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紧,却见女子双肩一垮,身子非常可疑地向前软倒,头向琴弦撞去。
宇文含未下命令,护卫不敢动,只听女子悠悠道:“王爷,你今日还是不信我吗?”
然后,护卫便见素来沉稳持重的王爷神色大变,似喜,似怒,又似惊,似悲。
半晌,衣袖拂起,宇文含示意众人退下。他就说,心神不宁,果有事端。
听得杂乱的脚步声慢慢散去,女子长长吐口气——站起——飞快转身。
素颜玄发,皓齿丹唇,体若柔鸿,乍合乍离。此情此貌,印在一双亦喜亦怒的眸中,却如同跨越了百年离世的红尘般,难得。
妍姿巧笑,和媚心肠,哀弦微妙,清气含芳。
半个月后——
冬日的清晨,天色苍白而无力,重重寒霜伴雾而行,整个长安仿佛浸浮在一望无际的缥缈云雾中,笔直的街道清冷深长,街道的尽头是一座华庭深院。
东洛王王府。
幽深的庭院重重叠叠,恢弘华绮,缓步在画梁雕柱间,如置身露水仙境。托着洗漱用品,两名华服侍女缓缓来到一处宽阔庭院。
轻扣门环,两人静立,对视一眼,知道彼此心中想的是同样一个问题——她们算不算“失宠”了?
十多天前的夜里,王府来了一位姑娘,王爷唤她“井镜黎”。井姑娘言辞举止不分尊卑,与王爷像是旧识,可王爷对井姑娘似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的挫败。
第101节:第十三章 满香鞘(5)
王爷与井姑娘的话她们不敢偷听,只知道王爷极生井姑娘的气,却又舍不得处置。那一晚,王爷将井姑娘关在门外,第二天,她们入房侍候王爷梳洗,却发现井姑娘坐在王爷的床上,抱着水蓝绫罗被,笑眯眯问:“仲翰,能将牙粉和毛巾分我一半吗?”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她们羞红了脸,很庆幸井姑娘穿得还算严实,却见王爷脸色发青……老实说,能让王爷变脸,且变青的,她们还没见到过。
这些日子,只要王爷在府上,井姑娘便时时绕在王爷身边,王爷上朝或外出时,井姑娘便不见踪影。王爷明明对井姑娘不假辞色,回府的第一句话却是问“人呢”,王爷每晚总将井姑娘关在门外,但第二天井姑娘总会笑眯眯出现在王爷房里……
“唉……”同时低低一叹,两名侍女分别看向对方手中的双份洗漱用品。
“是细桃和菊扇。”房内传来轻快的声音。
两人又等了片刻,直到一声熟悉而短促的“进来”后,她们才推门而入,目不斜视,就怕破坏纱帐后那份温暖的绮丽……
实际上——
当宇文含第一次看到那令他可气可恼的人偷偷从窗口跳进来,就已心知无力。
每晚,放着好好的大门不走,她总在他辗转无眠时从窗口跳进来,偷偷摸摸,像贼一样。知道他未睡,她一点一点解释这一年来发生的事情,每一次的解释都不多,故意吊他胃口似,说一段,完了,会再说些气他的话,却每每在他发怒前闭嘴。随后,她要么寻一块软垫盘膝而坐,不知是练功还是睡觉,要么将腰带两端固定在梁上,如摇床般,夺了他的软枕跳上去,睡得又摇又晃,害他夜里不知睁眼多少次,就怕她摇啊摇地一不小心从上面摇下来。
被翻红浪?没有。
绮罗含香?没有。
夜夜共室而眠,既然她不怕坏了名节,他又何须介意。有时,他也很怀疑自己是不是清心寡欲得太过分了。
若非过累,他一向浅眠,如今却总被一双冰凉的手惊醒,是她的手。
她醒得早,总爱坐在床边,将手伸进暖被里,借他身上的热气取暖,或者,一双冰凉的手在脸上轻触游走,让他想不清醒也难。
凉如雪石的手,若有若无的香,每每睁眼的瞬间,意识朦胧,恍恍惚惚,总让他以为是那个落雪的清晨……
——“仲……翰……总是让我闻之色动,望之……心……”
她的手轻轻抚着他的颊,柔而无力,在他想要抓住时,已慢慢从脸上滑下……
她在他怀中慢慢冰冷,振振公子斩钉截铁地说“回天乏力”……如果这不是真的,那么,她而今的解释又有几分可信度?
“仲翰,师父真的是带三心游历到此……当然,师父是有点看热闹的心思,你信我吧。”看着细桃为他着衣,井镜黎一边洗脸,一边不忘心叹美人如玉树。
该解释的,她已经解释得差不多,仲翰的反应与她设想得有些差别,怎么办?不会因为她诈死,他不想与她并驾齐驱?
不成不成,她所做的一切,目的之外的真正目的,不正是他那一句……
“你的死……从头至尾是个骗局。”宇文含轻抬下颌,任细桃为他系着腰带,眯眼睨向无聊得弹洗脸水玩的女子。
“……是。”她有气无力地低头,颇为幽怨地瞥他一眼,承认。
“你诈死的原因,不过因为——”他突然顿悟,取了菊扇送上的洗漱之物,漱口、净脸,待一身清爽后,雅眉轻皱,不怎么高兴地撩了撩散于肩头的长发。
尽管八柱国可以“剑履上殿,入朝不趋”,但朝堂大体,头还是要梳……正当宇文含浅皱双眉,却冷不防被她突然冒出的一句话呛到。
她居然说:“仲翰,你不用去茅厕吗?”
脸色一青,他喉头滚动,再滚动,默默呼吸,终是压了“来人,赶她出去”这句。
袖风拂过,冷香趋近身侧,她取过细桃手中的木梳,将他压坐镜前,笑容全无方才的幽怨,只道:“仲翰,我帮你梳头。”
他玉颜如雕,任她的手在发间游抚。
第102节:第十三章 满香鞘(6)
梳也就罢了,偏偏她突然将脑袋搁上他的肩,沙沙哑哑地笑道:“仲翰,你有一根白头发。”
“……”
细桃看看自家王爷脸色,怯怯道:“井姑娘,还是让奴婢为王爷梳……”
井镜黎瞥一眼细桃,淡淡一笑,举止全无女子应有的德仪,手背轻轻滑过面具般无笑的脸,故意惹他生气似的说道:“仲翰,你瞧,心系天下就会老得快,你今年……多大?不想告诉我也没关系,只是,我总得知道与我并驾齐驱的男人有多老啊。”没等他反应,她的话继续下去,“仲翰,我呢,没什么大志,现在我还是觉得……”她压低了声,将“天下一统”四个字悄悄送进他耳里,继续道,“……这事对我没任何关系,你要说我过得苟且也行。仲翰,贪心者,纵使风流,也不得善终。”
他冷冷一哼,挥袖命细桃、菊扇退下。待房内只剩他二人,墨泽情眸徐徐抬起,对上铜镜中那双氤氲不清的眼,冷冷一笑,“不善终又如何。”
“不善终……”她眨眼,继续梳发,口中却是肯定,“很惨。”
“如何惨?”
她转转脑瓜子,发现他今日难得耐心,衣上的檀香直冲肺腑,不由心头痒痒,五指插入发丝,口中道:“惨……就像……就像潘岳。对,就姓潘的那家伙,好皮囊,好文采,走在路上有人抛果子给他,又得宠于晋武帝司马炎,表现上看一派风光,不过这人官路走得艰辛。司马炎死后,他因为帮皇后贾南风谋害太子,模仿太子的笔迹写了一封谋反逆文,虽然太子被杀了,他也因为赵王司马伦的兵变而不得善终——满门抄斩。”
“……”
“还有……”她以发带束紧他的发,越过他的肩头取他上朝用的玉冠和玉簪,又道,“还有嵇康,与阮藉、向秀、山涛、刘伶、阮……”昂头想了想,她记得那人叫——“阮咸?仲翰,我没记错吧?重新数……阮藉、向秀、山涛、刘伶、阮咸、王戎……六个,没错,嵇康加这六个人,号为‘竹林七贤’,这些人风姿萧萧,文采华茂,玄言清谈简直是传世佳话,可惜,无论是美人还是文人,一旦入了政,总是脱不了‘刑东市’的下场,身首异处。嵇康死的时候,好像才四十岁……我记得……”未一句变成自言自语。
“……”
“仲翰……”她将玉冠用簪子固定,突地转了话题,“你不爱束发,如果不用上朝,就可以天天编着发了,多好。如果当了皇帝,一堆烦心事等着你,你的白头发会越来越多……”
这几天瞧得清楚,他不喜以冠束发,过腰的发丝总是松松编成一股,鬓边垂发飘摇却不凌乱,在霜雾之中信步缓行,兰陵玉树也被他比了下去。
只是,因为他诡狡之名太盛、坑杀之名太残,又因朝上权势过高、座下招贤太多,以至于人们忽略了他“流风徐转,回波微激”的容貌。提起东洛王,人们想到的只是他身为王者的一面……
他“腾”地站起,拂袖睇她一眼,一言不发,拉开门往外走。她的声音却不知死活追在他耳边——
“还有曹植……”
“不错,”他顿了步子,难得冲她一笑,情瞳氤氲,“七步成诗,人人都道曹植才高,我倒觉得曹丕胜其三分。兄弟构图又如何,论心机,曹植斗不过曹丕,成不了帝,便是败笔。”
“呃?”她是不是提错人了,怎么从曹植一下子跳到曹丕?
院内霜雾融融,他墨衣彩绣,广袖摇情,衣上,织锦双虎纹习习生风。
“镜黎……”轻唤着,他斜斜踏出一步,中指掬起她肩头的一缕乌发,软软一叹,“我从未……”
——他从未、从未被如此算计过。
“你让我感到……害怕……”
她死,他呆。渐渐,却越想越感到怕……那浓浓的害怕,那软弱到令他不敢相信的恐惧,是对仗百万雄兵时从未有过的感觉。
时间越久,心中的恐惧感就越强,噬心腐肺地痛着、叫嚣着,他命人砍了梨树,命人烧了梨坡,却总在最后不舍。
现在,他更怕失望,怕眼前的人只是一缕幻影,只要他一伸手,那影就会碎。他每天夜里瞪眼到天明,想睡,又怕睡去,就怕她不入他梦中。
第103节:第十四章 问清秋(1)
她给了他——深达肺腑的致命一刀。
她的死,就像重锤一击,将他有生以来所有的雄心,所有的壮志,所有的冷傲,所有的坚定……所有的以为……所有的所有……全部粉碎。
倦了……
肉体的痛,只有一时,魂灵的痛,却一世无法磨灭。
她三心二意,她,够狠。
真是倦了……
氤氲的眼,浓浓的烟,瞧得她心头一痛,举手捏紧他的袖,低语:“仲翰,我相信你,我要与你并驾齐驱,所以,我不说抱歉。”
“你就如此肯定……本王现在还愿意与你……”他断了话,直直笑看着他。
她没回答,缓缓松了他的袖,睫下懒眼轻眨,看他怡然拂袖,踏着霜雾消失在画廊深处。
早朝……真是早……她叹气。
——你就如此肯定……
不,她不肯定,她只是……在赌。
相信他,便是动心。她无大志,只希望这一生苟且平安。从洛阳赶往长安的途中,她心中便浮出一个可怕的念头,路中遇上师父,这念头更甚。就算没有杀手的到来,她为他挡刀的戏码也会在驿馆上演。
坦白而言,她决定“卑劣”一下——故意诈死。
无大志者,从来自私。
她的棉衣里缝了猪血袋,原是想找个机会吓吓他,谁让他不相信她呢,不想真有人要杀他……她就说,那芳香又腐臭的权势不是什么好东西……那杀手向他扑去的时候,她算准了角度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