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放晴的蓝天之下,一片片重檐双飞兽角,画栋雕梁,俊健华美,殿前大理石白梯如似攀天一般,延伸到天之深处,招展着皇家的高贵和凛然。
羡慕,她真的很羡慕啊……这种奢华,这种富丽,也不怕折寿。
收回视线,盯着加厚的条纹间色裙猛看了一阵,她感到丝丝凉意沁入,不由缩缩肩。想拉衣袖将两手缩进袖里,眼珠左右滚了滚,实在不想引人注意,只得在心中大骂满纯。
天虽放晴,到底刚过完年,阵阵寒意连加厚的裙衫也隔不住。
想到过年,她一肚子冤气——年前抵达长安,周国皇帝见过公主和使臣,收了礼物,便将他们一行人丢在驿馆里,公主到底嫁给谁还有待商榷。结果,她的除夕夜就是陪着满纯在火炉边烤自己。大年初一那天,实在忍不住,她拉着公主的侍女走街串市,吃了喝了玩了,冤气才略略消退些。
瞧瞧,她到底来这儿干什么?干什么的啊?受冷吗?若不是满纯抱着她的大腿涕泪交加,可怜无比,她才不会委屈自己挂着丫环扫地发、站在宫殿外当人肉木桩子。
饥寒夹迫之下……她的早点只有一碗粥和一块馒头,早知道要站这么长时间,她真该把满纯的早点抢过来……愤愤之余,她忍不住又在心里将满纯骂个臭头。
远远,殿外侍从的一道长吟引回心神,井镜黎抬头,见白梯两侧陆陆续续走下一些官员,三五成群,有肥有瘦。
满纯混在其中,与那些大臣笑谈一阵,便向她走来。视线交汇,井镜黎乖巧垂眸,跟在他身后走出宫。
恭恭敬敬扶满纯上了马车,心中将这家伙一顿大骂加臭骂后,她踩着小凳也上了车。车帘落下,她听满纯轻声道:“瞧见那人没?”
装作随意偏头,她见一名华服大臣坐入马车,此人年约四旬,神容威仪,身形魁梧精健,全无福态,看人的眼神绝对精明倨傲。
下巴轻轻一点,她回以悄声:“大冢宰宇文护。”
“要探周国动向,除了新帝,还需注意此人和八柱国大将军。”满纯掩上车帘,似笑非笑,“五天后,正武殿元宵宴。”
“五天?”扳起指头数了数,井镜黎扬眉,“正月十五?”
“正是。”
“我不必跟着你去吧?”她要溜出去看花灯。
“你必须去。”满纯做个与她如出一辙的扬眉动作,“你要伺候公主。”
她眨眼,“你不觉得让我趁机探察民风比较有效果?”
“我觉得你正月十五服侍公主更有效果。”满纯凉凉撇嘴,“百官云集,你不认为是观察他们有哪些结党哪些朋比的好机会?”
“……”握着垂在耳边的两把束发,她想了想,点头,“是。”百官云集,谁和谁暗通款曲,谁和谁针锋相对,皆能从眼神和谈话中体现出来。
“所以,那天要好好侍候公主,梨、花!”
立即,足以剖开初春暖阳的一记视刀杀过来。不用怀疑,井镜黎此刻已是第三遍将满纯骂个狗血淋头。
她到周国来干什么的?啊?她为什么这么命苦。
“子安。”拊掌眯眼,她一脸威胁地笑,“当初,是谁不远千里跑到我家动之以情,是谁抱着我的大腿涕泪交加,是谁说我的功夫好,是谁说我比他聪明比他机灵,是谁……”声音陡然一压,“说我行事方便,嗯?”
窄小的车厢内,她一寸寸逼迫。
※虹※桥书※吧※book.hqdoor.※
第7节:第一章 陇野茫(4)
满纯抬臂护胸,退退退,他一寸寸退。
实在退无可退,不得已,扯个宛如吃了三斤苦瓜般的笑,他清清嗓,硬起胆子指出她语中的不实:“涕泪交加?我有吗?”
“有。”
“……啊,梨花,我刚才跟那些大臣闲聊,听说东洛王抓了几个齐国的探子,正关在地牢里审。”
“你说这话的意思……是希望我也被抓进地牢?被人审?”
“……啊,梨花,我听说安上街的街头角有家芋饼店不错。”
“满大人,你觉得我们现在这种情况,有闲工夫去吃芋饼吗?”
一滴汗自满纯额角滑下。初春啊,他怎么会有汗?
“满大人?”她又叫了声。
“……”
满纯正想再找话题岔开,逼近他的女子突然暴退,端端正正坐在靠近车帘的位置,双手交叠放于膝上,细声细气道——“大人身体不适,可要奴婢去请大夫?”
这是哪一台戏?满纯狼狈地扶正自己快要滑下车板的身体,端出使臣的架子“嗯”了声。随后,侧手边的窗帘被人掀开。
一道威严的声音自车窗倾灌而入,竟是方才已入车内的宇文护,“满大人,不知驿馆住得可习惯?”“多谢冢宰大人,一切都好。”满纯颔首。
“满大人不远千里来我长安,老夫怕驿馆的下人有所怠慢。”宇文护侧眉一笑,一国之相的风度尽展无遗。
“劳冢宰大人费心了,甚好,甚好!”
“如此,我便不打扰满大人了。”燕黑大袖一甩,脚步声慢慢消失。
——他刚才可有听到咱们说话?满纯瞪向车帘落下后便开始闷笑的女子,以眼神询问。
——没有。
——吓死我了,你不要命,我还要。
弯唇笑了笑,井镜黎不再闹他。
她随满纯入周,目的只有一个——暗探。
周·武成三年(561),正月十五夜。
吃元宵,元宵吃……
她好命苦,她好命苦啊!
直到身处灯火辉煌的正阳殿,肤色微暗的女子还在哀叹。
高烛照得正阳殿如同白昼,美食盘盘,美酒坛坛,侍女花枝招展。井镜黎飞快扫一眼,全场景致了然于胸。
刚才殿外,她已见到密立如林的八十一女御、七十二散骑。
如今殿内——
正位上坐着年轻的皇帝宇文邕,十八九岁的年纪,略显稚气,威仪不足。
面向殿门方面,右侧第一位是大冢宰宇文护,他今日穿一件银线滚边的燕黑锦袍,绅带束腰,不苟言笑。第二位是御正大夫贺楼绰,五十左右,身形较瘦,满脸皱纹;贺楼绰后侧方坐着一位年轻男子,仅着一件月白儒袍,言谈间月白广袖一甩一荡,俊秀儒雅——他仍是贺楼绰之子贺楼见机。后面依次落座的分别是大司徒卿、大司马卿、大司空卿、大司寇卿等。
左侧第一位是越野王宇文盛,紫色锦袍,秀眉长目,虽然俊美,这俊美却被他脸上的倨傲之气破坏几分。第二位……空的。第三位是公主,第四位是满纯。然后依次是陈国随行的三位文臣、周国诸大将军等。
她立于公主右侧,视野绝佳。今日的公主一身碧波绿绣裙,脸上云霞淡淡斜飞,端庄美丽。偏生她一眼看去……金光闪闪,眼睛花花。
唉,金步摇,金花钿,金腕轮,满头金色饰物,通体碧波绿裙,为什么公主今天穿得像春天的油菜花?否则,她的眼睛也不会那么难受。
眨眨眼,丫环扫地发甩了甩,井镜黎移开视线,顺便瞪满纯一眼。
该到的差不多都到了吧?左侧第二的空位留给谁?
她正思忖,突听寂静的殿堂响起一声冷笑——
“哼,东洛王好大的架子,竟让陛下和满朝文武等他一人。”
开口的是左侧第一人,越野王宇文盛。
年轻的皇帝未及开口,宇文护早已瞥来一眼,对道:“谁都知仲翰遭刺客偷袭,双目不便,微臣想……即便是仲翰无法参宴,陛下也不会见怪才是。”
“是是,”年轻的皇帝连连点头,“越野王少安勿躁,朕想仲翰双目不便,不能参加元宵宴亦情有可原。”
▲虹▲桥▲书▲吧▲.hqdoor.
第8节:第一章 陇野茫(5)
“不能来,也应通报一声,难不成真让陛下一直等着?”宇文盛咄咄逼人,分明不将宇文护放在眼里。
年轻的皇帝点点头,转向宇文护,试探道:“不如……先开宴如何?众爱卿一边欣赏歌舞,一边等仲翰?”
宇文护并未接下皇帝的话,却将手拢进大袖,低头不语。
殿内一时死静。
“呃——冢宰大人,下官冒昧一问,王爷的眼伤可有好转?”打破死寂的是御正大夫贺楼绰。
宇文护摇了摇头,依旧不语。
垂头,眼珠滚向右边,端详年轻的皇帝,再扫一眼右手前方的空位,井镜黎暗暗记下皇帝受宇文护冷对时的尴尬表情。那表情之中似乎藏着一丝噬怒。
“莫非大冢宰的意思,让公主也跟着咱们一起等?”宇文盛再度挑衅。
这话极为有效,座下群臣中已有人开始点头,低语——
“是啊,东洛王英赡博识,切切不会失了我朝礼数。”
“还是差人请催一下东洛王吧!”
“东洛王双目不便,还是不要勉强……”
东洛王,东洛王,如今耳朵里灌满了这三个字,丫环扫地发甩了再甩,井镜黎的两颗眼珠差不多瞪成了元宵丸子:不管这东洛王是谁,求求他快点出场吧,快点开宴才能快点结束,她才能快点回驿馆吃元宵……
东、洛、王?默默念着,井镜黎蓦地皱眉:这人她听说过。
东洛王宇文含,字仲翰,八柱国大将军之一。
“八柱国”是周国的府兵制。周国皇帝分封皇族或名门望族有能者八人,为“柱国大将军”,掌全国兵力,统称为“八柱国大将军”。八人之下分别各有两名大将军,大将军之下设两名开府,每位开府之下再设两位仪同,每位仪同各掌兵力千余。表面上,“八柱国大将军”是固守皇族政权的利器,实际上,因为“八柱国”手握兵权,拥兵自重,根本不将无权无势的年轻皇帝放在眼里。
据说,宇文含博慧诡狡,心狠手辣,旗下战将勇猛无敌,皆有狮虎雄姿。
曾经,她听到不少关于宇文含的传闻,据说他有潘岳的俊才,有刘伶的狂狷,有司马炎的睨世,但此人到底长成什么模样,她至今仍未得知。私下与满纯聊起,他也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宇文含的确声名远播。这名,仍是“坑杀”之名。
两年前,周齐对峙三月的“玉璧之战”,宇文含以少胜多,五万兵力对十五万兵力。原本,齐国守城,宇文含攻城,他命将士连夜赶挖隧道,让齐兵以为他们将趁夜从隧道穿城而攻。当齐兵埋伏在隧道另一边时,宇文含却放起浓烟,呛得齐国兵将灰头土脸。
第二天,他暗中命人在水中投毒,城中士兵饮水中毒,上吐下泻,当时的玉壁城对他就如囊中物。
攻得城池,他的第一道命令竟是“坑杀”——坑杀守在城内的所有士兵,一个不留。
这人,残忍。
然,也是他,曾为求蝶阴楼美人一笑而日撒千金,为人所称美,长安尽知。
这人,亦多情。
“东洛王……”有位大臣刚起了个话头,突然发觉无人说话,不由噤声向殿门看去。
“微臣迟来,还请陛下恕罪。”人未到,一缕清朗如皎月的声音已从殿外传来,字字清晰。
将眼眨得清醒十足,井镜黎目不转睛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