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人对本王说过,用命是义将……”宇文含的声音在落雪中缥缈若雾。
    “是吗……”贺楼见机应了声,取下冰冷手中的酒。
    宇文含任他取走冷壶,迷蒙着双眼笑问:“见机还记得第一次见到用命的情景吗?”
    “啊……”贺楼见机凝神想了片刻,点头,“吾记得,十……十二年前,他也是为王爷挡了一箭。”
    展掌接下片片细雪,宇文含呼一口气,看着隐隐约约的白雾消散,动了动,将披风拉紧,“是啊,那个……笨蛋。”
    “用命的父亲本是高欢部下,他投奔先皇,谁知后来又兴叛心,先皇诛杀用命之父,见他老实,才留他一命。”
    “对,我瞧他臂力过人,便让他随侍身侧,那个笨蛋,父亲有叛心,他却是个死心眼,说什么既然效忠宇文氏,便会忠诚不二,绝不背叛。真是个……”
    “用命不仅是义将,也是纯臣。”贺楼见机喟然一叹:纯臣者,永远只忠于一人。用命曾说过,他这一生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纯臣……当年猎鹰,宇文盛射偏一箭,是他替我挡了,我记得那一箭射在腰间,他在床上躺了一个月,现在,他还是为我挡了一箭,这一箭,他要躺上很长一段时间了。”
    “嗯。”贺楼见机轻轻点头。
    夜雪渐渐飘大,随风飘入檐下,落了两人满头满肩的白,两人却都未动。
    “用命有时候很像老母鸡。”
    “嗯。”
    “虽然我有时会骂他,会责罚他,可我从来没想过……”
    “王爷,用命睡得很安详。”
    “他睡得安详,可是——本王不安详。”宇文含轻吼,突地站起,走下台阶,任小雪片片吹打在脸上。久久,那因半醺而沙哑的嗓音迎雪飘荡,邈邈直抵云汉深处,“用命那个——笨、蛋!”
    “对,”贺楼见机点头,“他再也不能笑吾深深深深以为耻了。”
    “本王曾想……这次……东征回朝,也该让他……成亲了。”
    “吾听说他喜欢蝶阴楼的秦绣姑娘。”
    “蝶阴楼……”轻喃着,宇文含展开掌心,看着朵朵的冷白在手中慢慢融化,朵朵落在暗红色缎袍上。他未束腰带,宽大的袍子随风舞动,胸口腰侧绣绘的天马绶猎纹仿若因雪而赋予了鲜活的生命,飘然动荡,欲破衣而去。
    倏地转身,暗红大袖一甩,宇文含咬牙:“传苏冲。”
    第80节:第九章 戎无烟(14)
    远远值夜守卫应声,他迈上台阶,踱进堂内。
    一步,一步,他走得极慢,似乎每一步皆踏在刀尖上。
    未几,衣衫整齐的苏冲缓缓行来。绿袍白腰带,看他出现的速度,贺楼见机知他也是未睡,张口欲冲他说什么,双唇嚅了嚅,终是未出声,只那眸子斜斜一瞥,若惘然轻虚的一声喟叹,送向宇文含。
    “参见王爷。”苏冲掀袍,单膝跪下。
    宇文含未让他起身,眸华似灿,似眩,又似恍恍惚惚,盯他半晌,问道:“高长恭为何会冲入洛阳?”
    苏冲盯着缓步移至眼下的暗红袍,垂眸不语。
    “苏、冲……”冷冽的声音在苏冲头顶响起,“高长恭的身手比你好?当日他的骑兵已被我军从两侧切断,你不拦他,竟去拦沈秀?既然——去拦沈秀,为何没拦下他的人头?”
    跪地之人仍旧无语。
    “说啊?回答本王?”冷冽的声音中夹上隐隐怒焰。
    低垂的眸掩去情绪,苏冲轻答:“末将失职。”
    “失职?”食指轻轻一勾,勾住苏冲下巴,再用力一抬,迫他与自己直视,两指同时狠狠捏扣下颌,隐怒的王爷勾出寒凉入心的微笑,“苏冲……苏冲……你可知,有人曾说用命是义将,而你……是猛将。”苏冲直视灿意闪烁的暗夜之眸,面无表情,跪地的身姿纹丝不动。
    “哼呵,我的猛将,我的骷髅将军,我战功显赫的苏将军,你也会……失职?”暗夜之眸越来越灿烂。
    苏冲不作辩解。
    宇文含突然一脚踢向他,讽然一笑,“我的猛将,告诉本王,你为何失职?”
    他若用人,绝不生疑。一旦生疑,这人便留不得。
    对有才者,他求而用之,对有能者,他敬而用之,即便是战俘,只要有才有能,他亦是照用不误。然——
    他不爱闻血腥味,不表示他心软。
    对被俘却死硬脖子者,杀!
    对恃才傲物者,杀!
    对背叛者,杀!
    对降卒,杀!
    杀——杀——杀——
    他从不觉得“杀降不祥”,经他下令坑杀的降卒,虽超不了百年前秦国大将白起坑杀的四十万赵卒,比之楚霸王项羽坑杀的二十万秦军,却绰绰有余。
    既然,他能坑尽降卒,他也能——
    “苏冲,你的口舌何时变钝了?”
    苏冲被他踢翻在地,朗俊的脸上宛如戴了面具,神色无一丝变动。他缓缓撑起身子,回复成单膝跪地的姿势,低声道:“末将失职,请王爷责罚。”
    “责罚?我桀骜不驯的猛将也会说责罚二字?”宇文含冷哼,再度狠狠扣住苏冲下颌。慢慢弯腰,散辫的发滑坠肩头,鼻尖在几近贴上苏冲的脸时停下,带着酒味的气息飘进他的呼吸,引他一滞。近距离盯着这张温中带厉的俊颜,苏冲屏息,听他道——“我的猛将,本王受伤,眼却没瞎,那一箭从哪儿射来,苏将军你不会不清楚。”
    苏冲凝眸一转,回想洛阳之败,脸皮终于跳了跳,别开眼,涩涩开口:“是……是末将疏忽。”
    独孤用命当时守在鱼丽阵外,他在阵后,原本注意力全放在城墙之上的沈秀身上,若非看到冲入阵中的女子,若非想起那女子在林间说的话,他也不会……
    当宇文含受伤、鱼丽阵出现混乱时,他只听后方有道嘶哑的声音叫了句“快救王爷”,然后,流矢惊马,一切都乱了——宇文含面向洛阳城而立,射向他的那一箭——独孤用命为他挡的那一箭——是从背后射来。
    那意味什么?
    意味着那一箭不是齐军所为,而是……周军中有人欲取宇文含性命。
    是谁?
    疑问跳出脑海,苏冲感到宇文含的手慢慢下滑,最后停在喉间,拇指和食指亦在他颈脉上轻轻摩挲。
    王爷想……杀他吗……
    扶在膝头的手慢慢成拳……紧紧一捏,却又松开去……
    “我的猛将……我的猛将……”低不可闻地喃着,灿烂双眸映着苏冲面无表情的脸,指尖慢慢滑动……滑动……半晌,宇文含弯唇一笑,“苏冲,本王赐剑给你,可好?”
    第81节:第九章 戎无烟(15)
    “王爷赐剑,是末将的荣耀。”苏冲不卑不亢。
    “哼,荣耀?”宇文含冷嗤,突然松开扣在颈脉上的手,怒斥,“你既失职,本王就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去查。”
    “是。”查什么,他知道。
    放开他的宇文含倏地又揪住他的衣领,弯腰,将唇贴上他的耳朵,轻轻说了句话。
    宇文含说——“用命的后事,你来办。”
    言毕,宇文含松开衣领一推,苏冲未加任何防守,任自己跌坐在地。
    不再看他,暗红袍角迎风荡起,人已步下台阶。
    漏点三更三刻,夜、已移去泰半。小雪不知何时息了,檐顶、楼头皆是一片细细的白,院中,一道浅浅的脚步踏雪有声,蜿蜒远行,渐渐消失在驿苑深处。
    贺楼见机上前,拍拍苏冲的肩,转身离去。
    天明时分——
    当贺楼见机踩雪来到堂前,却见苏冲衣衫未变,坐在宇文含昨夜坐过的位置,只手托腮,眼帘半阖。
    只怕他也一夜未眠……
    苏冲与用命虽未到知交地步,却也惺惺相惜。如今用命走了,他心里……未必好过……
    昨夜,王爷的话……唉……
    举步上阶,贺楼见机静静立在苏冲身侧,他不开口,苏冲亦是纹丝不动。
    当风过净枝、振雪有声时,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见机,你听过一句话吗?”
    “什么?”
    “高鸟尽,良弓藏……”
    “狡兔死,走狗烹,”贺楼见机接下他的话,“敌国破,谋臣亡。这个吾知道,出自《尸子·上德》。原句是:狡兔得而猎犬烹,高鸟尽而良弓藏。名成功遂身退,天道然也。”
    “……”纹丝不动者的眼珠终于滚了滚:他才说六个字,这家伙没必要一副“尽知天下事”的模样吧,连出自哪里、原句是什么都来了。
    “王爷虽然得宠,暗中却有不少人心怀怨恨,”贺楼见机微微昂首,檐上,细雪初融的一滴水珠欲滴未滴,折射出炫目的七彩晨光,“只是,如此明目张胆欲除王爷,倒是头一次。”
    苏冲未接他的话,自顾自道:“用命……酒量不错。”
    “啊……吾没和用命拼过酒。”
    “每次去蝶阴楼,用命只会喝闷酒,最后一定是找个借口回家。”
    “……”
    “见机你说哪些人对王爷心怀怨恨?”苏冲突然转了话题,贺楼见机愣怔片刻,倒也顺着他的问题解释——
    “我周国朝臣分为天、地、春、夏、秋、冬六官府,以天官府为首,统领其他五府,而天官府内的大冢宰卿更是首中之首……”
    “晋国公?”
    “对,”贺楼见机点头,继续说,“另有‘八柱国’掌控全国兵力,这‘八柱国’中,晋国公和王爷已占去两名,剩下六名,侯莫陈崇已死,越野王宇文盛素来与王爷不和,封王屯居各地,但近来并无大异动……”想来思去,王爷树敌虽多,纳才也不少,就连老臣于谨也因倾向于晋国公执政而袒护王爷。
    “行了,乱七八糟。”苏冲小声咕了句,弹弹袍角,扶膝而起。舒展筋骨,他向后昂了昂脑袋,左右扭动,等久坐的颈部筋骨活络后,他侧首看了堂内一眼,举步离开,口中道:“军中潜了什么人,我自会去查。”
    “苏冲……”贺楼见机在他身后叫了声。
    苏冲停下步子,不回头,只道:“我今天送用命回长安,替他……办后事。”
    “啊……是,辛苦你了,”贺楼见机的声音微一迟疑,见他重新起步,不由追加一句,“吾有一个小小建议。”
    “什么?”步子一顿。
    “按兵不动。”
    “……”苏冲默立须臾,轻声道一句“谢谢”后,疾步离去。
    晌午,清风前飒,暖阳洒地,落雪之后的太阳竟格外灿烂。
    苏冲引灵柩启程,贺楼见机久未还家,同队一起入长安。而宇文含却无进城的意思。
    他留在驿馆,没人知道他心中有何打算,也没人知道他派遣二十一隐卫引道密发,捉拿井镜黎。
    他在等。
    晌午之后,驿馆里已是空荡荡,只留数十名护卫服侍他。
    第82节:第九章 戎无烟(16)
    驿馆清冷,淡雪染标枝头,一道瑚琏般的身影静静伫立,舒袍若焚。偶尔,有护卫来报一些琐碎小事,他无心理会,均挥手遣退。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