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笙风无情——王爷本该如此,可那眸中一闪而逝的暗雾……那是……那是……
    痛到尽时,是无声。
    想了想,趁宇文含低头观画,贺楼见机走到书架边,翻了一阵,抽出一本《论语》。他翻开其中一页,一目数行后,确定无误,再走到书案前,提笔在纸上抄了几个字,送到宇文含面前。
    “王爷。”
    宇文含扫了纸面一眼,询问的眼神移向他。
    墨迹未干,纸上书有六字——子曰:君子不器。
    “王爷念念。”
    “君子……不器……”眸中缓缓荡出一波烟色,宇文含不知他是何用意。
    “吾是想让王爷看这个,”贺楼见机伸出两根手指头,压在“器”字下方,将“犬”字下面的两个“口”字盖住,再道:“王爷再念念。”
    宇文含瞥去一眼,眉心一跳,身体缓缓挺直。
    “王爷?”贺楼见机并不因他的沉默而放弃。
    情瞳微眨,绯色唇瓣慢慢张开,宇文含沉沉念道:“君子……不……”
    别开眼,他没再念下去。紫袖荡了荡,五指遽然一紧,微微颤抖。
    子曰:君子不器。
    君子不器……君子不器……器字去两口,是为……
    君子不哭。
    君子不哭。
    泣如丝,镜终古,十逝九伤。
    是梨花入他梦中,还是梦中他入梨花?
    盯着贺楼见机的字,宇文含怔忡……
    夜色已深,贺楼见机见他打定主意要担任迎亲大使,劝也劝不动,只得打消说服他迎娶突厥公主的念头,怏怏离去。
    掌灯了,王府里静谧得可怕。
    向窗外望了望,宇文含调回视线,重新、落在那片纸上。
    “君……子……不……器……”他慢慢念着,一遍又一遍。
    突地唇角一勾,起了玩心般,将大袖覆在最后一字上。伸出食指压住“器“字上方两个口,默默盯了一阵,指腹在略显粗糙的纸面摩挲、游走,点点下滑,最后停在下方两个口字边。指若琴弹,若有若无地轻扣字角,最后,下定决心似的,两指一并,学贺楼见机那般压在了末端两个口字上。
    “君子……不……哭?”咀嚼玩味,他默默念在心头。
    君子不器——君子何能不器?
    君子不哭——君子何以不哭?
    想了想,抬手抚上唇角,触到弯起的弧度。
    在笑,他在笑啊。
    唇,勾了勾,拉平,勾了勾,又拉平。眸瞳幽转,一时大笑起来。
    第96节:第十二章 君子器(6)
    “君子不器……呵呵……君子不器……呵……”
    笑声转低,渐至渐无。
    半年前的驿馆刺杀,他曾想过是任何人所为,得知是宇文邕时,仍不免有些许惊讶之色。
    五年前,宇文邕初登帝位,叔父曾问他:你看现在的小皇帝如何?
    当时宇文邕尚且年少,对叔父一手把掌朝权之事虽有隐忍,眼角却泄露了不满之色。这些年,宇文邕似乎认命地做起了傀儡皇帝,下召颁旨皆询问叔父,而他又将心思放在攻齐图陈之上,竟疏忽了一件事——宇文邕已经不甘心做一个有名无实的皇帝了。
    所以,宇文邕早已暗中树立自己的亲信朝臣,宇文邕也明白,若能除掉他——宇文护最宠爱的侄儿,他的皇帝之路会平坦许多。
    只怕,宇文邕早已视叔父为背上芒刺,不除不快。
    当他入长安,上正月初一早朝时,遥遥相望,他相信宇文邕已经从腐臭的皇权中嗅到了那丝独有的芬芳,亦开始沉迷其中。
    宇文邕见他归来,虽不动声色,终是阅历浅,眼中露出一丝惊慌。大概怕打草惊蛇,宇文邕暂且息了除他之心,使得他回长安的日子宁静许多。
    在城外,他只觉得倦。入了城,倦意没了,人却懒起来,似乎总睡不够。
    她在怀中逝去的情景,他并不时常回忆,也鲜有噩梦,当时,他只记得——自己呆了。
    呆了多久,他无知无觉,只在衣衫渐凉时,才恍恍惚惚将她抱进屋。
    那天清晨明明有太阳,不知何时却聚起阴云,落起小雪来。她乖乖睡在他怀里,唇瓣苍白,指尖抚过,是令人颤栗的凉。他命下人生起一堆火盆,将房内烤得暖如仲春,再抚过她的唇时,还是……凉沁指尖……
    或许,不是她的唇凉,是他的手太凉了……
    将手放在炉火边烘烤,直到掌心微汗,他才收了手,小心翼翼触碰她的脸,希望手的温暖能将她的脸捂热些……
    紧紧抱着她,血早已从她的胸口渗透到他的胸口上,刺鼻的血腥味沾了一身,他竟不觉得难闻。
    紧紧、紧紧地抱着她,直到肩上传来剧痛,他大怒抬头,下一刻却感到怀中一轻,镜黎已被她师父夺去。
    麟之趾,振振公子。
    那男人顶着一张算卦先生的刀疤脸,他可不理他是不是她的师父,更不介意在他脸上多划几道疤出来。
    ——放肆。他欲夺回她。
    ——王爷,我这徒儿有些霸道性子,自幼长于山中,受不得拘束,还请王爷让山人将徒儿带回,还她一个山清水秀的所在。振振公子步法诡异,说这话时,人已绕过阻挡的隐卫,步入院中。
    ——还她一个山清水秀的所在?他冷哼。
    ——王爷,请你莫再打扰我的徒儿,莫再束她自由。振振公子叹了口气。
    ——我何时……束了她的自由?他从来不觉得自己的眉能皱得像此刻这般紧。
    ——若不是王爷不信,若不是为了救王爷,她又怎会……振振公子轻若鸿毛般的眼神飘向他,身形疾闪,再眨时,已失了踪影。
    他想追,脑中却回振振公子的一句话而止步。
    ——还她一个山清水秀的所在。
    还她一个……山清水秀的……所在呵……
    看着她在怀中停止呼吸,就连缅怀的一缕芳魂也未有资格留下吗?
    她,在她师父身边,好吧?她会时时入她师父的梦中吗?
    夜凉时节,他揽衣出阁,漫步后坡梨园,越来越期待春天的来临。
    衣冠冢,其实立与不立,早已没区别了……为什么,他明明不是一个伤感忧怀的人啊……为什么……不敢睡,不想睡,不能睡,他怕……
    她,何时能入他梦中?
    何时……
    “梨花年年开,年年败……”
    耳边,回荡起那人的声音,当时不觉得,而今想来,有点冷冷的,没心没肝。
    雨过清秋,雁字回楼,在权势的漩涡里迷茫、辗转、得意、睥睨,凛然……终究,他要的不过是……
    不过是——那一抹映着春日暖阳的微笑。
    不艳,不妖,且清,且闲,懒懒的微笑。
    第97节:第十三章 满香鞘(1)
    驿道长长,一望无际。梨瓣纷飞,如雨胜雪。他要的,是迷迷梨雨中,站在驿道尽头那人的回眸一笑。
    “梨花年年开,年年败……”
    年年开……年年败……
    当时的他是怎么回答的?
    ——“梨花年年开,不为人赏,只待有缘人。”
    心,很痛。他宁愿用余下的生命,来换得那人轻灵含笑的一瞥,换得那人刁钻讽诮的拂袖,换得那人……在梨树下年年的等待。
    “王爷,等到梨花开时,我……为你……弹一曲‘快雪时晴’……可……好?”
    生命尽头的叹息回荡在耳边,久久不散,他亦不舍。
    举袖捂眼,不觉眸泛热意,湿湿的,涩涩的,却什么也流不出来。
    蓦然唇动,他对着空气低语,是当日未吐的回答——“好,我等你……等你为我弹一曲‘快雪时晴’。”
    袖风扫过片纸,片纸悠悠落地,无声无息。
    纸上的墨迹,也在无声无息之间,干了。
    子曰:君子不器。
    周,保定五年(565),七月末,东洛王宇文含奉旨入突厥,亲迎阿史那公主。
    突厥王燕都百般推阻,东洛王未得公主,无功而返。帝(宇文邕)闻之,颜色俱变,朝堂之上怒斥突厥。此后,帝多次遣使入突厥,终是不得公主。
    直至三年后,即天和三年(568)正月,帝才迎娶突厥公主阿史那,封为皇后,大赦天下……这是后话。
    第十三 章满香鞘
    十月的长安——
    天子皇城,街道笔直,纵横交错。在回东洛王王府的必经大街上,有一段热闹的街市,而今,密密麻麻挤满了人。
    一顶华轿静静穿过人群。
    轿内,绯绫袍,银装带,玉簪束发,俊美的王爷只手托腮,情瞳垂敛,似有倦意。
    出了冢宰府,他真有些倦。
    今日无朝事,原本不想出府,无奈奶奶寿宴,他人在长安,于礼于孝都需亲往恭祝。
    宴筵歌舞,本是寻常事,只不过——任何人被长辈训斥半个时辰以上,都会心厌,幸好他只被叔父训斥了小半个时辰,倦虽倦,却无心厌。
    这一年来,说有事,可,说无事,亦可。
    他亲往突厥迎亲无果,宇文邕生气是必然。燕都悖慢贪婪,一个女儿两头许是原因之一,而他只用三分心思也是失败的因果所在。
    自昨年洛阳战败,齐国高氏固守黄河,今年又换了新君,高湛将皇帝玉玺丢给儿子高纬,自己当上太上皇,虽说军国大事仍有监涉,却已有边政不修之态。
    陈国的皇帝一直没什么大的动向,探子回报,陈茜(即陈文帝)专宠右卫将军韩子高,曾有封其为男皇后的意愿,无奈朝臣反对,只得作罢。他听说韩子高容貌美丽,又善骑善射,如今手掌兵权,位居右将军……呵呵,男人封后,陈茜这皇帝也算有趣。韩子高他是没对上过,这人想必与高长恭不相上下,择日再取陈地时,不妨将此人诱出来瞧瞧……
    心思转了转,宇文含暂且丢开此事,想到宇文邕。他也该花点心思在这个皇帝身上了,这一年不动他,不是他息了心,只是休息不够。
    近来宇文邕与独孤信走得太近,叔父早已瞧独孤信不顺眼,他不妨……眼中灿色一闪,小指指腹徐徐摩挲水绯唇角,勾起令人背脊生寒的笑。
    突然,轿外传来一道声音,是男孩的音质,像是隔着人群大叫——“老板,我要三个馒头。”
    轿子继续走着,轿中人因这突兀的一声拢了拢眉,继续沉思。
    片刻后,又是一道声音——“老板,我要一包牛肉。”
    轿子继续走。
    “老板,我要一串糖葫芦。”
    男孩的声音不难听,但过于重复,就像特意跟在他轿子后面大叫似。点点唇角,一只手掀开轿帘,向外瞥了眼,适巧看到一道小背影。那背影没什么稀奇,奇的是小背影到达的地方——算卦摊。
    卦摊在角落处,摊后坐着一位先生,碧色方巾,碧色长袍,腰间一环素白,似一株馨兰,在叶落尽秋的时节里,引人回盼。先生的脸上,有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