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卫兵出现在那公主身后,“王爷!”
宇文含敛笑挥袖,“公主脚扭伤了,速速送回军营医治。”
“是!”不待公主插话,一名卫兵强行将她扶上马,牵起缰绳,另外两名立即分站左右,返营。三名侍女急急跟上。
手抚绒披,直到马上那频频回头的公主消失,宇文含慢慢转身,瞥了眼双肩抖动、自始至终将手捂在嘴上偷笑的男子,轻笑,“苏将军,你笑够一个时辰再回营。”
第69节:第九章 戎无烟(3)
“哈?”男子闻言放开手,果然是一张不及隐去的笑脸,“突厥公主如此热情,王爷莫要辜负她的一片心意才好。”
“……笑够两个时辰吧,苏冲。”宇文含轻瞥爱将,不似玩笑。
“呃……”苏冲笑不出来了,“王爷当真……”
“这是军令。”不容置喙,宇文含跃然上马,拉拉缰绳,赤驹昂首咴鸣,前蹄踏地,如一柄燃烧的翎箭奔驰而去。
苏冲撇嘴,见赤红骏驹成为天边一颗小点,索性放声大笑。他一边笑,一边弯腰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子。笑过,他神容骤敛,双眸如剑木之矢,直射林中一点,手腕同时一振,石子疾射而出。
“何人?”轻斥一声,苏冲袭向因躲避石子而坠落的女子。
女子躲开他欲扣在肩上的一抓,绕到树后,清嗓道:“苏将军且住。”
苏冲浓眉一挑,收掌打量她:对襟蓝衣,清雅秀容,黑发披肩,散落肩头的发丝中夹着一条束发的白色绦带。
“你……认识苏某?”
“苏将军骁勇之名,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女子从树后移出半边身子,笑道,“小女子井镜黎,对苏将军仰慕甚久。”
仰慕?苏冲鹰眼骤眯,显然怀疑她的话。
仰慕……井镜黎亦是脸皮抽搐——她说这话,有目的。
原本,她无意被发现,想不到苏冲耳力了得,石块疾射,她不想下树也不成。既然被发现,总得做些什么才行。这些天,因为脑子里总是盘旋着“如何解洛阳之围”,被苏冲一搅,竟让她福至心灵,想出一条不知可行不可行的点子,也就是——让苏冲在对战中放水,方便高长恭杀出一条血路。
越是心残之人,越是有心软之处。苏冲这人桀骜不驯,不能晓之以理,唯有动之以情,但用什么情,她得好好计量……不知可行不可行……
凝神闪思间,苏冲已开口:“姑娘为何躲在树上?”
“其实……”井镜黎略一迟疑,轻道,“是兰陵王命小女子前来。”
“兰陵王?兰陵王高长恭?”苏冲踏前一步,见她不退不闪,眼无惧色,不由冷冷弯唇,“齐国的王爷啊,哼,他怎知苏某今日会出现在此?”
“兰陵王久慕将军,只恨将军不在自己麾下。今时洛阳对阵,兰陵王亦是心痛有加。”既已丢饵,她索性放开胆胡诌,横竖那对高家兄弟正在营中“蒹葭倚玉树”,况且,三心人小,脑子里沟沟太少,知道高殷成了“师弟”,也就当真被他拉着当幌子,都不理她。
“听姑娘之言,兰陵王莫非想招揽苏某?”
她摇头一笑,“兰陵王对将军是惺惺相惜。苏将军领军围攻洛阳,听的是宇文护的军令,兰陵王欲解洛阳之围,领的是齐皇高湛的召书。虽然各位其主,但两国相争,将士战死……”见苏冲眸中流露不屑,她视而不见,继续说道,“苏将军忠君护主,今日周军十万攻洛阳,想来势在必行,一旦攻下洛阳,再挥师邺城,齐氏一灭,长江以北便是周国称雄。再之,江南陈国皇权不定,周国一统北方后,粮草富足,战马成群,届时渡江南下,一统江北江南,天下便姓宇文氏了,而将军。自可封王拜相,享食百郡。”
“那又如何?”
“小女子只问一句——”她垂眸浅笑,眸光无意间瞥到袖尾。袖边有些散线,那是油灯烧的……神思一凛,指腹若有若无抚过烂掉的衣料,懒眸抬起,她沉缓却清晰地问,“苏将军,等到天下太平、海晏河清时,将军何以自立?”
“此话怎讲?”苏冲负手睨她。
成竹在胸地一笑,她倾首,徐徐吐字:“夫差弃子胥,勾践诛文仲,秦王杀白起,刘邦除韩信。”
寥寥二十字,道明一切。
吴王夫差得伍子胥而兴国,其后听信伯之言,赐剑伍子胥,逼其自刎。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得范蠡、文仲相协,夺天下后,范蠡聪明,知勾践是“可共辱不可共荣”之人,及早抽身,文仲不信,最终也落得赐剑自刎的下场,据说那剑正是夫差赐给伍子胥的那把。秦王即是秦昭襄王,将军白起为他夺了天下,得到的结果是“赐之剑,自裁”。韩信虽是吕后所杀,不是直接死在刘邦手上,但刘邦得知韩信已死,竟是“且忧且喜”,可见刘邦早有除信之意。
第70节:第九章 戎无烟(4)
这些功臣横扫千军时,何得张狂,何得宠信,天下平定后,为王者却心生间隙,该冤的——冤,该诛的——诛,一个不留。
“姑娘是暗示我皇容不得功臣?还是……暗示苏某……不得善终?”苏冲并不生气,他摸摸下巴,俊脸含笑,眼中不掩估量。
“不。”她摇头,“小女子斗胆一言,请苏将军见谅。”
“说。”
“周室皇廷,真正掌权者是谁,苏将军心中自明。”
寒风渐起,日偏西斜,落叶旋踵悄悄……
黑发一缕缕随风卷起,划过脸颊,苏冲慢慢凝眸。
这话,他明白——是晋国公、大冢宰宇文护。
——大冢宰能杀孝闵帝(宇文觉),立宇文毓为帝,也能杀宇文毓,立宇文邕为帝。若哪天宇文邕不训,大冢宰同样能除之而另立新皇。
——大冢宰无心称帝,可……大冢宰膝下有二子,偏偏他最宠的不是亲子,而是侄儿宇文含。
——东洛王宇文含,疏情而诡狡,温润却冷厉,府中能人无数,朝中左右交好。他苏冲不也是宇文含麾下一将么……
宇文含确有称雄天下之心,这女子的话,无疑是在暗示宇文含就好比夫差,好比勾践,好比秦昭王,好比刘邦,他在得天下之后,会杀功臣。换言之,若周军攻不下洛阳,周、齐、陈三足鼎立,这天下便时时有战事,有战事,国君便需要将军谋臣,有战事,将军谋臣便不会……
“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笑隐眼底,刻意放慢的清澈嗓音在冬日林间格外凉薄,“天下已定,我固当烹!”
“哼!”苏冲冷冷一瞥,猝不及防出手袭向她。
“将军……”抱树凌空一绕,她险险避开,脸上努力扮出一副不解的样子,心头却暗忖:难道她福至心灵的突发之计无效?
“姑娘舌绽莲花,苏某佩服。”眸隐噬意,不给她换气之机,苏冲纵身而上,凌空扣向她的足环,欲将她拉下地面。
险!
闪足避开,她暗叹:苏冲身经百战,今日若要胜过她,只怕她也没什么好结果,不幸一点,两人拼个鱼死网破,幸运一点,两个各留一口气,但回去躺不了多久,再折腾个三五下,她想她可以直接发丧了。
林间风声、掌声混淆一团,枯叶因劲气卷起,猎猎有声。翻袖接下苏冲一掌,两人各退三步。苏冲眯眼,她脸皮微跳。
她暂时还不想发丧啊……
“将军不信小女子的话?”
“想不到兰陵王也是狡猾之徒,他遣你来挑拨离间,想让苏某放他一马,让他解洛阳之围吗?”苏冲口中说着,攻势却一招疾过一招,“苏某今日就擒了你送给王爷,等你见了王爷,再将方才的话说一遍。”
“……”这人不信,她也没办法。疾退一丈,噘嘴一声哨音,悠长绵绵。音落,她大袖一荡,拊掌而笑,“苏将军,小女子今日只为传话。两兵交战,不斩来使,将军何苦相逼。”
苏冲冷笑,正寻思她那一声长哨究竟何意,突闻身后传来马蹄声,一道黑影快如岩电,自身则一闪而过。再转眼,井镜黎所站处已空空无人。
“苏将军——兰陵王——的确——时时——垂慕你——”风声送来断断续续的一句,落日下,黑驹四足染雪,越坡消失。
枯叶慢慢回落,盯着落日,苏冲蓦地笑出声。
“哈……兰陵王……”他轻喃,抬手夹住一片枯叶:哼,这女子只身前来传话,胆子不小,不知与兰陵王是何关系?她所言,无非想让他心生疑窦,让他以为宇文含迟早有一天会杀他。若不想成为“高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角色,就得让王者觉得,天下隐有忧患,将军不可少,谋臣不可弃。
战将养寇吗……
两指错开一扭,夹于指间的枯叶分成两片,缓缓坠地。
冬季的落日极快沉下,转眼天色已现昏晦。
风过林间,枯叶被吹起,复又飘落……
翌日——
周军四路齐攻洛阳,铁骑、战车、弓箭,一波接一波轮番上阵,攻势越来越猛,好似要在今日夺下洛阳城般。而后方,周军设下三道防线,阻止齐国援军救城。
第71节:第九章 戎无烟(5)
日正当空,齐国援军竭力拼杀,突破周军第一道防线,再无力前进,而第二道防线的周军已蜂拥上来,将齐国援军再度压回第一道防线之外。
眼见洛阳守军气疲声嘶,已显败相——
此时,齐阵内——
“沈秀,点骑兵八百,随我冲阵。”高长恭俊目怒睁,抄起银铁面具便要上马。
“四……王爷!”一只手捏上他的袖。
高长恭身子一僵,不回头,以旁人听不见的声音道:“殷儿,放手。”
“再等等,四哥……”高殷轻叫一声,“也许……也许援军稍后便能赶到……”
“再等?”高长恭突地回身,抽回手臂,苦笑,“再等下去,洛阳城只怕已成了周军的囊中物。殷儿,我知你不喜战事,可洛阳毕竟是我齐国重城,身为高家子孙,外敌入侵,国家有难,我怎可不理?”
“不……”高殷摇头,固执地再度捏紧他的衣袖。此时,身后传来轻笑——
“王爷,你这是要杀出一种血路吗?”
高长恭闻声侧首,瞧向笑意盈盈的女子,“井姑娘,本王的……”
“王爷,二心是我徒儿,我自会照顾。”不等他将话说完,井镜黎走近,拉过高殷,冲美王爷扬眉一笑,“王爷既然冲阵,不防就向骷髅将军那儿冲去。”
“骷髅将军?”高长恭秀目微眯,“苏冲?”
“呃……我只是建议。”她真的真的只是单纯地建议,也是在……
赌一赌!
高长恭静静看她,直到沈秀回报八百骑兵已集齐,他才眨了眨眼,颔首称谢。
狰狞银鬼面具覆上俊脸,再转身,披肩黑发旋起,复又垂落,仿佛一簇缓缓蒸腾的火焰,韧纤的身形激荡空气,杀气四溢。
当血腥充斥呼吸,当杀戮塞满胸膛时,无人知道那张银鬼面具下的容颜是多么俊美,多么清雅,多么令人目醉神迷……无人……
兰陵武王,并非浪得虚名。
半个时辰后,周营——
一名传令兵匆匆奔来,“禀王爷,齐军一队人马冲入我方阵营。”
“哦?”赤驹刨土,远远坡上观战的俊美王爷弯唇一笑,视线移了过去。遥望一阵,他突地笑出声。白袍银甲,未载盔帽,黑发随意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