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命招人取来白巾,将银熏球放置其上,小心翼翼打开。
镂花银熏球只有杏儿般大小,虽说不是什么寻常物,在皇门望族之中却也常见,它既可充当香囊,又可在闲时抛赏品玩。银熏球通常有三层半圆相套,最内一层放置熏香或药香,如今是一些深色的粉末。球的内圆两端有两颗凸起的持平环,卡在第二层半圆的中轴上,第二层半圆的持平环又依顺序卡在第一层半球中轴上,两层半球持平环的连线呈十字形。球盖扣合后,因熏香本身的重量,加上机环旋转,无论怎样抛玩,内圆盛放的香火都不会倾落出来。
独孤用命将香沫倒出,用手指捻了捻,放在鼻下轻嗅。
“这么说吧……”贺楼见机拊掌,白皙的脸闪出些许凝重,冲不远处的屏风微微一揖,“王爷,香无毒,丸粉无毒,只不过两者混在一起……加上……其实……”
屏风以素白绢为底,其上绘以墨梅紫兰,从前方望去,隐隐可见一道模糊的人影。贺楼见机语气微顿时,人影轻轻晃了晃,并未开口。
然而,屏风后悄无声息,屏风前,贺楼见机欲言又止的模样却看得独孤用命一肚子火,偏偏王爷就在屏风后,他只得压低声音求证:“毒性极强?”
“不。”大概觉得停够了,贺楼见机才继续道,“加在一起有点毒,其实也不是太毒。只不过……王爷闻过熏香,又喝了些酒,眼睛沾了丸粉,粉末随着眼液融化渗入眼睛,加上酒水混合,王爷的眼睛便暂时无法视物。”
一阵衣物摩擦声后,低沉的声音透过屏风传出:“暂时?”
“是,王爷,只是暂时无法视物。”
屏风后静下来,久久——
“见机……”低沉的声响再度响起,“你这‘暂时’,是多久?”
“不超过两个月。”贺楼见机负袖于背,神容微傲。这是他的自信。
“两个月吗……”屏风后传来一声轻叹。
叹息如风,风过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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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第一章 陇野茫(1)
等到屏风后再度有声音传出,那声音已是全然的冷静与沉稳——“用命,这件事不必刻意隐瞒,也不必大肆鼓宣,该什么人知道,就让什么人知道。”
“末将领命。”
“见机,两个月……有劳你了。”
“王爷客气。”
周·武成二年(560),冬十一月,东洛王宇文含府中遇刺。
刺客狡诈,猝然投毒,东洛王不妨,双目伤盲,久难医治。
第一章 陇野茫
周·武成二年(560)——
冬,十二月,长安城。
“达达!达达!”五辆马车前前后后,井然有序地在四方齐整的青石街道中前行。马蹄声传来,行人远远地就开始让道。
让道,是因为为首的马车竟然以掌管宫掖禁御的皇城宿卫开道。
入冬的天,空中沁着寒凉,五辆马车皆落下厚帘,驾车的车夫也是一身厚重棉衣,棉帽掩面,只露半截下巴。
车里坐的什么人?行人喁喁低语,暗暗猜测。
寒风卷地,吹得行人瑟瑟缩肩,也将第四辆马车的厚重帘帷掀起一道细缝。
一只……唔,不算如葱如玉,但至少称得上纤洁的手指,顺着细缝将帘布掀开了些,乌黑的眼珠在缝中一闪……只一闪,帘布被人重重掩上,车内还有人伸手按了按,就怕没掩密实。
“好冷!好冷!”抖抖肩,坐没坐相的年轻女子将盖腿的薄被拉高,一直拉一直拉,一直拉到鼻子以下才停住。
她身边,传来一道低沉的轻笑。
侧头,斜瞥,女子丢个不以为然的眼神。想了想,她带着舍我其谁的牺牲表情从薄被中伸出两只手臂,捞起刚才搁在腿边的书,继续翻读。
翻过一页,静静读完一段文字,她“扑哧”笑出声。笑着笑着,似乎觉得不过瘾,她开始捶被蹬脚地狂笑。然而,为了不影响车夫,她笑一阵,压抑一下,又笑一阵,再压抑一下,直到颊生荷韵,笑得有些喘不过气,才慢慢止了。
她笑声方歇,身边又响起那道低沉的笑,似应和,又似莞尔。
侧头,再度斜瞥,她这次的眼神是非常的不以为然。适巧,一缕高束的发丝因她的侧头动作横扫过来,打上……她的眼角。
“真讨厌……”低低咕哝一句,她拉拉自己不习惯的发式。
“你挺会自得其乐。”轻笑后,与她同车的年轻男子抽过她手上的书,随意翻了翻,开口道,“我今天才知道,邯郸淳的《笑林》能让人笑成你这个样子。”
“……”她不说话,抢回书,继续培养刚才被打断的快乐心情。
高兴……高兴点……反正死猪不怕开水烫……
大概觉得培养够了,她低头,准备拉高薄被围住自己……刷,该死的一缕束发又扫上眼角。
“……”嘴角抽筋。她在培养快乐心情。
手轻轻摸上自己的后脑,顺便将讨厌的发式也摸一遍。她记得,头发从额心开始分开,分别左右梳起,每把发束再挑出几缕辫成细辫子,以花钿盘起,固定在发束底部,从而形成两把自然垂落的发髻……
仅此一回,仅此一回——她暗暗提醒自己:无论如何,以后一定要避免梳这种丫环扫地的发式。
不是她要歧视,她只是想不通,那种在发顶分出髻鬟、梳成上竖两只环圈状的“飞天髻”,究竟有何魄力,不但宫中流行,如今走在街上也随眼可见。当然,她实在是佩服那些女人改变发式的速度,简直比“三军夺帅”来得还要快。幸好她梳的不是飞天髻……乐了那么一眨眼的工夫,好不容易有点笑意的唇角重新向下撇去。
她梳的虽然不是飞天髻,可由飞天髻变形而来的丫髻……讨厌,讨厌,她确定自己非常之讨厌。
马车突然颠簸,颠得车内两人摇摆不定。
摇……摆……“丫环扫地发”左一搭右一搭,每一搭都扫在女子的眼角上,扫得她难得培养出来的那么一咪咪快乐升天成佛。
快乐成了佛,她可以算了,可以重新培养,但——身边这个嘲笑她的男人,不能放过。
“满纯,你再笑,我把你丢出马车喂冬风。”狠话她也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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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第一章 陇野茫(2)
闻言,被唤满纯的男子立即忍了笑,举袖掩口,以掩去嘴角的抽动,非常之识时务。
诚然,他姓满,单名一个“纯”,字子安,现年二十有四,长她六岁。如果她唤他“子安”,是正常,如果她唤他“满纯”,就表示她的心情不是一般的——差!
可……她的样子真的很滑稽啊……偷偷瞥女子一眼,满纯见她紧皱眉头,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我很矛盾”四个字。
他想……他猜……她大概在矛盾要不要现在就把总是扫到眼睛的丫髻给拆了。
她梳什么头发,他看去都觉得差不多,只是她的脸……暗暗在心底笑了声,他小心翼翼又偷瞥一眼。
真黑……
“真黑啊……梨、花!”特别加重梨花的字音,满纯果然看到女子变脸。
嘴角抽筋,一道利刃般的眼神射过去,梅色唇瓣里挤出一句:“不要、叫我、梨花!”
对,她现在是叫“梨花”没错,只是暂时,她非常强调这一点——暂时。她肯定,除了丫髻,她也讨厌“梨花”这个名字。
“可……你就叫梨花啊!”满纯戏谑,不怕死地补充,“还是很黑的一朵梨花。”
黑?她下意识地摸摸脸,嘴角得意一翘,“怎么样,效果不错吧,我特意晒出来的。”为了让自己的脸黑一点,她可是特意在山上晒了半个月的太阳,路途中也坚持每天一个时辰,才能晒得这么均匀这么美观这么得体这么大方。
“不错,晒得很黑的梨花。”
“你非得叫这个名字?”女子两手捧在嘴前,呵出一口热气搓了搓,厌恶地瞪了满纯一眼,“满子安,不想顶着两颗冻梨眼见周国皇帝,就别让我听见‘梨花’这两个字。”
她四天前在路经的一户农家见识了冻梨——也就是冬天摘了梨,埋进冰雪里,保证它鲜脆不腐,待到想吃时,直接从冰底刨出来,那时,浅青色的梨皮已经冻成乌黑色。老实说,凉飕飕的,就算烤着火炉吃它,她也尝不出满纯赞不绝口的“清甜香脆”,倒是乌黑的颜色令她记忆犹新,她不介意效法。
满纯突然脸色一正,认真道:“我不叫,别人也要叫,你迟早得习惯。”
“我要习惯也只习惯公主嫁给周国某个王爷为止。”女子掀开车帘,眯眼瞧了瞧街道,侧头压低声道,“陈国婚聘大使满大人,接下来有你受的。”
“……”满纯哑口,深感女子与小人不可惹。思量一阵,他岔开话题:“梨……”叫出一字,他急顿,在足以削铁为泥的“视杀”下放低声音,“镜黎,现在已到长安,凡事小心。”
女子点头,表情正经,“知道,我是侍女……”顿了顿,顿了再顿,在满纯期待的眼神下,她万般不愿吐出两字,“梨花。”
她,本名——井镜黎,暂名梨花,暂时身份为陈国使臣满纯的侍女。
这一行五辆马车,正是陈国特派的遣亲大使。满纯前方三辆马车上,第一辆车内是文臣,第二辆车内是公主,武将骑马护于公主车外,第三辆车装载的是朝亲礼物,满纯与井镜黎坐第四辆马车,第五辆则是随队的商人。
陈国遣亲,自然是为了巩固邦交。
四年前(556),西魏权臣宇文泰病亡,其侄宇文护任大冢宰。宇文护权势焰天,直逼帝位,逼得西魏恭帝自觉“德惭”,禅位于当时的周公宇文觉,也就是宇文泰之子,宇文护的表弟。三年前(557),周公宇文觉称王,以“周”代“魏”。然而没多久,大冢宰宇文护又以“帝不称能”为由,废宇文觉为略阳公,推宇文护的长子宇文毓为王。次年,宇文毓称帝。今年(560)四月,宇文毓因病去世,新帝宇文邕践阼。
宇文毓因何病猝死,个中缘由不得而知。但新帝即位,陈国派使结亲,一来是为了两国邦交和谐,二来……
摇甩着丫环扫地发,井镜黎无声叹口气:她怎么这么命苦啊!
“镜……”在听到车外明显靠近的马蹄声后,满纯立即转口,“梨花,把窗帘掩上,你想冻死本官吗?”
“是,大人。”井镜黎轻轻放下车帘,配合着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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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第一章 陇野茫(3)
车内静静,一刻工夫后,摇晃的马车慢慢停下,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勾出一抹笑。
帘外传来侍卫清晰的声音:“大人,皇宫到了。”
长安皇城,到了。
一重宫墙……二重宫墙……三重宫墙……
经过一段不短的时间后,终于抵达皇城的……宫殿之外。
身为无足轻重的侍女,她是没机会也不够身份进正殿的。
抿唇,井镜黎习惯地甩了甩丫环扫地发,发尾打到眼角,她轻声抱怨一句,借机打量四周。
放眼望去……禁御卫手持长矛,双排对立,表情木讷。
再将视线投远一点……莲花盘座柱,柱边雕饰小辟邪一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