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节:第十三章 满香鞘(2)
那是……
眸霎时一眯,身躯一绷,宇文含扬声:“停。”
轿子落地,帘起帘落,宇文含已来到卦摊前。
那先生正与一名女子算卦,手边是一盘细沙,眼角余光瞥到有人走近,他迎上宇文含的视线,轻一颔首,又转向那名女子。
宇文含心头突突直跳,眸中光芒有一瞬的炽热,须臾,便被一片烟色取代。
静静盯着那先生,他似笑非笑。昨年,武陵城里,此先生脸上的疤迹细碎色淡,如今,先生脸上的疤迹仍然色淡,数目却无端多,横横竖竖,密密麻麻……这是一张清秀的刀疤脸皮,只不过,他突然很想见见先生的真面目。
女子付了五枚铜钱,回看身边玉立的男子,羞色上脸,又被他身后护卫的冷眼吓住,不禁提了篮子快步离去。
“麟之趾,振振公子。”宇文含撩袍坐下,自行取过沙盘边的细木筷。
纵是麒麟之趾,也非凡尘俗物。是否只有这等人物,才能教出那懒眼相看的娇俏徒弟?
振振公子,镜黎的师父,当日他带走镜黎,杳无音讯,如今突然出现在长安街头,必有事端。
莫非……镜黎未……
心头又是一阵突跳,宇文含止了思绪,眸色微烟,迎向先生的眼。
“王爷算卦?”振振公子没去装惊讶或不认识,他身后,一名男孩正将买来的牛肉撕成细条,夹进馒头里。
这男孩是……三心?宇文含移开视线,一时若有所思。
振振公子顺着他视线的移动,看了眼男孩,也不隐瞒,笑道:“这是山人的徒孙儿,名唤三心。”
“徒……孙……”宇文含喃喃重复,似在自语。
“镜黎已去,这是她留给山人的一点怀念,”振振公子抚了抚男孩的头发,将沙盘推向宇文含,口里犹道,“王爷心中定是惊讶山人与三心怎会出现在此,可对?”不等宇文含点头,他又道,“王爷心中可是想:山人突然出现,莫非镜黎未死?”
“当……”真?真字含在舌下,眸色一荡。
“王爷,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滋味,并不好。”振振公子苦笑,“山人云游来此,是带三心历练人情冷暖,只怕如不了王爷的愿。”
“她……”竹筷在指间一颤,宇文含垂眼注视沙盘,胸中激荡,似有万千言语,却尽数卡在喉间无法吐出。他听振振公子叹气道——
“想当年,山人也是这般带着镜黎云游四处,让她亲眼所见、亲身所感这世间冷暖,若镜黎仍在,此时在三心身边的便不该是山人。”
沙盘划下凌乱一笔,宇文含以轻得不可再轻的声音低问:“她……可好?”
她葬在何处?可有受人打扰?
“……好。”振振公子点头,扫向宇文含的眼神尖锐了些,“王爷可知,镜黎自幼懒散,心思不定,做任何事,她都会犹豫二三,衡量四五,方才下定决心做与不做、要与不要。只有……只有救你,她竟无片刻犹豫……”声音,渐渐低了,“这一年,山人常常回想,究竟是那孩子天性如此,还是山人教得不够。”
“师祖……”小手送上一只馒头,三心看了宇文含一眼,眼神极怪。
“你先吃。”振振公子拍拍徒孙的头,直视宇文含,“山人算一卦,银一两。明日山人便启程离开,王爷若有心事,今日便算了吧。”
沙盘划得凌乱,似字,又不似,宇文含看了一眼,丢开竹筷,水绯唇角缓缓勾起:“振振公子,当年本王写一‘梨’字,你算本王将亡于‘利木’之下,今日,本王仍算‘梨’字。”
“问何事?”振振公子不动声色。
“问……前程。”宇文含托腮相望。他身边谋士不少,以见机最为丰略,只可惜见机与此人相比稍逊风流,少了几分阅历。并非见机不足,此人的阅历仍是经由时间彻积而成,假以时日,见机年岁增长,亦不比此人逊色。他若要招揽此人,不是不行,只不过得花些机巧……
心思一闪,宇文含不觉得趣味,倒横生一股倦怠。
他是镜黎的师父……
看到他,就会想到镜黎……
第99节:第十三章 满香鞘(3)
罢了,招揽之事容后再想,隐卫早已探得玩月山所在的地界,以后想找人,随时可以找到,现在他还没休息够……
静静望着清秀的疤脸,他等着答案。
振振公子将沙盘移向自己,随意看了眼,反问:“王爷,你现在心中最重要的是什么?”
青烟过眼,宇文含笑容不变,“本王只问前程,振振公子只需回答本王即可。答不出……别怪本王不客气。”
此话一落,他身后的护卫皆眼神一闪,手成空拳。
振振公子别有他意地睇去一眼,展平手掌伸到他面前,吐出两个字:“一两。”
宇文含微讶,明白他要银子后,命护卫掏出五两银子,轻轻放在那只手上,瞧到清晰的掌纹。
将银两交给三心,振振公子也不问多少,自顾自地从桌下取出一个小布袋,将沙倒进去,收了盘,起身,向三心伸出手。
基于武陵城他一言不发号啕大哭的前车之鉴,宇文含不知他又有何怪异举止,只静静看着。
待三心牵住振振公子的手,他侧首,冲宇文含勾唇一笑。笑容嵌在碧巾碧衫之间,竟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馨妍。
振振公子,人如其名。宇文含心中一叹:倘若揭了这张人皮面具之后呢?
这心思只在脑中一转,宇文含便听振振公子道——
“王爷……冷相逐云飞,红掠枝头去,风落荷香去,波横枯叶去,雪落玉屑去,一切来,一切去,去去来来,来来去去,红尘优华,色相无常,终是去、去、去。”
尾句一连三个“去”字,振振公子的声音越咬越慢。
“……你在和本王打禅机?”宇文含冷哼。
“王爷有一劫。”
说完,不给宇文含眨眼的时间,一高一矮两道身影走进密密麻麻的人群,转眼消失。
那……走得未免太快了些……是逃吧,毕竟王爷给了五两银子……近身的两名护卫瞪了半天,再对视一眼,转看自家王爷。
托腮的姿势未动,烟眸盯着空荡荡的墙面,仿佛对面还坐着算卦先生般。
“王爷?”护卫在身后唤了声。
绯袖摇了摇,瑚琏也似的身躯缓缓立起,举步入轿,风绕袍角。
轿帘落下,轿夫等了片刻,才听里面传来一声:“回府。”
回到王府,信步梨坡,已是败秋之景。
天下败景甚多,枇杷晚翠,梧桐蚤凋,陈根委翳,落叶飘摇,皆黯然伤人。
红掠枝头去,风落荷香去,波横枯叶去,雪落玉屑去……春夏秋冬,来来去去,去去来来,有什么能留下?
耳边是振振公子的话,无端地,宇文含却想起几句诗,是曹丕的《燕歌行》——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雁南翔。
草木摇落,群燕辞归……波横枯叶去,雪落玉屑去……手抚树皮,绯绫大袖因风拂眼,他不觉眯了眯。
枯叶早已落了泰半,到了冬天,这坡上又是一片雪白,那时,枝头上也堆上一片白了……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会如此喜爱梨花。究竟是爱梨花,还是爱枝头簇满的白?
因为簇满枝头的白,似那春日盛绽的一树梨花,而春日一夜突发的梨花,又将枝头拥满雪也似的白……
雪落玉屑去,春过梨花去。
——“梨花年年开,年年败……”
又想起那人的话了……叹口气,他收回手,看看天色,月已升空,王府里一片寂静。
夜空无云,不足十五,月如杏核,又似顽皮女子瞪大的眼睛,盈盈可爱。他低头,看月光投出自己的一片影,拉得长长。盯了不知多久,一片云飞来,掩去半片月色,影子淡了些。渐渐,云层越来越厚,影子颜色更加得淡了。
摇头,宇文含不由苦笑,“怎么,你也不愿意多陪我一会儿?”
正想向凉亭走去,远远传来一道轻唤:“王爷,夜深了。”
这声音来自一名肤色微黑的侍女,如糯糍般,听得人心头软软絮絮。宇文含顿步,垂眸片刻,向侍女走去。
“明日要早朝,王爷今夜早些歇息吧。”侍女轻劝。
他点头,出了拱门,侍女乖巧走在身后。
第100节:第十三章 满香鞘(4)
行过长长画廊,突听远处传来琴声,有人低唱着:“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
“尔独何辜……限河梁……”宇文含轻喃一句,知是另一名贴身侍女在弹琴,倒也不介意。他前一刻想到曹丕的《燕歌行》,现下便有侍女和歌吟唱,也算深得他心。
他原有一仆一婢贴身侍候,所做之事无非是奉水着衣、点灯研墨,如今的两名侍女是从蝶阴楼买回来的。两人一名细桃,一名菊扇,初时侍奉怯怯惊惊,日子久了,无论做错什么都不见他责罚,反而宠信有加,胆子才慢慢大起来。
唤他歇息的是细桃,院中弹琴的便是菊扇了。
买她们回府,是瞧这两女肤色微暗,有似曾相识之感。
容貌,两人与“她”没半点神似。声音,两人的清脆之音与“她”的哑中带脆是天壤之别。眼眸,两人纵是灵动闪烁,也不及“她”懒眼抬眸的不经意一瞥。才慧,两人纵是瞧了顾恺之的《洛神赋图》真迹,也只当是一幅价值万金的画而已。至于胆识……不提也罢。
她们与“她”,全无半点相似,何来似曾相识?
这点,连他自己也不明白。
短歌微吟不能长,星汉西流夜未央。不知是否因为见了振振公子,今夜的他总觉得心神不宁,明明千头万缕等着他理,却又偏偏理不出头绪来。
行了数步,琴音停了,再响时,竟是……
竟是——
步子一顿,他厉问身后趋步相随的细桃:“院中弹琴的人是谁?”
鲜少被他厉声喝斥,细桃心中一跳,身子一矮,双膝跪地道:“王爷,应是……应是菊扇。”莫非是菊扇弹的曲子难听,王爷才会变了脸色……
“菊扇?”眸波冷流,人已大步向远方小院冲去,那急急的身影,仿佛院中是他久觅未得的珍宝。
入院,果见一女月下抚琴。
女子墨绿衣衫,发比鸦羽,背向他坐着。
脚,在院门一丈处停下,宇文含心头巨震,死死盯着抚弹的身影,俊颜阴晴不定。
一曲过,女子微微侧头,却未回头,似在等他开口。久等未果,女子手一勾,琴弦震响,和出一道轻轻的叹息。
久久……久久之后……
宇文含开口了,他说的是——“来人!”
府中护卫闻声,四面八方拥了出来,却见他们的王爷神情恐怖,盯着抚琴的女子,似要将那女子烹了煮了吃入腹中。
那女子……护卫好奇地望过去,看不到女子的脸,只猜:那不是近来得宠的菊扇吗?
“你们是怎么守院子的?府上进了刺客也不知吗?”
刺客?护卫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