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呼,但谭香只皱眉,盯着他眼睛问:“你,在宫里遇见皇上了吧?”
苏韧诧异。谭香跺脚:“不见那老儿,你能把头磕破?他……他……”
她没说下去,替他吹吹伤口。苏韧苦笑:“今日事情玄,一言难尽,万岁已网开一面了。我没事儿,擦点药就好。万岁赏赐你几盆牡丹花。中使快来了,咱们得去迎……”
谭香被丈夫推搡出去,她气鼓鼓说:“谁要他给牡丹花?还不如一亩白菜,两架茄子!”
跨过门槛,她牵丈夫手:“大白下午进宫,说去找你。你没见他么?”
苏韧摇头。谭香估摸宝翔是去哪里鬼混了,又皱了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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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谭香这回冤枉了宝翔。宝飞白进宫面圣完事后,确实特意去新宫工地拜会苏韧。
天公不作美,他一到工棚,雨大了。宝翔哼着小曲,等了半晌,没见个人影。他哈哈笑笑,蜜蜂也有不采花的时候,难得苏韧有偷得浮生半日闲……他肯多陪陪老婆,甚好。
宝翔虽有钦赐自由出入紫禁城的玉牌,但他无故从不在这地方闲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宝翔的娘——老唐王妃还葬在乱坟岗内一天,他幼年关于皇宫那个噩梦便阴魂不散。
天降甘露,宝翔恰心血来潮,想好好瞅瞅当今禁宫全貌。皇帝在废帝时代落下个病根,每逢雨天,他鲜少在室外活动。宝翔才不想方瞻仰过龙颜,再瞻仰一回。
他施展轻功,跃上屋顶,东跳西展。他摸着“脊兽”头顶,长出口气。他把齿里雨水呸出丈把远去,俯瞰宫城。
人说禁城是“金銮殿”,那定是配着晴天丽日的说法。雨中,宝翔看远近殿宇大小屋顶,半点不透黄金亮采,那土黄土黄,倒活像牛屎。宝翔咧嘴,又莫名惆怅。脚下分明有冬暖夏凉广厦千万间,却给道士皇帝和围着皇帝转的马屁精们占着,想来好没意思,偏还是“天经地义”……
他转个角度,望见宫中一隅,姹紫嫣红开遍。他知晓,那是个“牡丹亭”。
宝翔生来贪恋美色,常弄个花儿草儿养眼,但他从不打算去牡丹亭。
皇帝登基之后,除掉了不少人。有的人留下遗骸,有的人尸骨无存。宝翔曾听守陵老宦官讲过,传说当年废帝夫妇连带三女二子,都让狼狗活活咬死了。狗嘴里剩余那点杂碎,皇帝命人埋入地下,充当花肥。那亭子的牡丹花,开得妖冶精神,多乃是皇帝亲手种的……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这种风流,按宝翔看,未免惊悚了些。
宝翔打个喷嚏,跳下屋脊。他拧着衣裳边角,疾步穿行,听有人喊他:“王爷?王爷?”
他哈哈笑道:“小梅子?老远没见了。你想我吗?”
宝翔认得这年青宦官。他姓梅,面似梅花,因此甚得皇帝亲信。他姓梅,“霉”气逼人,因此常是赌场输家。他开口问宝翔借的还债钱,不下千两,可宝翔对他,从无所求。
小梅子满面愁云:“王爷,我正病着呢……”
宝翔低声:“你小子是心病吧?”
小梅子拉着宝翔转入他住的屋子,掩门跪下,抽噎道:“王爷,您救救奴才吧!”
宝翔坐在炕上:“瞧这点出息……说吧,你输了多少钱?”
小梅子捶胸:“要是钱倒好办。前几个月我娶了一个女人,安顿在西门,手头积蓄花光了。偏她爹也好赌,拉我去玩几把。一夜工夫,咱们输了两千贯。我本来是宫里人,不怕追债,但舍不得那女人梨花带雨,便答应替她爹还了钱……”
宝翔敲他头一记毛栗子,道:“小梅子,你一个伶俐人,还吃外头女人亏,你娶她何用?”
小梅子叹息:“话虽如此,但情之所种,正在我辈。外头有太太的,不止我一个。万岁收藏的古字画压在我手里发霉,我便偷抽了张怀素草书。我冒充落魄子弟,拿去当铺抵押两千贯,如数还债。我正寻思过两天找您掉个头,把东西赎来,神不知鬼不觉放回。可是……前几天,我居然在某处见到了那张草书……原来当铺见利忘义,不等到期限,将那张书贴高价出卖给某家主人了。当铺愿多给我一千贯……可是,这万万不行的啊。”
宝翔咂嘴:“麻烦。但你不用那么焦虑。万岁收藏数万张,少一张多一张,未必能记得。你将那家主人的名字告诉我。我托托几个朋友,看能不能替你弄回来……”
小梅子满眼泪花:“王爷,您真不知道其中奥秘。那家主人是新上京的,王爷您们未必能打通关节。最要命的是,当时万岁也看见了那书贴。回宫后,万岁对我说了句‘宫里好像有张差不多的,笔势颇有仙气,你替朕找出来’。我一急,半条命没了……”
宝翔眼珠瞪大,深深吸气,他把小梅子拉到膝下,贴着他耳朵:“听你的意思,万岁前几天出宫私访,去了那家……他是谁啊?你说了,我一定帮你……”
小梅子打几个寒颤:“王爷,此事机密。万岁知我泄漏,我难免一死。可书贴交不出,我也是一死。我的命压您手里了。前几天,万岁夜间出宫,到富商沈明家。他只带我和范忠,在他家带了两个时辰……”
宝翔大惊。皇帝十年不出禁城了,今年怎出这妖蛾子?沈明——不就是沈凝的父亲吗?
他追问:“万岁去他家干什么?”
“这我不知道……我留在客堂里,光想那张书法了。皇上和胖财主沈明去里面喝茶,并没带上我,连范忠都没带。范忠关照我,千万不能对人说……”
宝翔哈哈傻笑几声:“是不能说,好在我嘴紧。兴许万岁也要问他掉寸头呢,不关咱们事儿。你来求我,是知道我府里藏有几张御赐的怀素真迹吧。放心,那位唐朝和尚的龙飞凤舞,恐怕他自己都认不清。我若要不着那张,也会拿张差不多的来给你。不过,你以后……”
他拉着小梅子叮咛不少话。虽然对方是个太监,但宝翔倒挺赞他那份“情有独钟”。
屋外风钩一动,小梅子大叫:“谁啊?”
宝翔哈哈:“别疑神疑鬼,不过风雨吹花落罢了。你睡着,我去了,呆长了坏事。”
他晃到巷里,大步流星往前走,猛一出手,扼住了门背后人的喉咙。
宝翔再加一把劲儿,这人必死。而且以宝翔江湖手段,杀人不会留明痕。
紫禁城数万宦者,名不见经传者,日日死,时时死。譬如荒草,无人问津。
可当宝翔正对那少年,他骂了一句姥姥。
偷听他和小梅子对话的宦官,正是柳夏。六合县大牢内的“小豹子”,也是柳夏。
一度春秋,已恍如隔世。
宝翔心里几个来回,便松开了手指。柳夏死瞪着他,一副咬人架势。
宝翔装作与柳夏素不相识,嘻嘻道:“小家伙,你吓得尿裤子了吧?我不过逗你玩玩呢。今天开始,千万别在这种地方躲猫猫,要死人的!”
他已走开,柳夏喊:“老白,你到底是什么人?你为啥装不认识我?”
这孩子难缠。可宝翔不想他丧命,哪怕他还不懂得厉害。
宝翔转身,恶狠狠说:“哈哈,老子什么人?你问这话,还嫩点。听清楚,今天你没看见我,我也没看见你。你但凡和一个人说了半点小梅子那事儿,我有对付你的法子。你那苏大哥呆在京城里。我能让苏韧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对了,他还有小孩子……”
柳夏眼睛冒火,拳头却成了兰花指。
宝翔明白:用苏韧威胁柳夏,奏效了。好孩子,够仗义!
“哈哈,不玩了,本王还有约。”
柳夏说:“谁和你玩?姓梅的当我干爹。我就算讨厌他,也不会害他的。”
宝翔耸肩:“好,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哈哈,这玫瑰鹅油酥好香。告诉小梅子,我吃了。”
他丢下柳夏,边跑边咀嚼酥饼。他并没吃出滋味,因为他心里有事。
他穿破雨幕,逃离宫城。对于皇帝和沈氏的秘密,他决心追查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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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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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魁
帝京春雨连绵,宝翔接连在府内蛰伏数日。让他冥思苦想的,不仅是皇帝与沈家的奇特联系,还有皇帝召见他时所说的话。那天,皇帝除了垂询谭香陪读的事情,还提到了一个“御梦”。他道自己梦见了某座势如龙盘的大山,山间冒出无数新芽,瞬间又成参天之树。皇帝还说:“朕深居宫中,从未巡幸过天下,因此不知那座山名是什么……”
宝翔受老唐王熏陶,自幼熟读李太白诗集。当时想到:虎踞龙盘,莫非是说应天府南京的钟山?但他在皇帝面前装熊样装惯了,只打着哈哈先对付过去了。
现在细想,皇帝说此梦决非无意,明显存心。但皇帝要预示他的,究竟是什么呢?
他躲在花阁内,抱着本旧书,默念李白“钟山抱金陵,霸气昔腾发。天开帝王居,海色照宫阙。群峰如逐鹿,奔走相驰突。江水九道来,云端遥明没。时迁大运去,龙虎势休歇……”。念着念着便累了,他索性把书盖脸上睡起觉来。
窗外的回廊里,环佩叮咚。宝翔知道:陈妃每日黄昏散步,没成想今儿和他冲上了。他再一想:花阁没点灯,她未必进来。不如无声无息,免得和那一位照面。
他可以作哑,但耳朵总不聋。所以陈妃和小侄女几句聊天,被刮了进来。
“……宝宝尽使坏,新裙子又给他弄脏了。”
“淑华乖。裙子不值甚,姑姑赔给你。你要和宝宝多说话,小孩子亲亲热热才好。”
“我老和他说话,可他又不和我说。他大概因为我不能同去挖荠菜生气了。姑姑,上回你如何不许我去呢?”
“淑华,大家闺秀怎能学下贱人做那些下贱事儿。说不定你以后要母仪天下当皇后的。”
“嗯。姑姑,可是……可是当皇后真好么?宝宝讨厌我,我也不喜欢他。”
“淑华,当皇后乃光耀门楣的大事儿。人到了那位置,无所谓你喜不喜。紫禁城中间那门洞儿,谁能出入?皇上! 任你姑父为亲王,我父亲大学士,都没那个资格。可皇后大婚,状元鼎甲,偏能走一回呢。你听话……”声音渐远。
宝翔猛坐起来,一拍脑门。对了,状元,状元……今科的状元谁来做呢?梦到应天府的“栋梁之材”,皇帝是不是要暗示他们当考官的要录取……
他迫不及待出房门,大喊备马。
陈妃尚未走远,在廊内横着眼,讥讽道:“某人好几天在家,我还疑心是谁个绊住了他脚。呵呵,原,来,是‘本性难移’!”
宝翔哈哈干笑两声:“知我者,妃子也。告诉你,我正要上你爹那儿去。你若还疑心,往自个儿娘家找贼抓‘奸’去!”
陈妃赶紧捂住小淑华的耳朵,愣愣看他赶往陈琪府邸。
夫妻虽琴瑟不谐,但翁婿乃是荣损与共,陈琪比宝翔更清楚。
一老一少避人耳目,在陈府书房对“圣意”着实揣摩了一番。
陈琪不愧是四朝元老,思忖后肯定说:“万岁叙梦,正说明了陛下想借此次殿试重树起江南士子声望。要让天下知道:败也应天府,成也应天府。若应天府儒生当了状元,正可平息流言,安抚人心。会试时,万岁令增加江南录取名额,是异曲同工。你以为江南此次谁有希望……那个年轻人沈凝……是最出色的吧?”
关于沈府的有些事,利害太大,宝翔不好点破。
他只告诉岳父:沈家与东厂大宦官关系密切,而热门考生沈凝,乃是应天府儒生案后少数“漏网之鱼”。
陈琪道:“沈家非但和公公们千丝万缕,和朝官也有联系。去年冬天,我府里时令鲜果都是他家孝敬的。我知今科会试我不主考,也没避嫌。沈凝会试卷子我阅过,可圈可点,只语锋过于犀利些,恰好合了总裁廖严口味,想是他运气到了……”
宝翔心道:今科总裁廖严,不正是皇帝的安排?
陈琪铺陈宣纸,在纸上写八个名字,分成左中右三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