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即刻化为乌有。
    师傅面上含糊不得,她按照手艺人拜师规矩,与苏密给陈琪磕了三个响头。因夫子面相和善,她腼腆奉上黄杨笔筒一只。她送宝宝的,则是个书袋,正和她母子身上一样的灰布料所制。
    因宝宝事先不知谭香来到,所以此刻乐得几乎疯了。他将谭香扯动扯西,介绍一番,又蜜蜂一般围着书案,给谭香倒水,给苏密添墨。陈琪每教一句书,他非要喊几次“香妈”。宝宝还往那新布袋子里装了几册书,无论站还是坐,非要背在肩上不可。
    乱哄哄中,陈琪巍然不动。谭香对老儒风采,十分仰慕。出乎她预料,苏密竟坐得端正,听得认真。不出一时辰,他便与师傅有问有答,默契天成,陈琪老眼尚不昏花,颇有几分赞许。
    到了休息之时,陈琪问宝宝:“皇子还有什么不明白之处?”
    宝宝大声说:“没有。”
    苏密起立说:“师傅……我有……”
    读书人,好为人师。纵然成了一品高官,无人提问的落寞还是难解的。
    陈琪对苏密点头道:“你的功课,是要多教训几句……来。”
    苏密含笑凑到陈琪面前,双手奉上字帖。
    谭香对宝翔使个眼色,走出屋子,到僻静柳荫下坐着。
    她把眼皮向外翻卷,眼圈顿时红了。再打开沾着胡椒面帕子,一擤一抹,眼泪唰唰落下。
    “香妈?香妈?你怎哭啦?”宝宝背着书袋找到她,被吓了一跳。
    谭香把那块胡椒帕子丢到袖中,从腰间另抽出手绢擦眼:“我被灰迷了眼。”
    宝宝皱起浓眉,望天道:“为啥女人哭,都是说这句?一听是假话。香妈,是不是苏甜成了舅舅的女儿,你伤心啊?”
    “嗯?你见了苏甜?她怎么样?”
    宝宝说:“她被姑太太那老魔女看管着呢,我也见不着几回。府里人说:苏甜本来叫蔡甜,是舅舅女儿。可我不懂,她怎么成了舅舅的女儿?”
    谭香冷笑:“那蔡述如何回答你啊?”
    “他说,等我长大了自然会明白。”
    谭香擦了泪,咬咬牙,说:“我哭,不是为了苏甜,而是为了苏密。苏密是个坏孩子,我但凡能教好他,也不会让他上这儿来。”
    “苏密哪里坏了?他读书,好像比我用心。”宝宝歪头。
    谭香拉着宝宝:“最最坏的,外人不容易看出来。苏密表面用心读书,其实老想学歪门邪道。我这些日子操碎了心,最后只想到依靠你了。宝宝,你可要帮他!”
    宝宝跺脚:“我去打他一顿,让他安心学好!”
    谭香哭笑不得:“我儿子是我的肉,你忍心打?”
    “那怎么办?”
    “告诉你个秘密,别看苏密脸上笑眯眯,其实他心里很怕你。你是条龙,苏密不得不跟在你后头。只要你用心读书,做出好样,苏密便会觉得惭愧。久而久之,他的邪门歪道心思也就收了,变成像你一样表里如一的好孩子。”
    宝宝脸红,大眼亮晶晶:“香妈,我……我真能给苏密做样子?他们说我皮,背地烦我呢!”
    谭香拍着宝宝的肩头,发自肺腑说:“你能!你什么不能?我知道,你表面上顽皮,其实心里是好学的。我相信,你能带好苏密。将来我老了回乡去,我要跟每个人说我曾经认识宝宝。苏密的师傅和恩人,头一个是你宝宝啊。”
    宝宝攥紧小拳头:“既然你对我那么有信心,我就试试看带他吧。”
    谭香目的达到,心满意足。她拿出一卷皮尺,替宝宝量衣裳尺寸。
    她让宝宝放下书袋,问:“你爱这布吗?”
    “爱!因为它实在太难看了。鬼见了都会躲开。”
    谭香噗嗤一笑,摸摸宝宝头,玩笑说:“你是龙,鬼本来就怕你!”
    她摸着摸着,宝宝头盖骨边,真好像有一点突起棱角。
    她看着宝宝的两道浓眉毛,忍不住哈哈笑起来。宝宝也哈哈乐,抱住她的腰。
    树枝晃动,在翠荫那边偷听的宝翔,却只能在心里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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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禁城内的苏韧,岂能听到唐王府笑声?开工第一天,他焦头烂额。
    红日初升时,废墟前云集着工部官员,能工巧匠,禁军精兵。
    按照旧俗,头天需由主持工程者洒祝天地,敬祈平安。司礼监全体公公均吉服到场,远远看着,没一个与苏韧等人交谈的。苏韧行礼完毕,大太监们便消失了。
    苏韧晓得在宫内施工,不和司礼监管事通气,是万万行不通的。
    但他们贵,他卑。他只好像妃嫔等待临幸那样,随便人家高兴。
    他抱着名册,一个个核对人员。他至少要对每个人略有印象。
    忙过了正午,他还顾不得吃饭,和随员们拿着图纸,仔细探查夯土地基。
    他正听众人商量施工的要项,工地上闹将起来。清点材料的禁军校尉和工部之人发生了龃龉。禁军说工部“文酸无用”,工部骂禁军“粗率无理”,两方争执不出结果,导致汉白玉石料运输停滞。苏韧两头都得罪不起,只好当和事佬,陪笑陪得脸皮都酸,才化干戈为玉帛。
    禁城少树。阳春三月,苏韧汗湿中衣。他苦笑寻思:到了炎炎夏日,这热足够人受的。自从离开湖州,自己再也没浑身长痱子,难道在帝京又会重温旧梦?自己热没什么,可以忍。但热气烦了工匠心,会影响工程。
    春天是一年之计。炎热,冰冻,风雪,大雨,每个意外的细节之处,都不该遗漏。书上只讲营造法式,工部官员只管提供理论,而付诸于实践的诀窍,非要请教最富经验的老工匠不可。
    他再察名册,找出十来个符合条件的老工匠。打算从明日开始,挨个和他们聊天。谭老爹父女是匠人,苏韧清楚这行人脾气。和他们促膝吃喝,落完家常,再真心求救,便成事了。
    苏韧展眉,肚肠咕咕。他从食盒内取出早凉透的饭菜,边吃边整理头绪。
    有位宦官走进了他栖身的工棚。苏韧忙搁下筷子,笑脸相迎。那宦官道:“范总管差我来给您送玉牌。您有了此牌,可同我们中官一样出入禁城各处。您也好调和各方,多作弥缝。”
    苏韧弯腰,连声道谢。乘那宦官扶他,苏韧往他袖中塞了片金叶子。
    那宦官并不推让,笑看苏韧饭盒:“大人差事如此繁重,却只吃黄瓜,饮食未免太清淡了。”
    苏韧淡淡微笑:“您有所不知,我少年时仰慕道家养身之法,素来不喜荤腥。再说,成千上万人在大内施工,我唯恐会污浊天家净土,哪还能带头吃小黄鱼臭豆腐那些气味熏人的食物?黄瓜色绿清香,恰是好菜。”
    “啧啧,大人心细……”
    苏韧摇头低声:“在下出身寒微,能得此重任,哪能不竭忠尽智?”
    那宦官慨叹:“哎,重修圣宫,我们也想尽一份力。可我们是不全之身,老祖宗留下话的,说不能让阉人沾手建造。范公公说,您在别的地方若要我们配合,只管直言。”
    苏韧缓缓道:“如此说来,是有一事。所有施工人员饭菜,原是外头做好带进宫来。然天气转暖,众人汗出口渴。我知御膳房离此处不太远。能否劳烦他们烧好热水,再差几班小宦官轮流送到工地上来呢?虽苦了众位中官,但若大功告成,也少不了您们的福份儿。”
    “大人心比头发丝还细。好,我马上去讨范公公示下。”
    苏韧等那宦官走远,才挺直脊背。他嘴角一扬,继续品他的黄瓜饭。
    苏韧到家时,天又黑了。他膝盖酸软,没忘对三嫂吩咐:“明儿我还吃黄瓜。”
    他一进屋,谭香和苏密就冲过来,大人小孩咯咯笑着,把他扑倒在炕上。
    苏韧累得腰椎作痛,被妻子儿子的重量一压,不禁“呀”一声。谭香和苏密瞪圆了眼珠。
    苏韧张臂抱住他俩,开怀笑道:“我不过一装,能吓住你们?你们不是降服宝宝那条小龙吗?”
    他闭上眼,听着娘儿俩絮絮诉说,虽有重压在身,但心里踏实,疲倦好像也减轻了。
    万事开头难,可苏韧有恒心。接下去几天,他几乎没在工棚里坐下过。
    他与工地上人们混了脸熟。不管职位高低,但凡与他交谈过,他都尽量记住他们的名字。
    苏韧认为:帝国建造浩大的工程,死几个人在所不惜。但不死人最好,才见得主持者能力。为平安施工,他从每分队中抽出一个人纠察,专负责安全隐患。另外,提出保平安好建议者,记录在案,将来上报朝廷,按功论赏。
    御膳房当真架起了大灶,一刻不断烧茶水。小宦官们分成三班,轮流拿壶在工地上递水。苏韧对这些孩子用了心,自掏腰包买了什锦果仁,一盘盘码在监工棚里,任他们吃。
    有官员调侃他这点“小恩小惠”,他只笑而不答。他自己的想法,不屑于对外人道。人只顾眼前利益,是做不长的。今日小宦官,保不准明天是司礼监的大宦官。而等他们真成了大宦官,用区区果仁还能打动吗?
    小宦官们嘴快。不出几日,这位“容貌好,心眼好”的苏大人名声已散播到宫中四方。
    这天午后,乌云朵朵。苏韧担心下雨,指挥众人早早收工,做好防潮。
    工地上忙完,天空飘起酥油般春雨。苏韧刚要吃午饭,御膳房总管派人来请他过去。
    他提着饭盒,走到御膳房。他一进去,有宦官尖着嗓子:“快来看……苏大人来了!”
    “稀里哗啦”,掌勺的丢勺子,洗碗的撂下碗,御膳房上百号人像看天仙一般,全涌出来。
    苏韧不断拱手,挂着浅笑。他眼风回转,每个宦官错觉都被他暖意融融对上一眼。
    苏韧说:“苏某在此,给各位中官大人问安。饮水思源,多亏你们,外头才有茶水喝。”
    御膳房总管拉他到屋里:“上次大人差孩子们对我说,天热后,需寻些冰块来。这主意是好,但禁中冰窖不够用,要问京里头贵人讨才行。”
    苏韧迟疑片刻,说:“好,我一定设法。”
    那总管拿盘新蒸好的玫瑰肥鹅油酥给他吃,苏韧敬谢:“我不大吃荤。”
    老人硬替他塞入食盒。向窗外喊:“孩子,你梅干爹要的酥成了!”
    雨声淅沥,无人回应。
    老人喃喃:“稀奇,才刚儿还见他呢。那孩子的梅干爹是万岁面前红人,得罪不起。”
    苏韧被油香一迷,惊觉自己饿过头了。他送上份礼,辞别老人,走入宫巷里。
    冷不防,有人伸出手拉他。苏韧镇定心神,看清了。
    琉璃瓦檐水柱,倒灌到小宦官蓝衣里。他黝黑光滑的面孔,被洗出哀愁。
    “柳夏? ”苏韧惊呼:“你……你在这儿?”
    其实,柳夏可能在宫中,他早有了信儿。但这么相逢,令他惊讶。
    柳夏望着苏韧,鼻翼一张一张。他俊俏脸庞瘦了不少,更像个女孩儿了。
    “苏大哥,你……你……让我好找哇……”柳夏贴着苏韧的胸膛,泣不成声。
    苏韧一手提食盒,一手打伞,没法回抱他。
    他打量柳夏,心中叹息:秦香莲千里迢迢找到陈世美那会儿,也该哭成这般吧?
    他担心有人看到这奇怪一幕,把柳夏哄到最近处大殿内。
    苏韧温言温语,柳夏渐渐收泪。他语无伦次说着上京寻人……无意中被抓……强行阉割……因大火后万岁身边需添宦官,他又被派到梅姓宦官的手下……
    苏韧道:“是那梅干爹?”
    “呸,去他的干爹,他只比我大几岁。万岁修仙,喜面貌清秀的太监陪侍左右。他常伺候在御前。我没法子才喊他干爹,实则我是他使唤小奴……”
    苏韧劝慰他良久,柳夏眼里重闪出光彩来。
    苏韧道:“既然知道你在这里,我不会放着你不管。你且去,容我想想……”
    柳夏深信不疑,踮脚挽住苏韧脖子,说:“我听他们说有个苏大人,没想到是你……苏大哥,能遇见你,我死而无憾……我是得走了,不然又挨打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