”他说。
    修虽然平静下来,但仍显得摇摆。圣者知道他的意志力相当强大,强大到可以抑制体内的魔性,但他需要一个足够他坚持下去的理由。“想想罗伊。如果你变了,他会是那个来杀你的人。”
    “罗伊……”这个名字似乎踩中了什麽敏感点。修的影子又晃了晃。他犹豫了一会,目光不知飘向何处,摇了摇头:“不,没用的。”
    “为什麽你这麽肯定?”圣者忽然明白,他快承受不住并不仅仅是肉体上的痛苦,“修,发生了什麽对不对?”那一定是比饥饿更让他难以忍受的事。
    布莱兹手上又一滴血落下。那两条蜿蜒的火蛇顺著地面,无声地朝法阵游过去。
    “我……”阵内,修仍在犹豫,“不,我不知道。我不能确定……”
    “究竟怎麽了?”
    “我……”他情绪波动起来,“我……天哪,”他捂著额头,显得无比痛苦,“我不……想想办法!你必须阻止……”
    忽然一片黑色的焰光蹿起。两条火蛇游到阵法边界,光暗两股力量一交接就开始疯狂地互相吞噬。那法阵一下就被咬出两片空白,失去效果。
    圣者在焰光中朝布莱兹转过头。
    修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就见一片火光燃起又散去,圣者的灵体随之消失。
    “不!”
    蝙蝠慢慢抖了抖翅膀,苏醒过来。
    “怎麽了?”它问。它的脑子不足以处理刚刚发生的一切,於是选择性完全失忆。
    修瞪著他,又转过头去瞪布莱兹。
    “啊……我……”金发恶魔无辜地举起手,意识到那枚圣器仍在他手上,而他的手仍在滴血,他又飞快地把手藏到身後,“我只是──”
    一条小火蛇从他身後探出头来,即将触到修影子的一瞬间又立刻缩了回去。
    “只是站著。”布莱兹把话说完,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修没有理他。他开始重画阵法想要补救,但无论试多少次都没有用。
    “噢,一次性的。”布莱兹幸灾乐祸,被修扭头一瞪又立刻乖乖闭嘴。
    蝙蝠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