狞,这张面具却是黑铁铸造,额上无角,嘴巴上一颗牙齿也没露。
三只螳螂……不,三只隐卫……不不,三名隐卫单膝扣地,方才领命的黑袍隐卫轻答:“是。”
单手托起面具端详,宇文含随口问:“在何处寻得?”
“禀王爷,在……”黑袍隐卫突然噤声,立起,走到宇文含身后,以手掩嘴在他耳边说了句话。
随即,宇文含点头,小指触了触唇角,手一挥,两名隐卫转身出帐。默默坐了片刻,他放下面具,缓缓起身出帐。
井镜黎正犹疑他意欲何为,突闻脑后风声异动,她心中一惊,下盘急避,滑腰伏身,躲开背后袭来的一拳。
南无观音耶,她怎么又被发现了?!
上上次——荆州苑馆——她装猫叫——被独孤用命发现。
上次——邙山山腰树林——她屏息凝神——被苏冲发现。
这次呢?这次她又是被哪只耳朵尖的“螳螂”发现?难、道、说……师父教她的功夫根本不到家?
哎……她那“神貌才德兼备”的师父……
从阴影处闪到军帐前,打斗声惊来巡夜守卫,而宇文含早已负手立于帐帘前,舒衣无带,飘飘风吹,颜如玉雕,柔情雅志。
盯着闪避的纤影,他浅浅蹙眉:他的隐卫是不是缺乏训练,两人连攻,竟连一名女子也拿不下?正寻思这次东征结束后,他回长安一定要整肃隐卫,突听一声轻呼,他神色凛然一冽:这声音……
垂发一振,灿眸遽抬,一道轻喝溢出:“住手。”
隐卫闻声收势,被围攻的女子当时正曲臂挡开隐卫的小擒拿手,她左手翻掌横推,正正对上隐卫绵绵无力的一掌。隐卫接掌,身子受力向后横飞,而女子大袖一翻,收步挺腰,负手于背。
这身影……这举手投足的气度……宇文含视线下移,从头打量到脚,慢慢抬手一摆,遣散兵卫。
“镜黎?”他迟疑唤了声。
能认出她,她该窃喜吗?
双肩一垮,挺直的腰肝一松,井镜黎转身,一张因火光投照而微显黄玉色泽的脸映入双眸。这人……她原本很生气,此时见他,却什么气也发不出来啊。难道,她已经到了“怒出于不怒,为出于不为,视于无有则得所见,听于无声则得所闻”的境界?
“你,怎会在此?”他问得轻忽,问得突兀。
她两手舒张,反问:“王爷怎、会在此?”
他不答,默默注视她。良久良久,视线如飞燕掠水,突然向上斜斜一飞,袍角急急打在脚踝间,他转身入军帐,口中道:“进来。”
她撇嘴,左边看看,右边瞧瞧,捏捏耳垂跟了进去。
入帐,站定,她听得守卫的脚步声停在帐外,再回头,见他坐回案几边,一手托腮,一手搭在铁面具上,她没说什么。
宇文含在笑。他的笑透过摇曳的烛火,显得意味深长。
眸波绻绻绕在她脸上,半晌,他才道:“这次,镜黎是来助我的吗?”
“助王爷?”她歪头,“王爷忘了吗,道不同,不相为谋。”她这次也懒得装作不认识,与他对视的同时,眼角余光留意帐中摆设,准备伺机离开。
“道不同……”他呵呵笑出声,一双黑瞳别有深意地落在黑铁面具上,“镜黎,我可是时时盼着落华园的梨花早早绽开。”
她在心底偷偷扮鬼脸,盯着他闲情般搭在面具上的手,悠悠道:“王爷,你何必再骗我。”
第75节:第九章 戎无烟(9)
“骗你?”他不解。
“武陵撤军,不为其他,只因为你声东击西,欲取洛阳。”
“那又如何?”他挑眉。
“王爷的并驾齐驱,也是骗我吧。”总之——骗人的是他。心中如此肯定,她定定看着他:他的脸本就是一张面具,如今细想,在他脸上从未见过大喜大悲的表情。高长恭因为过于秀美,战场上才需面具掩盖,他,根本不必。
他的脸就是最好的面具。
是不是每一个心系天下者,脸上都是这么一张无喜无悲的面具?
“我骗你?”指尖抚着面具,金属的寒意透过薄薄皮肤传入血脉,再经血脉流遍周身。这寒意,也冻结了眼中的愉悦。
“这面具并不适合王爷。”她说得极淡。
“你知这面具从何而来?”
她不言。
他端详半晌,脸色一变,“镜黎不是为了赴我的梨花之约而来吗?”
“王爷认为?”她将问题抛回去。
他的手自面具上滑落,慢慢眯起眼,“你、知、道。”
她知道面具从何处来,这表示什么?表示——她从齐军阵营中来。她出现在此,只因为她这次助的是齐国。
“王爷声东击西,我不过加多一味挑拨离间。”
“原来……你一直不信本王。”他改了自称,眼中渐渐冷冽,犀光闪烁,一股怒火腾上心头。
原来,她根本就不信他。
原来,他难得真心的并驾齐驱之意,被她弃如敝屣。
自从知她开始,她就从未顺过他的意。自幼被叔父耳提面命,一统天下之心早已深深入骨,如今周国的皇帝是谁不重要,迟早,天下会是他的。他一直避免联姻固权,一向信奉权势和兵力要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才是至理。
今日联姻,日后他一旦得天下,这些外戚便成了皇亲国戚,在朝中权势盘根错节,难免仗势欺人,难免外戚干政……结果如何?还不是要他绞尽脑汁去除掉这些家伙。或者,外戚野心日益膨胀,不甘愿只做皇亲国戚,要做实实在在的皇帝,如此,势必起谋叛之心,结果仍是要除。与其如此,倒不如一开始便斩断那幼苗,所以,他曾对见机说那一句“娶妻当妻阴丽华”。
阴丽华是美人,也是东汉开国皇帝刘秀的妻子,无权无势。
在权势漩涡里,没有帮助的美人,便是最大的帮助,镜黎便是如此。
只是,他千算万算,独独算漏了一点,对于不听话、有异心的朝臣,他可以除去。可,对于不听话的美人呢?
江山他要,美人他也要。贪心吗?
是,他就是贪心,他可以铁蹄平天下,可以深宫苑美人,可——留得住人,心呢?留不住心的美人,如何与他并驾齐驱?
夜夜绵邈,一时间,情恻催心,他蓦然大喝:“来人!”
“王爷!”卫兵冲起来。
盯着那双从未入梦的懒眼,他冷冷吐字:“拿、下!”
事有权衡,即便留不住心,至少,要留住她的人。
第76节:第九章 戎无烟(10)
第十章 鼓吹横
拿下?
若她被拿下,也就不可能躲在树上观战了。
昨夜,宇文含突然发难,欲拿下她,她功夫再不济,至少达到与苏冲拼个鱼死网破的程度,应付几个兵卫、用来逃命绰绰有余。原想挟持宇文含,欺身上前,对上那双隐隐蕴火的双眸后,竟觉得错的人是她……
她哪里有错?顾不得深思,抄起案上面具冲出营帐,兵卫阻止,一个一个皆被她用面具敲倒在地,真是好用。
宇文含夜半偷面具,无非想在第二天对阵时吓唬高长恭——面具被高长恭放在齐营内,若他得了面具,高长恭会以为齐国援军连夜被周军给挑了,如此,洛阳因高长恭救援而大振的士气必受影响。
这人真是……诡计多端……嗯,也算高长恭自找,谁让他当年为了救高殷竟然毒瞎宇文含的眼睛,害她对着那双烟眸直叹“可惜可惜”……
她逃出周营后,不见追兵,为防止被人跟踪,她猫在树上静静等了片刻,确定真无追兵,才原路返回齐营。当时齐营寂静,竟全无被人入侵的警觉。
跑来跑去,她也累了,回到高长恭拨给她的小营帐,倒床便睡。入睡前,只有一点百思不得其解:她这受骗的人没生气,宇文含生什么气?
今日一早,高殷闻周军又开始结阵攻城,当下冲入她帐中,拉她相助。她不忍心拒绝蒹葭美青年,一口应下。
牵了马,左边三心,右边高殷,找了一块视野好的山坡,三人齐齐猫在树上观战。
冬日午后,高风缅邈,颓波激清。
远处,五色牙旗,幡校飘飘,百校罗时,千部列陈。
阵后,赤驹踏蹄,驹上,那眉目苏俊之人,人若瑚琏,语如琮筝,不是宇文含是谁。苏冲策马在他身后,独孤用命领一队飞驰军,远远守阵。
他没戴面具……她正有此一叹,视线无意瞧到阵仗中的周军,当即脚下不稳,差点从树上滑下地。
他、他、他……这样也行?
明知此时两军对阵,下一刻便是血流成河,可她——想笑。
这瑚琏般的王爷啊,不仅诡计多端,竟也不失稚气和……可爱。
稚气可爱?用“稚气可爱”形容宇文含?
是,井镜黎相信此刻自己没用错词,只因——
周军仗阵内,战车寻常,兵士胄甲寻常,唯一不寻常的是脸——数百将士的脸竟然全画成狰狞鬼面的模样。
鬼面鲜红,眼圈以白色突显勾绘,斜斜上吊,唇涂紫漆,浓厚夸张,腮边另以白漆画獠牙两只,恐怖,也怪异。
宇文含分明就是看高长恭不顺眼嘛。
真难为了这些将士……
“呵呵……”她捂嘴闷笑,三心不解,高殷却没多问,只在她身边喃喃自语。她循声侧目,却见蒹葭美青年脸色苍白,不知为何。
“这阵势……”高殷紧握双拳,“这阵势……”
“什么阵势?”她不解。
目不转睛盯着仗阵,高殷轻吐二字:“鱼、丽。”
“鱼丽!”她心头一惊,定神看向周军阵仗:战车在前,铁网大张,一可攻城,二可抵挡前方射来的流矢,鬼面士兵呈半环状围绕在战车两侧和后方,一便于弹石攻击,二可免受伤。
她知“鱼丽阵”是古兵法战阵之一,却不想宇文含今日竟以“鱼丽”攻洛阳。前朝梁时,文人吴筠《战城南》诗云:蹀躞青骊马,往救城南畿,五历鱼丽阵,三尺九重围,为君意已重,无功终不归。
鱼丽阵出,无功不归。
宇文含今日——今日——誓取洛阳。
心头一动,她想起昨夜那双蕴火的眸子。
没拿下她,他必定生气……可叹可叹,他生什么气呢,该生气的人是她好不好。尽管他在她面前毫不掩饰,畅谈天下之志,他邀她来年春天共赏梨花,他温言款款,欲与她并驾齐驱……然而,一朝蛇咬,终对草绳存了防备之心,得知他存有骗她之心,除了生气,她不否认心头有丝遗憾。
这人比“蒹葭”高殷多一分强势,比“玉树”兰陵多一分韧健,比满纯多一分残忍,比师父多一分……
多一分什么呢?
心头似有一层迷雾,盘旋、迷离、扑朔,让她想去相信什么,却又难以肯定。
这个王爷没什么好啊,奈何她就是摇摆不定,想信他,却又不得不多出一分心眼防他,仿佛……若她一旦相信他,便会——便会——
“镜黎姐……”高殷忧心忡忡的眼望过来。
她未及开口,突闻战鼓如雷。两人望去,洛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