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雪后放晴……宇文含心头反复,若有所思:雪……快雪时晴……那是她弹过的一首曲子……
    洛阳之败对他而言,是奇耻大辱,江山他要,美人他也要,错了么?
    这战,败得蹊跷,败得诡异。虽言胜败乃兵家常事,但他志在天下,战败,便又让齐国高氏有了残喘之机,最令他恸恻催心的是失去用命这一员臂膀,他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何不舍让她受伤。
    他为她挡一箭,用命为他挡一箭。
    他不认为那一箭是流矢,怎么,朝中终于有人忍不住,想除他而后快吗?
    袖中双拳倏然一紧,俊容闪过一丝倦色。
    天下一统……天下一统……这个念头是何时驻入脑海的?他记得……是十四五岁吧,当时年少,随叔父征战南北,当叔父指点江山清、挥臂千骑动时,他便深深沉迷……沉迷权势带来的高、冷、残、香。
    权势,最大莫过于握尽天下。
    芳香是它,腐臭也是它……
    突然,顶上传来一声细微的“咔”声,他拧眉:“来人……”话没说完,一道人影已从檐顶上跌落。他身形不动,冷冷看那人影在半空展臂,双腿向上一踢,生生地翻了个筋斗,落地正好用双足而非双手或脑袋。
    人影摇摇摆摆站稳后,飞快转身,冲他摇摇手,干笑道:“仲翰,我们又见面了。”
    又见面了?是,他们“又”见面了。他遣隐卫捉拿未得,她倒自己撞上他的刀锋。很好,非常好——轻幽幽,他吐出三字:“井、镜、黎。”
    “哎……是我。”袖尾垂下,算是安危落地的女子冲屋顶瞪去一眼,红唇动了动,似嗔似怒,不知说了句什么。然后——她再度冲他干笑,“仲翰的伤……没事吧?”
    屋顶上还有人?他凝眉一瞬,俊颜却不动声色,站在高高台阶上睥睨她:小雪的天气,她的穿着算是单薄了,依旧是粗裤大袖,黑发披在肩头,编出几缕小巧的花式,蓝色头绳夹杂其中,迤逦蜿蜒。
    他很想斥一句“大胆,本王的字也是你叫的”,只是……他若这么说,难免她不会叫得更欢,老实说,“仲翰”二字从她嘴里叫出来……他不排斥。
    凝她半晌,他蓦道:“来人,拿下!”
    一声令下,不知躲藏在何处的守卫一下子全拥了出来。她一怔,见守卫持兵扑来,连连后退,口中道:“仲翰,王爷,我无恶意。”
    “你何时有过善意?”他冷哼。
    “仲翰王爷……哎……”躲避护卫的夹攻,她竟然有闲情冲他眨眼,口里戏道,“仲翰仲翰仲翰……你就不肯听我解释么?”
    “拿下你,一样可以听解释!”他似乎铁了心要让她成为阶下囚。
    绕着回廊闪避数个来回,她突然曲腿一扫,扫倒一片护卫后,再双手向两侧展平,笑道:“不打了不打了。”
    灿瞳一动,原本盯着缠斗身影的眼睛徐徐抬起,飘向枯枝上残留的银白,未几,他不怎么用力地说:“由不得你。”
    “王爷——”眼神护卫又准备攻袭过来,她深吸一口气,大叫道:“我信你。”
    “……”
    “我信。”
    盯着雪白,他一动不动,置若罔闻。守卫站成半圆围住她,却听她言辞与自家王爷非常熟稔,亦不敢上前,静静等他命令。
    良久之后,灿眸终于动了动,眼帘垂阖,他转向堂内走去。迈过门阶前,步子微顿,他道:“好,本王听你解释。”
    一排花窗层层推开,堂内清澈明亮,隐隐流香,窗外,可见雪枝骨立,别有风韵。
    她小步追上,跳过门阶,他已在椅上坐下,面无表情盯着她,似要看她怎样解释个天花乱坠。她偷偷耸肩,不待他说什么,已自行又自觉地在他身边找了张椅子坐下。
    他等。
    动动唇,她没说什么。
    他继续等……
    无视他渐渐变冷的眸光,她透过窗棂,看向午阳下银银闪烁的残雪,盯盯盯……在他忍不住开口之前,她终于有了动作——从腰侧口袋中掏出三枚铜钱和一小块碎银。
    第83节:第九章 戎无烟(17)
    将铜钱一个个在他手边的案几上排开,她道:“王爷,你看!”不知不觉中,她又变了称呼。
    他无语。
    “王爷,你看。”
    “……”
    “王爷……”
    “本王没瞎。”他冷哼。
    “呃……”她讪讪一笑,食指绕起鬓角一缕垂发,问,“王爷知道这是……”
    “布泉、常平五铢、铁五铢。”他逐一扫过三枚铜板,不知她所谓的“解释”与这些有何关系。
    “王爷,”她笑了声,眉尾一扬,晏晏而语,“布泉是周国的铜钱,常平五铢是齐国的铜钱,铁五铢是陈国的铜板,王爷可知,我在周国买东西,不能用陈国的铁五铢,在陈国买东西,不能用周国的布泉钱,而在齐国买东西,既不能用陈国的五铢,也不能用周国的布泉,只能用常平五铢。”
    灿眸不动,他默默聆听,眼底却闪过一抹犀光:她这话的意思……
    “王爷,天下统一呢……也不是不好,若治得好,对百姓而言绝对是伦至福音,至少,天下一统,铜钱也会一统吧,我买东西也不必想着今天用银子换这种铜钱,明天用银子换那种铜钱……何况,银子很不好赚……”最后一句变成低声咕哝。
    “这是你的解释?”他拈起一枚钱币端详,语气淡淡。
    眸上印出圆圆的孔方兄,从上至下,从右自左,孔方兄上凸压出玉筋篆体四字,分别是“常”、“平”、“五”、“铢”。这是齐国的铸币。
    “王爷再看这个。”她展开掌心,将手中之物呈到他眼皮下。
    手中,是一块小碎银。
    “王爷你说得对,天下一统的确不错。”觑了觑他,见他表情依旧冷冷,她摸摸鼻子,抛起小碎银把玩,同时说道,“王爷,就算不能用布泉买陈国的东西,不能用常平五铢买周的东西,可我能用银子换。”再窥他的脸色,嗯,有点青。
    没关系,再接再厉——
    “所以,王爷啊,天下一统真的和我没什么关系。”天下统不统一对她而言根本不重要,是不是?她清清嗓,转又道,“可是我……我……王爷曾说……并驾齐驱……可还当真?”
    “当真如何?不当真又如何?”他将铜钱搁下。
    “王爷,我突然想到一件事……若真是天下一统,皇帝……会有很多妃子吧?”
    “……”
    “既然如此,王爷说与我……与我并驾齐驱,岂不是骗人?”
    骗人?对,她从来就没信过他……思及此,他轻哼,丢出她曾经说过的话:“我的绿蛇是公马,你的踏雪也是公马,如何并驾齐驱?”
    “……”她顿时沉默。这些陈年旧账……真是……要她说什么好呢。
    “就算……”眸中冷意隐隐淡去些许,他拿起布泉币在指间翻玩,专注的神情仿佛那布泉币是多么罕世的宝物般,片刻之后,他低声开口:“马群中,并非所有马都能并驾……同理,妃子多又如何,自古以来,后位只有一个。”
    这话……这话的意思莫非是——妃子就像一群马,倘若他君临天下,妃子一定是很多的,但他也保证皇后之位上只坐一人,是不是?
    这话听起来不怎么令她高兴啊……顿语片刻,她转道:“仲翰,其实……其实你的功夫不及高长恭,洛阳城一战,你之所以胜他,因为他在阵中已消耗大半体力。”
    俊颜霎时一凝,他的脸有些拉长,“你认为本王胜之不武?”他胜了高长恭,却败了洛阳,她说这话是故意气他么?可恶!
    她赶紧摇手,“不不,王爷心中最重要的……还是……天下一统,对吗?”
    “你以为呢?”
    “王爷望倾朝野,长于计略,善于御众,可是王爷,无论你是高枕无忧还是高瞻远瞩,都脱不了死亡的结局。人生在世,总希望道路平坦,年轻时平安,年老了善终。”她盯着蓝田暖玉般的俊脸,慢慢道,“王爷,贪心者,不得善终。”
    “镜黎……”幽幽唤她,那张如暖玉蓝田的俊脸已经拉得不能再长了,“你这是讥笑本王贪心吗?”
    贪心者,不得善终?
    第84节:第十一章 和歌辞(1)
    好,这话说得真好,她是存心来气他的。想来她再解释下去也没什么好话,他贪心又如何,江山他要,美人他也要,既然来了,他便断然不会再放她离开。
    心思一转,他正要招护卫拿下,脱口的话却被她接下来的一句卡在喉间——
    “王爷的并驾齐驱,我现在信了。”
    “信?”他淡淡吐息,恨恨道,“如何信?本王要你取来高长恭的眼睛,你会吗?”
    “兰陵王的眼睛……”她叹气,想起玉树般生情的双眸,不禁摇头,“瞎了可惜。”
    “你……”
    “仲翰,你的眼若瞎了,我会哭的。”她说这话时,脸上笑眯眯,全无一点悲意。
    会哭?他一怔,灿眸终于迎上她的眼……
    仍是一双懒眼……
    “你信本王,可、惜——”他冷冷一哂,盯着她的眼睛,断然道,“本王现在不、信、你!来人——”
    “在。”廊外护卫应声拥入。
    “看住她,未经本王允许,不得离开。”
    “是。”护卫齐应。
    拂袖起身,宇文含向堂外走去,迈过门阶时,他丢下一句:“让本王看看,你如何才能令人相信。”
    第十一章 和歌辞
    如何相信她?让护卫守在门外,是想看她是不是自觉留在这儿?
    盯着瑚琏色泽的身影消失在画廊深处,井镜黎撇撇嘴,走到门边探头:天色转暗,廊上全是表情木然的护卫。
    叹气,缩回脑袋,她将碎银塞回腰边的小口袋,坐回案几边,百无聊赖地拿铜钱当陀螺转。
    窗门大开,堂内有些凉意。盯着旋转的铜钱,她默默吐口气。
    在此受冻,这次也算她自找了——
    洛阳之战后,胜者如何受赏,如何加封,统统不关她的事,若高长恭愿意以金银来代替谢意,她也是蛮愿意的,可惜玉树美王爷一点以钱易命的自觉都没有,好像她是多么清高的人……她其实一点也不清高啊。
    携三心辞别高长恭,高殷身份隐秘,不便久留,亦在沈秀的秘密护送下返回荆州。临行前,蒹葭美青年邀她有空去荆州游玩,多余的话她也没什么可说的,点头称是,策马出城。
    初时,何去何从,她有些举棋不定:徒弟,名义上是收了两个,也算成功,照此,她应该欢欢喜喜地回家……举了半天棋,她终是向他这边走下一步。
    他心怀不臣之志,有逐鹿天下之心,对于他,她是一直不相信的,举棋向他,是信他,信他,便会担心,便会动心。
    归根究底,因为她懒,懒得去信,而一旦信了,就懒得去不信。
    他不信她……嗯,这也正常,她一直不明白在洛阳大战之前,他凭什么相信她。不过他现在不相信了……也是,换了他这么对她,让她战败,她也难得会再相信他。
    想想自己的所作所为,好像是有那么点过分。先是抢他面具……不,那面具原本就不是他的,她只是帮那棵像玉树的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