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冲出一队骑兵,为首者肤白神俊,是未戴面具的兰陵王高长恭。
    鱼丽阵机窍千变,战鼓敲心,硝烟弥漫,不过一刻工夫,冲阵的齐兵已被困住,只是,周军防前布后,突然间如月下潮水般向两边分开,让出一道笔直通道。
    赤驹轻足善步,一踏一顿,载着那人缓缓来到高长恭马前。
    俊美的王爷策马含笑,手一举,战鼓就此寂下,只剩清冽如冰的声音回荡:“兰陵王,本王不要多,只要——你一双眼睛。”
    高长恭嗤笑一声,不做言语。他不言语,远远在树上的高殷却慌乱起来,扯着身边女子的衣袖,什么也不说,只是不停叫着:“镜黎姐怎么办镜黎姐怎么办……”
    第77节:第九章 戎无烟(11)
    井镜黎呆呆盯着阵中因言语不合而缠斗在一起的两人,一时忘了呼吸。
    宇文含手下能人无数,独孤用命与苏冲已是佼佼者之中的佼佼者,纵然遇上危险,也多是隐卫贴身保护,除了在鹿儿村,他为从油灯下救她衣袖露出些许端倪,基本上没见过他动手。想不到今日银剑在手,白袍银铠冷辉相映,竟生生为他抹上一片妖色。
    不知谁先出剑,静静阵仗内,只见银芒交错,战马嘶鸣。
    两人都是俊美的王爷,两人的功夫各有千秋,若将高长恭比拟为随风飘舞的三尺白纱,那宇文含则风中悠悠闲荡的丝绸,前者气轻神清,后者气沉神朗。
    简言之,兰陵俊纤,东洛艳惑。
    一个淡笔描绘,一个浓墨重彩。
    她能绘出高长恭的神韵,却独独无法绘出他,为何?
    因为她自始至终都不曾……不曾相信他。不相信他,也就是不相信自己,不相信自己,当然无法在心中肯定他的神韵。
    心神闪瞬之际,突听高殷在耳边惊叫:“镜黎姐,四哥……”
    她定眼,阵中,高长恭与他已从马上缠斗到马下,鬼面士兵团团围绕,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人墙,只为让两人在阵中打斗。
    远远城墙上,沈秀叫了句“以多欺少,非大丈夫所为”,然后,苏冲回一句“有胆你下来,缩在城里装什么乌龟”。
    两人针锋相对不过片刻,而这片刻,高长恭脖子上已横上一柄秋水般清冽的冷剑。
    是因为没戴面具的关系吗,那双顾盼生情的眼中竟然浮现懊恼?
    宇文含低头在高长恭耳边说了些什么,那张白皙的脸霎时一片通红。想来,不是什么好话。以高长恭的身手,未必不是宇文含的对手,他输,不过输在被鱼丽阵耗费太多体力上。
    宇文含背坡而立,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却见他手臂一动,当下心中一骇,折断手边一根枯枝,想也不想地冲了出去。
    他们的恩怨她不理,她只知道,不能让那双顾盼生情的眼在自己面前消失,宇文含手中剑势分明是要划向高长恭的眼睛。
    “叮!”
    人影踏过重重周军,踩肩而过,转眼冲入战阵,而枯枝,恰好挡下划过的一剑。
    “井姑娘?”高长恭低叫。
    “……”宇文含瞪她半晌,眼眸缓缓眯蹙,挤出一句:“镜、黎。”
    风声猎猎,战阵混乱,场面明明是纷纷扰扰的乱,之于她却是一片寂寥无声。
    以前她为何没发现,他眯眼的神态竟如此……氤氲呵……
    那双莹然灿烂的眼,杀气过盛,犀利冷残,反倒让她忽视了隐藏其后的氤氲……
    氤氲……以传情……
    宇文含收了剑,冷笑,“这次,你要助齐国?”
    敛下那片刻动摇的心神,她回以淡笑,“正如王爷所见。”
    “你说过,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与你就是同道?”
    她嘲讽地扬眉,“是否同道,镜黎心中自有权衡。只是……王爷是否也如武陵一役那般,再骗我一次呢?”
    “本王不曾骗你。”冷犀自眸中闪过,他昂道睥睨,“镜黎,本王不骗你,所以,这次不会撤军。”
    “那么,王爷,我也不得不助兰陵王了。”
    他冷瞥高长恭一眼,脸上是难得的恼怒,“镜黎,现在过来,你的三心二意,本王可以不追究。”
    枯枝横向一点,她笑意不减,“谢王爷抬爱,只是……我不信。”
    不信他,不要信他,不能信他,不可以信他……脑中隐隐有个声音这么叫着,似乎信了他,她会有不太美妙的预感。
    不可以信他……
    突然,阵前传来一波骚动,原来,洛阳城里的齐军开始放箭。混乱之间,高长恭翻身上马,正要伸手拉她,宇文含的剑却比他更快,剑尖一闪,冷冷的金属已压在欲拉人的手背上。
    “兰陵武王,你认为今日能逃出本王的鱼丽阵?”
    “既然冲阵,高某便没想过逃。”高长恭冷冷回敬一句,振腕甩开他的剑。
    突然,宇文含脸色大变,快步上前推开她,一支箭,也在同一时间射中他的肩臂。
    第78节:第九章 戎无烟(12)
    她一怔,盯着血渍飞快扩大,回头,才知是沈秀在城墙上射来一箭。
    沈秀……这扛大刀的家伙不会想趁乱射杀她吧?
    想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也得看准了射才行啊,扛大刀的家伙肯定是意图射杀宇文含,结果兵荒马乱失了准头,箭就冲着她的方向飞来……再不,就是扛大刀的家伙砍人腿砍习惯了,箭术严重退步……
    是宇文含救了她……
    ——伤不了你,我伤自己。
    脑中蓦地跳出一句,她动容地迈向他,“王爷……”
    不可以信他……
    脑中的声音仍然叫嚣着,她的腿,却控制不住,一步,一步,靠近。
    他看看半臂袖血,冷冷一笑,“你的招,本王如数奉还。”
    四目空对,竟同时忆起武陵之役。
    当日武陵城下,她给了自己一刀,也在他心上划下一道,疤落,心凉。而今这一箭,算他还给她。
    伤不了他……伤不了他……狠心的女人,她不知道么,伤她,便是对他最大的伤害。
    ——“伤不了你,我伤自己。”
    当日八个字,字字打在他心上,如钝刀割磨,痛得他彻夜难眠,今天,还给她。
    瞪着血袖,她怔怔无言。
    这人……宇文含……枉她三心二意决定山间终老一生,就算放弃他,抱憾终身也无所谓,反正她做过的事,就算错了,也不悔。可今日,他宁愿让沈秀的箭伤了自己,也不想那一箭落在她身上……
    这人啊……不信他,不要信他,不能信他,不可以信他……因为,她一向懒得相信外人,一旦相信,便懒得再去不信,一旦信了他,就是动心。心一动,对他又岂止魂梦相萦,又岂止抱憾终身?
    “仲翰……”不是王爷,是……仲翰。
    宇文含,小字仲翰。
    冷冽眸光随风荡上她的脸,拔了箭扔在脚边,鲜红霎时染红衣袖,他除了眉心紧蹙,再无其他表情,仿佛痛的不是自己。
    她很佩服。想当日武陵城前,自己一刀割破脖子,当时逞强不说,治疗时却忍不了痛,而伤口收肌时麻痒难忍,痒得她恨不得拿刀去剁菜。
    血,沿着伤臂滴落,染满他的手。仿佛不觉得痛,他抬手,扣住她的下巴,眸厉神冷,“满意吗?”
    鱼丽阵突然纷乱起来,不知哪位将领下了命令,周军开始向洛阳城放箭,疾矢如春日细雨,绵绵麻麻一片。
    主将受伤,军心大乱。箭矢无眼,竟有数支直射宇文含和绿蛇。放开她,宇文含翻身上马,将受伤的右臂伸向她,俊脸上寒霜一片。
    ——现在回本王身边,本王依旧不追究。
    他的眼神这么述说着,完全不顾激乱的流矢。
    突然一人扑向宇文含,以身挡箭——
    独孤用命!
    那原本守阵的将军,竟然冲入阵中,只为替宇文含挡住背后射来的一箭。
    宇文含被独孤用命自背后牢牢护住,一时也怔住。这一怔,井镜黎已被高长恭拉上马。
    冷眸一直追着被高长恭扯上马后的那道身影,直到赤驹转向,在乱阵中有条不紊地寻着道路,他才惊觉肩头越来越沉重的头颅,忍不住轻叫:“用命?”
    “王爷……快……快……出阵……有人……”断断续续的话未说完,护在宇文含腰间的手已滑落。
    井镜黎被高长恭拉上马,亲眼目睹一支箭穿透独孤用命的心脏,从身后。
    那一箭,原本是射向宇文含。
    趁周军阵乱,高长恭冲沈秀一挥手,城内齐军与后方援军突然发难,鱼丽阵完全冲散。
    阵散,战败。
    齐·河清二年(564)冬,十二月,齐皇高湛赶到洛阳,策勋班赏。
    《北史》记——
    壬戌,齐师渡河,晨至洛阳,诸军(即周军)惊散。帝(高湛)至洛阳,免洛州经周军处一年租赋,赦州城内死罪已下囚……以司徒斛律光为太尉,并州刺史、兰陵王长恭为尚书令。
    《周书》记——
    (宇文)护性无戎略,且此行也,又非其本心,故师出虽久,无所克获。护本令堑断河阳之路,遏其救兵,然后同攻洛阳,使其内外隔绝。诸将以为齐兵必不敢出,唯斥候而已。值连日阴雾,齐骑直前,围洛之军,一时溃散……护于是班师,以无功,与诸将稽首请罪,帝弗之责也。
    第79节:第九章 戎无烟(13)
    周、齐洛阳这一战,史称“邙山之战”。
    半个月后——
    下雪了……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菲菲。长安遥遥在望,天寒地冻的好处,是能保持尸体不腐。因围攻洛阳失败,大冢宰宇文护先一步回长安,其他将领共返,剩在路途中的,是因受伤而慢行慢进的东洛王。
    明明快马加鞭,连夜就可赶回长安,宇文含却在午后下令留宿驿馆,今日不再赶路。
    寒夜,驿馆的灯火明媚一片,而幽静的某间堂室内,放着一口巨大的黑棺材。
    漏响二更,一道身影慢慢走来,停在黑棺前,暗红大袖徐徐抬起,修长白皙的手沿着棺木游走,久久之后,身影在堂前台阶坐下。
    冷酒,一口一口,入喉微辣,却驱走了不少寒意。不知过了多久,第二道身影走来,将一件厚披风搭在半醺之人身上。
    “王爷,当心着凉。”
    “见机……”声音沙哑,夹着浓浓疲惫。
    “是吾。”贺楼见机拉拉身上的披风,站在宇文含身后。
    冬至小年已过,年关临近,夜里时不时会落雪,每当清晨醒来,总见玉树银枝,一片美景。只可惜,景美,也要人有心去赏才行。
    “王爷,吾听说,齐兵如今最爱跳一首舞曲,名为《兰陵王入阵曲》,”贺楼见机轻道,“吾还听说,齐国传闻,因为兰陵王的英勇俊美,周军看呆了,才让洛阳扳回一城。”
    “哦?”半醺的王爷呵呵笑了两声,“你当真以为将士是被高长恭的美色所迷?”
    “传闻吧,”贺楼见机微哂,“当时战局混乱,真正能看清高长恭容貌的,有几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