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身后,灿目流转,在一片战鼓硝烟中竟荡出别样风情——他正是宇文含。
宇文含身边另有一匹战马,马上之人一身黑袍,肩袖处以金线缕绣飞鹤云纹,威仪自生。听见宇文含的笑声,那人侧首,“仲翰,不可轻敌。”
眸珠一瞥,宇文含垂头一笑,“是,叔父。”
他身边之人,是挂帅出征的宇文护。
应过一声后,宇文含不再说话,他静静看着以一匹纯白雪马为首的百名骑兵冲入战阵,雪马上的骑者戴着银色面具,所过处,血溅三尺,未几,马身已染成鲜红。与雪马相距数尺处,另一名骑兵手握大刀,身手矫健,那刀似乎只砍下不砍上……
“银鬼面具……是高长恭……”宇文含伸出小指,轻轻摩挲唇角,低道,“龙雀刀,侧骑,只砍腿……是砍腿将军沈秀……呵呵,好!好!好!”唇弯笑弦,他连道三个“好”字,视线移向宇文护,“叔父,苏冲今日应该高兴了。”
“为何?”宇文护盯着战阵,闻言瞟了侄儿一眼。
“今日这两人,正对了他的胃口。”手一扬,宇文含开口,“来人,传本王口令,调三百骑兵,从两边侧翼围上,将那队冲入我军战阵的齐国援军切为两断。”
“是。”
传令兵飞奔离去。宇文含注视战阵,约一刻工夫后,便见苏冲自两翼拉出两队人马,一队拦住高长恭去路,另一队自阵中侧抄,将高长恭带领的齐军切为两段。
战鼓不息,苏冲迎上高长恭,打斗未几,沈秀大刀横来,断开缠斗的两人。宇文含见苏冲怔了怔,双唇一动,吐出一句话。
苏冲在说……眉心一皱,宇文含眯眼——那原本应阻止高长恭的爱将,竟然调了马头,扑向肩扛大刀的沈秀。
这一调、一扑,已让高长恭得了时机。长刀一挥,雪马如飞,被截断的五百骑兵竟一股作气杀出一条血路,直奔洛阳城下。城墙上,守城将士似不信狰狞银面下是何人,摇着旗子叫了数声,宇文含便见高长恭摘下银面具,一张素脸就此暴露在众人眼中。
第72节:第九章 戎无烟(6)
那双眼睛……五指一紧,宇文含缓缓吐气:兰陵武王他是久闻其名啊,今日虽是初见,他却记得那双眼睛……
那双——
令他失明的——
该死的——
刺客的——
眼睛。
突然,城上暴起欢呼,响如雷鸣。宇文含循声望去,只见城门打开一条缝,引入救援的骑兵,洛阳守军也因高长恭的出现士气大振,箭矢带火,直射周兵,城上飞石,砸乱攻城阵势,一时间,竟将周兵迫退百丈。
另一边,苏冲与沈秀在马上缠斗百招,沈秀突然单手勾住马腹,整个人挂在马脖子上,一柄龙雀刀寒地横扫,刀气直冲苏冲胯下战马。苏冲扯缰闪避,周遭兵卒却无幸得免,纷纷软腿倒地,待苏冲再回头,沈秀已策马入城。
苏冲暗咬银牙的同时,远远坡道之上,宇文含的脸慢慢晦暗、肃沉,眼中闪过一抹阴霾。
“报——”传令兵骑马飞奔而来,落马跪地,急道,“禀大冢宰、王爷,东面来报,王雄将军受中斛律光一箭,重伤回营。”
宇文含未语,宇文护已大惊开口:“王将军受伤?”
“探子报,是。”传令兵点头。
“仲翰……”宇文护转头,“今日齐兵士气灵锐,我等不可恋战。”
宇文含垂下眼帘,温润的脸上无喜无怒,仅以小指指腹摩挲唇角,若有所思。
“传令三军,今日收兵。”宇文护传下军令。
传令兵偷窥那俊如玉琢的东洛王,见他未多阻止,立即领命上马。
待传令兵消失后,宇文含盯着洛阳城良久良久……
深眸穆穆如墨玉,玉上、灿意闪烁。
齐·河清二年(564)冬,十二月壬戌,斛律光射杀王雄,捕首虏三千余级,尽收其甲兵辎重。兰陵王高长恭破周军防守,领骑军五百入洛阳。
兰陵勇猛,将士齐欢,击鼓为乐,面具而舞,后称《兰陵王入阵曲》。
是夜,周营——
军鼓敲二更,风静人定,亥时。
军帐内,一点烛火忽明忽暗,一人托腮,侧倚毡毯之上。黑发垂眼,长睫若扇,眸光随着那烛火摇曳,仿似秋日原野之上的萤火虫,恍惚、零乱、迷离。
“面具……”一声低语悠然似风,自那宛如涂丹般的唇中吐出,“铸一张面具要多长时间?”
他随意说着,身后,迅速出现一人。
那人一身黑袍,神容普通,垂首道:“精工锻铸,少则五日,长则数月。”
“五日啊……”黑翎似的睫轻轻垂下,“太长了……”
“王爷想铸何种面具?”黑袍男子轻问。
俊美的王爷闲闲笑了声,两指在膝上轻扣片刻,转问:“隐卫出动多少?”
“一百。”黑袍男子轻声回答。因为他本就是东洛王府上的一名隐卫长,此次东征,王府一百名隐卫插于军中,方便行事。
俊美的王爷点头,“无论洛阳是胜是败,一定要确保大冢宰安全。”
“属下明白。”
“另外……”宇文含皱眉,“粮草已送到,早些将阿史那公主护送回去。”
“……是。”黑袍隐卫点头。
“就明日吧。”淡淡一瞥抛向隐卫。
周国为免边界祸乱,素来与突厥交好,如今的突厥首领是燕都,号木杆可汗,这次攻齐原本就是燕都提议。周军扎营在此,战线过长,从周国运粮草可是可以,但齐国的资源放着不用未免浪费。因此,当周军围攻洛阳时,突厥同时攻袭黄河以北的城镇,从那些城镇里掳来的粮草、鸡禽、牛马,当然是送至周营。宇文含只是没想到突厥王会让公主亲自压送粮草。阿史那公主是燕都宠爱的小女儿,性略骄纵,却不乏洒脱天真,若在长安,他倒有些耐心应付……
丢开杂思,他将话题绕回面具上:“本王今日瞧高长恭脸上那张面具不错。”
“……”黑袍隐卫嘴角一抖。
“你认为如何?”
“……”嘴角抖啊抖,黑袍隐卫强迫自己点头,“是,王爷……王爷英明。”
略一扬眉,宇文含笑得有些敷衍,“英明?本王明日也想戴个面具,你认为如何?”
第73节:第九章 戎无烟(7)
“……”这次,黑袍隐卫不仅嘴角抖啊抖,就连脸皮也抖了起来:王爷分明是在难为人嘛,就这么几个时辰,让他们去哪儿找面具?
“办不到?”
宇文含的声音轻轻的,听不出半点纠责,但黑衣隐卫明白,当宇文含亲口提起一件事,通常表示他对这件事非常有兴趣,无论这件事有没有可能,他都会不择手段地让这件事成为可能……想到这儿,隐卫的脸浮现一丝难色,急道:“王爷英明……这事……”
“很难办到?”宇文含嘴角弯了弯,他弯唇的动作极轻极轻,近乎于无,若非直视,根本无法发现,低头的黑袍隐卫自然是发现不了。
黑袍隐卫一时哑口,半晌,哽出一句:“王爷英明!”
“……”宇文含斜斜送去微冷的一瞥。他已经很久没听过这么明目张胆的阿谀奉承了,特别是,出自他的隐卫之口。
他不说话,隐卫也不敢抬头,营帐内一时只听得灯茧燃烧的噼啪声。
小半刻工夫后,宇文含开口:“想到怎么办了吗?”
“属下以为……”额角凉凉渗汗,隐卫不敢拭擦,静如处子般地说,“高长恭援救洛阳,应该不会只戴一张面具……”观音啊,两军对垒,主将通常应该彻夜不寐、苦思破敌奇策才对啊,为何他的王爷不仅不担心明日战事,反而想着怎么弄张面具来与高长恭较劲?
“所以?”冷意微收,荧火似的眸终于出现一丝满意。
“高长恭已入洛阳城,属下以为,在邙山北面的齐军营帐内必定有高长恭的其他面具。”
“那么……”
“属下这就为王爷取来。”不就是去齐营“借”一张面具嘛,对他堂堂隐卫长来说,轻而易举……
“好,本王等你。”宇文含拊掌颔首,对隐卫抽筋的脸皮视若无睹。
帘起、帘落,隐卫踏足,悄然而去。他去得急,也就未能听见宇文含下面的话——
“一张面具……似乎不够啊……”
齐营——
军鼓敲三更,夜半,子时——
三道黑影蹑手蹑脚躲在树后……鬼鬼祟祟……
其中一道黑影悄悄比手划脚一番,三人分散。大半个时辰后,三人重新聚首,其中一人手中多了一个包袱。
撤!一人比个手势。
悄无声息地来,悄无声息地走,三人自以为未惊动齐军,却不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三只“螳螂”在前方蹦蹦跳跳,“蝉”被其中一只“螳螂”叼在手上,而后方,另有一只“黄雀”忽隐忽现。
跟踪了大约一刻工夫,“黄雀”——也就是因为半夜睡不着出来透气、结果撞上三只“螳螂”的井镜黎——掩嘴打个哈欠:不是她要抱怨,南无观音啊,为什么她在营帐里翻来倒去睡不着,如今跟踪三只“螳螂”却瞌睡连连?
高长恭今天冲进了洛阳城,营内由斛律光镇守,又因斛律光射杀周将王雄,斩周军三千余人,使得齐军士气大振。只是,有一人忧心忡忡——高殷。
蒹葭美青年担心“他的四哥”,加之今夜无“玉树”可倚,只能冲她唠叨,她也当仁不让地饱赏“蒹葭”那忧心忡忡的美态。等到蒹葭美青年回营帐继续辗转反侧,三心静静睡下后,她却没了睡意,脑中无端浮现梨花树下那眸似青烟的含笑之人。
那人啊,不是蒹葭,不是玉树,是……是……
心思烦闷,辗转难眠,她索性出帐透气,却瞧到一抹黑影。她原以为有人趁夜烧粮草,毕竟,军中无粮,七分败相,谁知窥了半天,他们只从军帐内提出一只包袱。
偷东西?
她有些好奇,于是一路跟踪,穿溪越坡,来到周营。
三只“螳螂”入了一顶宽大的军帐,她悄悄伏于帐后阴影处,一手探入怀,欲掏……
张口结舌,无言一僵。
郁闷……为什么她没有随身带匕首的习惯?!
想了想,她从腰侧口袋掏出一支细簪。簪头尖细,在帐上悄悄一扎,便扎出一个芝麻大小的洞来。眯起眼,她透过芝麻般的小洞看去……
不行,洞太小了,多扎几个……念到手到,转眼,军帐上悄悄多出几个芝麻小洞。
第74节:第九章 戎无烟(8)
微弱的光亮透出芝麻小洞,她屏息而觑,看到一个托腮侧坐的背影,背影前方一张书案,案上一柄烛台,台边搁着一本翻开的书。
背影之主黑发闪亮,松松散散辫在身后,垂至腰际。她看去时,三只“螳螂”已将手中的包袱奉在书案上,然后,她听见一声怡然的轻笑——
这笑,似夜光下的一波清流,若眩若惑,令她心头没由来地一动:呵……又见面了呀……宇文含……
“这就是高长恭的面具?”未察觉帐外有人,宇文含盯着案上的面具,语有玩味:这张面具与高长恭今日在阵中戴的面具不同,阵中面具银中带黑,犬齿交错,獠牙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