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林坡,坡上植满梨树。每年春日和暖,千里涵空如照,万枝团雪香郁破鼻,是不可多得的美景。
他喜欢来王府赏梨花,即使王爷不邀,每年他也会厚着脸皮自己跑来,以前有用命相陪……而今……罢罢,逝者无追,空惹愁肠有何用。
摇摇头,贺楼见机轻轻迈过月洞门。
入眼,是密密立立的绿……
是了,如今已是七月中,梨花早已开过季了。他犹记得,今年的梨坡命运多舛:正月时,枝头新吐绿芽,王爷便命人砍了坡边的一大片梨木,在砍出的空地上建起一座凉亭;初春时,不知何事惹恼王爷,一怒之下,王爷命人放火焚坡,幸而引燃两棵梨树后,王爷又下令扑灭,这坡梨花才免于焚尽的危险。
以上是轻的。及至梨花开时,枝头悬雪,放眼皆是不经意的美,王爷不顾春夜寂凉,不上朝,不问事,不练兵,白天在亭中饮酒读书,夜里独眠于凉亭之内,似看不够这满坡的梨花。下人不敢劝,隐卫夜夜守护,也只是为王爷拉拉落地的薄被,结果,王爷因夜露染上风寒。
第93节:第十二章 君子器(3)
这一病,惊动了大冢宰。
大冢宰本就对王爷月余来的懒散不满,得知王爷因贪赏梨花而染病,当即下令伐林。府兵八百,团团集聚梨坡,眼见那片婆娑景致即将成残木……
当时,王爷喝了药,意识昏沉,听闻大冢宰命人伐坡,立即披衣冲了出去。赶到梨坡,梨树已砍了十多棵,王爷大怒,双眼迷蒙似雾,玉颜染上薄薄一层绯色,弱病之姿别胜风情。然而,王爷脱口的话足令八百府兵战战兢兢,冷汗如浆。
王爷的原话是——
“本王坑卒过万,不差……今日八百。”
这八百府兵可是大冢宰的人啊!
他的王爷,气得连大冢宰的面也不顾了吗?
大冢宰隐怒不发,王爷轻喘不动,场面就此僵下。幸而这叔侄二人久居权位,倒也没上演怒骂相争的戏码。
僵持归僵持,总得有人打破,冢宰大人毕竟是长辈,在王爷掩嘴轻咳时,眼中怒意已减去五分,又听王爷唤了声“叔父”,低低哑哑的,当下眼中只剩薄嗔。
大冢宰疼爱王爷,人所共知。
八百府兵挥袖遣退,伐坡之事就此不了了之。
王爷病愈后,慢慢恢复了上朝、练兵,亦不再夜宿梨亭。表面上看,王爷还是朝臣口中那博慧诡狡、心狠手辣的东洛王,还是美人眼中谈笑用兵、千金风流的东洛王,实际却……
王爷有些变了。
多多少少,他从隐卫口中得知了城外驿馆发生的惨事,加之苏冲对偷袭之事的暗中调查,要水落石出不是难事。
一切恁因,只不过缘于一名女子——井镜黎。
那位井姑娘,自四年前长安一别,后又在洛阳之战中遥遥瞥到一个身影,他其实并不了解。井姑娘好与不好,不是他能判断的,他也无须判断。之于王爷,井姑娘只怕早已刻肌刻骨,心腑长埋。
美人如玉,香消无痕……
人已无痕,王爷,也越来越清瘦啊……
贺楼见机闭了闭眼,透过密立的绿,寻步梨亭。
夕日灿烂,早已收了刺目生痛的金光,枝头坠了些青青的梨果儿,大大小小,若浮图檐角的铜铃,无声时已惹人怜爱,若能随风摇响,不知会是怎生的惊喜?
轻轻走近,贺楼见机看到一如既往的画面——
清瘦的王爷一身紫缎,负手于一棵梨树下,情瞳幽深,两泓眸光似落在重重叠叠的叶盖上,又似落在青皮袅袅的梨果上,空洞而遥远。
他不明白,为何王爷爱站在那棵梨树下,常理推测,他也只道王爷追物思人。半年来,只要他过府,常见王爷在梨树下喝酒,偶尔手中会有个玉坠子,中指勾着,间或在眼前摇摇晃晃,再不,便抚着那棵梨树发呆,一呆便是三四个时辰,就连他告辞时,那双情瞳也不曾动一动。
那棵梨树——从凉亭正西方的木柱起数,第十五棵。
王爷还买了两名皮肤有点黑的丫头,放在身边做侍女,一切起居皆由她二人打点,宠得她们成为王府里的众矢之的。
真要说起来,王爷并没有多么宠爱这两名丫头,只是换了身边的两名侍女而已。让下人们觉得两名丫头受宠的原因,缘于某日——其中一人在侍候王爷着衣时,无意提及筝乐之事,王爷见她喜欢,竟在下朝之后为她亲抚一曲。
一矢成。
另有一日——数名侍女在院中比艺投壶(即取高颈双耳壶一只,壶内装半升青豆,侍女手握竹箭,距壶一丈远,以竹箭投入壶中为胜),王爷自梨坡步出,循声而至,适巧见其中一名肤黑侍女投壶不中。侍女投壶,大概赌了些花红,那名肤黑侍女不中则输,愁眉不展,王爷见了,代她投入一箭,后又连投三箭算她赢。
二矢成。
一而再,再而三,宠信如此,两女如何不惹人忌羡。
王爷其他时候有没有盯着两女发呆,他是不知道,但在某个庭院沉香、清风徐来的午后,王爷醉眼迷离、将其中一女抱坐膝头戏昵,却是不争的事实……
哦,要问他贺楼见机如何知道此事?
这世间之事,总要知道一二,若人活一世,却不知世间之事,莫若白活……嗯,他也是东一句西一句,从王府下人口中听来的。
第94节:第十二章 君子器(4)
朝政之事上,王爷的心思颇难测度,可这件事,王爷的心思根本不用去猜测,早已是清潭水镜,明照心头。
风泠绕堂,衣冠自凉。井姑娘已经死了,王爷惘怀消逝的芳魂,也不过在心头徒添一笔忧伤……
王爷对井姑娘所用之心,究竟起于何时?又何日能终?
那两名侍女,纵是得了王爷一时的情绪流连,终是……得不长久……
井姑娘……井姑娘啊……
初见她时,满纯唤她“梨花”……梨花雪白,他见此女却肤如柴色,唯两条乌髻玲珑垂耳,添些活泼感觉。及至品画之辩、数术之慧,她垂眸半抬,瞳色妩媚,令他又升了些许佩服之意。
时隔四年,洛阳之战,他留于用命营中,第二日听闻夜半有人偷袭周营,王爷却未下擒拿死令,他心中已有了猜测。到周、齐两军对阵鱼丽时,他遥遥相望,只觉眼前一花,王爷的剑已被突然出现的女子挡下。当时瞧不清面貌,那抹笔挺睨傲的身姿却印象深刻。随后便是王爷受伤,鱼丽阵大乱,用命挡箭……
梨花……梨……井镜黎……
难道那灵黠的女子真如满树梨花一般?
梨花,春来则开,春去则败,万般尽绽,落拟玉散。
开开败败,败败开开,赏花之人年年不同,却总能应了一句——香尽人犹馥。
香尽……
花香虽尽,王爷莫不是因久立花屑之下,故而缘得深香染衣,久久不散?
香尽——人——犹——馥!
王爷……王爷呵……
“见机?”树下那人已察觉身后来人,侧身轻唤,“这个时辰过我府上,有何急事?”
“吾……吾得了一幅画,请王爷鉴赏。”贺楼见机拉回幽思,解开画轴的系绳。
“鉴赏就不必了,”宇文含看看天色,正色道,“说吧,你来我府上究竟何事?”
贺楼见机也不绕弯,上前一步,问道:“吾听家父说,半个月后,王爷将北上突厥,替皇帝迎新。”
“贺楼御正?”宇文含讶笑。
御正大夫贺楼绰,见机之父。以贺楼氏一族的名望,见机若想做官,轻而易举,倒是他不喜为官,只爱游历山水。
“王爷,家父说,皇帝的旨已经下了。”贺楼见机显然有些急。
“是,”宇文含点头,一边绕着梨树无目的地漫步,一边问,“你觉得不妥?”
“王爷,”贺楼见机紧步相随,声音虽轻,却极为坚定,“突厥公主的确应该成为我周国皇后,只是,她也应该成为……”言语一顿,肯定更重,“您的妻子。”
“我的妻子?”紫袖一动,袖中手指动了动,宇文含似想抬手,拿捏片刻,却又背回身后。
“是。王爷莫忘初衷。”
初衷……宇文含停下步子,盯着贺楼见机难得坚毅的神情,眸中闪过夕阳西沉前的最后一波绝光,愈暗,愈犀利。
是啊,初衷……他的初衷……
那芳香,却又腐臭的……至高皇权。
这些年,他不是一直依着自己的初衷行事么:朝中,他培植亲信党羽,堂下,他训练心腹爪牙。他时时想着网罗得力干将,手控兵权,且不忘隐藏锋芒。
诸此种种,不正是为了他日夺得至高皇权而做的必要准备吗?
他亦深知,得天下后,第一件事不是治天下,而是防止各地藩王起兵。只有各地平静,百姓安定,才是真正的天下一统。
这是他的初衷,他一直以来的初衷。
不知何时,脑中的初衷竟淡了……浅了……模糊了……
“见机,我是不是……变了许多?”宇文含一叹,负手缓行。
宇文邕在位数年,政无建树,找个理由废了,凭着他手上的兵权和朝中亲信,要登位,无人敢当面说个不字。
宫廷逼位,不过是斗些机智,若不怕死,所有的阴谋又算得了什么。
可是,初衷淡了、浅了、模糊了。当血腥、杀戮、狡斗皆激不起他半点兴味时,他该如何?
终日忧怀,沉醉梨花树下,只为做一个梦,一个有她……的梦……
奢望吗?
第95节:第十二章 君子器(5)
“王爷是变了。”贺楼见机的声音响起。
“不提这个,”宇文含起了话头,却突然失了谈下去的兴味,他垂下眼帘,眸中犀利悄悄褪去,转道:“半个月后,我的确北上突厥,迎亲。”
“是为……”
“我是迎亲大臣,当然是为皇帝迎亲。”天幕渐渐坠入黯蓝的漩涡,宇文含抽过贺楼见机手中的画,引他向书房走去,边走边笑,“你又得了幅什么画?”
“王爷——”贺楼见机俊眉紧蹙,猜不透宇文含的心思,一句话脱口而出,“苏冲早已查明真相,他……他要杀你呀!”
隐卫在驿馆擒下的黑衣杀手,身上衣物无任何记号,锁入地牢时,趁守卫不备,夺了刀自尽。尽管如此,苏冲顺藤摸瓜,仍查出黑衣杀手的幕后主使是宇文邕,那替入军中的暗箭偷袭者也是宇文邕指使。
“对,他要杀我。”宇文含点头。皇帝年岁渐增,自是抵挡不了那芳香又腐臭之物,视权势过大的他成为掌控朝政的绊脚石,暗生铲除之心。
“王爷应该趁此机会,亲自迎取阿史那公主,暂联突厥……”
“见机,”宇文含打断贺楼见机的话,笑出声,“他要杀我,他想杀我,我却想……”
他却想……
想什么?宇文含此时没说。
玩着画轴,两人无声走了一段,来到书房。宇文含将画轴展开,放于书桌上,眯眼瞧了一阵,道:“这是什么?”
“东晋谢安的画啊,吾也是偶然在一间小画摊上发现……”贺楼见机望向宇文含,原想解释此画的来历,却被他的神色一惊:王爷……
情瞳无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