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苏韧心道:前程未展,何必说死?自己在宦官群中若找个得力之人,不啻如虎添翼……不过,小柳还是孩子,品阶又离“得力”差太远了。
他把伞递给柳夏,少年露出虎牙笑道:“不要!反正我已‘湿身’啦!”
他微跛着小跑,又被苏韧叫住。苏韧翻找出油酥:“小柳,你忘了这个。拿我的份儿去。”
柳夏这才想起自己为什么出来的。他翘起兰花指,戳戳额头。
苏韧抽出那层食盒给他,目送他消失在雨雾里。
大殿中举头可见凤舞凿井,若俯身看,汉白玉栏杆的大小龙嘴一齐向外吐水,蔚为壮观。
苏韧坐廊下,打开饭盒,竟发现今儿家里给他偷放了鳝鱼,虾仁。
他环顾无人,飞快吃下去。大概受了寒气,吃完了,他胃中还像涨得厉害。
苏韧想:这几天虽有玉牌在身,但忙得没有闲工夫。不妨在皇宫散步消食,四处见识一回。
他绕过大殿,往西边宫苑走去。宫中风景,可用“大”字形容。
凡事做大不难。可大了还要求精致,就难了。
紫禁城名为仙苑,但其风景若让苏韧品评,似不如沈家,更不如蔡家。
他徜徉进一道两边栽兰的长廊。花开雪白,一茎一兰,芬芳旖旎,驱散雨腥。
苏韧再走几步,忽感一阵胃痛。他按住痛处,吸了口气,再挪几步,则剧痛如锥。
他忍住恶心,眼前昏花,顺着长廊,摸进一间石亭去歇息。
饥饱失时,对他本是习惯的。但这痛……莫非家人好心放的海鲜河鲜,已坏了不成?
现在,身处禁宫,上哪儿去找人帮忙?又上哪儿去找热水药丸?
苏韧自知糟糕,背脊上阵阵发麻。他狼狈蜷缩墙根,用帕子遮住嘴,指望过些时间,能稍微好过起来。雨声打窗,他深深吸气,听到一人在亭外悠悠吟诵:
“绿艳闲且静,红衣浅复深。
花心愁欲断,□岂知心。”
男人清音柔和,不沾烟火。
另一类似老妪的声音道:“这株牡丹花开并蒂,不愧称为‘二乔’。三日以后殿试,正值其怒放之时。”
苏韧来不及思考,胃里已翻江倒海。
他使劲压住腹部,可眼里涌满泪水。
他向前爬行数步,抓到了一人的布履。
有人惊叫,有人大呼,苏韧浑身颤抖,嘴唇发麻,什么都说不了。
模模糊糊,他见那人着道袍,姿容飘逸。
不知为何,亭中复归于静寂。潺潺雨声中,那人蹲下身子,把苏韧抱在怀中。
他身上的幽香,比兰花浅淡,非复尘世所有。苏韧吃力想:这人……这人……
老妪般嗓音叫道:“万岁……?”
这人是万岁?他费尽心机要步步接近的天子,已经触手可及?
苏韧震惊之下,魂不附体
人算不如天算。关键时刻,他苏嘉墨再也没有好风采,好谈吐,甚至……再也撑不住了。
皇帝轻拍他背脊。苏韧居然鬼使神差,“哇”地张开嘴,吐得皇帝衣襟狼藉。
牡丹亭,荠菜饺,鹅油酥
苏韧一吐,石破天惊。老宦官连珠炮似喊着“来人”,求着“恕罪”。
亭子内外,纷乱如麻。侍从们不由战战兢兢,众口一词——“奴才该死”。
苏韧咽着涩水,心里倒是比什么时候都明白。他想:天底下哪个人该死?只不过,有的人命薄,经不起福泽。譬如自己,千算万算机关算尽,却经不起老天爷一记“暗算”。
他挣扎成跪姿,用头磕碰地面,双唇颤抖,却难以成句。
随着雨丝淅沥,喧哗逐渐隐去,亭中好像又只剩下苏韧和皇帝。
苏韧不顾痛楚,使劲磕头,直到皇帝轻声说:“罢了吧!”
苏韧匍匐着,觉着有温热液体流到眉间,额角痛如惊蛰。
皇帝仿佛笑了一声:“你,就是苏韧?”
“正是微臣。臣不慎玷污龙袍,恳请万岁降罪。”此刻他胃疼已减了大半。
皇帝又笑道:“既然你已说‘不慎’,朕该如何降罪才好?”
苏韧壮胆仰视,皇帝目光平和。他已褪去脏了的道袍,看上去长衫如雪,襟怀春月。
苏韧浑身冰凉,口吃道:“臣……臣……臣……”
皇帝怡然笑说:“书到用时方恨少,话到御前总嫌多。苏韧,你不用怕,且听朕问话。”
苏韧隐隐感到:皇帝从外表到言语,无不清明。坦荡如浩浩平原,连个鬼都躲藏不住。事已至此,他该放大胆子,尽量应付。
皇帝先问,他如何到了这里?苏韧跳过柳夏一节,其余都如实说了。
皇帝又问,他为何腹痛狼狈?苏韧一五一十答,连饭里的河鲜名头都报给他听……
皇帝捻着黑须,几乎和老郎中一样苦口婆心,道:“春季易感邪气,你又饥饱失时,本已胃气虚弱。吃了腐变河鲜,再添上淋雨受寒,才会突然作痛。吐后,胃气便平复了,没大碍。年轻人应多加保养,不可拼搏过分。纵前程似锦,但你身体坏了,终究没了奔头,岂不可惜?”
苏韧听皇帝语气平易,稍稍安心。
他没料到皇帝是这般人物,想不出最好的应对之策,只好五体投地,唯唯诺诺。
皇帝上下打量他,忽而一哂:“宫中传说新来的监工喜吃素,朕还想是何缘故……现在看来传闻到底信不得。其实,吃素也有吃素的好处……”
苏韧慌神,忙回禀:“万岁,臣真喜素食。荤菜乃是家人偷放。要知道是鳝鱼这种放不起的东西,臣早抽空吃了它。臣偏爱吃素,是有原委。”
“嗯?”
苏韧掏出手绢擦擦嘴,长跪好,才说:“只因臣出身贫寒,自幼吃惯清淡蔬菜,肠胃实在耐不得荤腥油腻……”
皇帝面色和煦:“贫寒……你是什么出身?”
苏韧握拳,定了神道:“臣父是村塾先生。”
“嗯,原来你爹是一介布衣,自然家境清苦。”
苏韧环顾四周,横下心坦白:“是。然臣还有隐衷,多年郁积在心,对他人皆不足道,却万不敢欺瞒君上。臣的父亲实乃养父。臣儿时与父母离散,流落浙江为奴,后又为人养婿,辗转到六合县,才遇到养父……”
苏韧说这些话的时候,暗暗佩服自己胆量。不知为何,他脑海中飞过宝翔一句话。
宝翔曾说:“老虎不在时,去它虎穴里弄几只虎仔,还算不得胆大。对着老虎血盆大口,告诉它你爹是个剥虎皮的好手,那才叫胆大。”
皇帝目光掠过苏韧眉宇,那眼神透彻骨髓。
他道:“喔,还有这么一回事?你身世凄凉,的确不便启齿啊。一日为父,终身为父,你要记得养父恩情,终身保有他姓氏。苏韧,苏韧,好名字,连朕都欣赏起你这姓名。”
苏韧忙答应:“臣谨遵圣旨。”
皇帝徐徐移身,过了苏韧,走出亭子。
苏韧尚未回神,四五个宦官冲了进来,他们捧起道袍,在亭中通风,清扫,熏香。随后,俩名宦官左右挟持苏韧,剥下官服,替他洗脸,逼他漱口。还有宦官拿来琉璃瓶儿,对他喷了点水。登时清芬四溢,腌臜之气全消。
苏韧浑身无力,傀儡似任他们摆布。他反思与皇帝对话之疏密,重新惴惴,不禁向亭外眺望。
雨水洗涤着亭北初绽牡丹。娇红婀娜如仙,姚黄林下风致。两带竹栏相对,引向一道苇帘。皇帝坐在帘后,正对着名花。他复披上了道袍,拿着拂尘,气韵飘然云外,宛若紫府真人。
苏韧被宦官推到帘前。他跪下,背上阵阵发凉,居然错觉一株株牡丹是一把把弩机,随时致命发射。一位老宦官卑躬屈膝,从帘内出来。他腰围金带,白发苍苍,与苏韧对视一眼。
苏韧猜:他便是邻居范忠。可君主在场,大家都是奴,无法攀交情。
皇帝静赏了一会儿花,才出言道:“你可识得牡丹之种?”
苏韧瞥了眼范忠,范忠努嘴。他马上回答:“回万岁,臣鄙陋,只会护花,不懂赏花。”
皇帝缓和道:“能有惜香连玉的心,比光懂得观赏美质要强。这亭北牡丹,在宫中独占风光,在都中也首屈一指,多是朕当年手植。范忠,你捡几个种类,告诉他听……”
苏韧不敢背对皇帝,强扭脖子,眼珠子跟着范忠转。
范忠教了他十几个牡丹名,苏韧只入耳“傻白”,“墨洒金”,“凝香英”这三种。不过,等范忠再询问,他一个不漏复述全了。范忠低声夸道:“苏中书好记性。”苏韧勉强一笑。
皇帝弹指,说:“范忠,苏韧媳妇——是曾陪着宝宝进宫的那位谭香吧?”
范忠躬身:“万岁圣明。他娘子正是谭氏。”
皇帝“唔”声拉得老长,余音袅袅。范忠延颈,苏韧垂颈,等了半天,才等到下一句。
“谭氏陪伴皇子读书,甚有苦劳。既然苏韧能撞倒这里来,可见他与牡丹有缘。范忠,替朕选三四种牡丹,赐给谭香苏韧。尔等在家中培植此花,切记住,牡丹宜凉忌热,喜燥恶湿。”
苏韧即刻叩头,连连谢恩。他暗想皇帝对他们没有恶感,不然也不会以花下赐。
范忠堆笑:“万岁天恩浩荡,他小夫妻何德何能?若传扬出去,真要引起满城红眼。”
皇帝冷冷一笑,柔声道:“那你们就不要传扬出去吧。”
范忠变了脸,仆倒在地:“是,奴才遵旨。”
苏韧再抬头,帘后已空了。范忠颠着碎步,撵着圣驾去了,苏韧擦了满头冷汗。
没有旨意,他并不能起身。他寻思:皇帝是原谅自己了么?今天的邂逅,是福还是祸?
阿香……似乎很让皇帝注意。但,这会是好兆头吗?皇帝的话,可有弦外之音吗?
雨停,天色已黑。宦官们抱着牡丹盆花,与范忠同来。
范忠扫了精疲力尽的苏韧几眼,宣道:“皇上口谕:内阁中书苏韧,御前失仪。念其初犯,从轻发落。罚俸三月,廷杖二十。工程紧迫,可缓刑至宫殿落成之日。苏韧,谢恩吧!”
苏韧听了发落,悬着的心才彻底放下。廷杖二十,反正打不死打不残……况且缓刑,还有余地……
他山呼万岁,深感侥幸,好比逃出生天。
皇家赐花,专人护送。苏韧抱着半干官服,先赶着回家。
他进大门,满耳欢笑之声。
谭香在伙房内,和儿子一起念着“荠菜,马兰头,阿姐住在门后头”的江南童谣。
苏韧用绢帕吸干额头渗出的血渍,挪到厨房门口,调侃道:“哪来的荠菜,我也讨一口吃。”
苏密兴奋拍手:“爹!今天下学后,娘带着我和宝宝一起去挖荠菜。我们和宝宝对半分了,娘正做菜芯讷。咦,爹,你怎么没穿那身做官衣裳呢?”
苏韧坐在门槛上,掩饰道:“雨大,我衣服湿透了。你们真去挖荠菜啦?”
“是啊,我想宝宝老坐着,对身体不好,就和大白说了,领着孩子们去城南废校场挖荠菜。”谭香用力绞荠菜,满手绿汁:“宝宝可高兴呢,他还和两个小乞丐打了一架。我说不打不相识,让孩子们交个朋友。朋友多,路就多嘛,宝宝也不见得一辈子能当金枝玉叶,对不?”
苏韧点头。他想:宝宝不当金枝玉叶的时候,也轮不上当乞丐,八成是死路一条了。
他问:“香儿,你亲自下厨啊?”
谭香不以为然:“哼哼,什么叫亲自?我是皇后公主,还是花魁娘子啊?顺子闹肚子,脸都绿成这荠菜色了。我让三嫂尽管陪着女儿去。我做荠菜饺子给大家吃……保准打你们耳光,你们都不肯放手。”
苏韧向她走了几步,又不敢走近,望着她讪讪笑,浑然忘了菜里夹带虾鳝那档子不快事了。
谭香眼风一闪,乐呵呵说:“阿墨,我说,你脱了那身官皮儿,秀气多了,脸白得简直和你童男时一样……哎呀……你好象病了……”
谭香放下荠菜,过来细瞅他。苏韧躲闪,还让她抓住了。
苏韧本以为她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