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道:“太太请二奶奶进去呢!”
    宝钗含笑点头,搭了莺儿的手便往房中去。进了房,便见王夫人盘腿坐在炕上,手中的佛珠儿捻的飞快,面上似有不愉之色,宝钗不由一愣,上前道:“给太太请安。”
    王夫人半晌才“嗯”了一声,翻了一页佛经,而后道:“你打哪里来,有什么事么?”
    宝钗心中不由惴惴,道:“从怡红院来,特地来给太太请安的。”
    王夫人便道:“难为你想着,坐吧!”一面又让玉钏上茶来。
    宝钗方才放了一半的心,依言坐了,又听王夫人道:“宝玉这几日可好?我也忙,总没去瞧他。如今家里正乱着,老爷没空管他,你告诉他,可不许他胡闹了。”宝钗忙道:“太太放心,二爷如今读书可下了苦□了。日日都读到三更才睡呢!这几日因着要给老太太祈福,才往庙里去了,不然这会子定还在读书呢!”
    王夫人一听不由喜上眉梢,又有些心疼,道:“宝玉长进了,只是也该顾着身子,别累着了。啊,也有你的一份□劳。若不是你在身边教他督促他,他那里能有今日!近来连老爷也夸他了。宝玉娶了你,真是他的造化了。”
    宝钗面上一红,道:“太太夸奖了,哪里有太太说的这般好?”
    王夫人又道:“可有消息没有?”宝钗一愣道:“太太说的是什么?”话一说完,面上便如火烧一般,低了头一言不发。王夫人笑道:“都是宝玉的媳妇了,这有什么好害羞的。”
    宝钗低了头,一言不发,王夫人只当她是害羞,不想宝钗心中却是黄连噎口,难以言语。
    成亲至今,夫妻相敬如“冰”,如何能有喜事?但是这样的事她能与谁说去?又如何能说的出口。薛姨妈因薛蟠的事已是心力交瘁,贾府这边更是无人可说,王夫人若是知道,只会怪她这个做媳妇的罢了。更有甚者,说她这个媳妇不得宝玉喜欢,让宝玉将麝月等几个丫头收了房,好开枝散叶。李纨凤姐等人虽是面上要好,却是隔了几层肚皮的。探春惜春是黄花大闺女,更是说不得。当初的金玉良缘,到如今不过是金玉“凉”缘了。
    王夫人见宝钗低了头弄带不语,只当她是害羞罢了,也不再说,只吩咐玉钏儿道:“把那两支老山参拿了来炖了,晚上给宝玉送去,也补补身子。
    又说了几句,宝钗便笑道:“险些忘了大事了。”便将那签子从袖中拿出,道:“这是十六的宴席名单,还有菜单,太太瞧瞧,若是不妥的,再添就是了。”
    王夫人道:“十六的宴席?这是怎么回事?”
    宝钗笑道:“太太忘了,前几日不是说了要给三妹妹践行么,看了日子,也就十六日好一些……”
    她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茬,王夫人不由想到贾政的一番斥责,原本已压下的七分尴尬怒火,此时已经变了十二分,羞恨皆成怒,手上的劲道一重,那捻的佛珠被扯断了,珠子在地上四散乱滚,滴答乱跳,宝钗不由愣了,却听王夫人道:“三丫头即将远嫁,你却在这里治酒席,大宴宾客,听戏吃酒,你是安的什么心?”
    宝钗面上胀的通红,方才若是羞,此时便是气急加委屈了,然贾府的规矩,婆婆说话,断没有媳妇辩驳的道理,便是婆婆错了,也不能辨一句得。宝钗只得站着低头一声也不敢吭。莺儿玉钏儿等也愣住了。
    王夫人犹不解气,将那签子拿了来,三两下撕个粉碎,皆扔到宝钗面上,见她流下泪来,只冷笑道:“哭,你有什么好哭的?你是觉得委屈了是吧?”
    宝钗忙跪下道:“太太息怒,媳妇不敢。”王夫人冷笑道:“不敢,我看你敢的很。”
    莺儿在一旁站着,也吓得跪下了。
    一时室内鸦雀无声,彩霞掀了帘子进来,见宝钗与莺儿跪在地上,不由愣住了。玉钏儿低着头站在一旁,见她进来,使了眼色给她。
    彩霞会意,只作没看到,上来说道:“禀太太,那二十斤的佛豆已得了,才刚已让婆子送佛堂去了。”
    王夫人点了点头,道:“差个人去怡红院说一声,二奶奶今儿要在我这里捡佛豆,什么时候捡好了什么时候回去。让麝月她们好生伺候二爷,不许偷懒。”
    彩霞答应着,低了头出去了。王夫人喝了口茶,拿了帕子拭了拭嘴角,道:“可愿意么?”
    宝钗忙道:“给太太捡佛豆,是媳妇的福气,也能积德添福,如何不愿意?”
    王夫人方觉心头的火气散了些,笑道:“阿弥陀佛,这才是道理。”
    一语未了,便有丫头来说贾母那边传饭了,王夫人便换了衣裳过去了。
    宝钗带了莺儿自去王夫人佛堂。玉钏儿等人不敢久留,合了门便出去了。
    莺儿见无人,便道:“奶奶,你方才怎么不告诉太太那签子是琏二奶奶让你带的,这治酒席的事也是琏二奶奶……”
    宝钗苦笑道:“糊涂东西!那时候说有用么?我在回签子的事的时候没说,偏太太生了气的时候说,太太能信么?反而会当我是见风使舵,有了责难便往凤丫头身上推,太太听了越发要生气了。况原来这主意便是我出的,如何推得掉?”
    莺儿便不敢再言语了,只看着宝钗从一个小簸箕里拣一颗小豆子,放到另一个里,同时口中念一声佛,边捡边念,沉稳安静。莺儿只觉心里堵得慌,道:“奶奶,这要捡到什么时候才好?还有这么些呢!不如我去求求二爷吧!”
    宝钗道:“不必了,再说,你求了也不中用。”豆子一个个地从一个簸箕里到了另一个簸箕里,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佛堂里菩萨的像前燃着灯烛檀香,发出宁静的香味。可不知为何,宝钗却只觉得自己的心如同那燃尽的香灰一般一丝一丝地往下沉,终成了灰烬,风儿一吹,再无踪迹。
    第六回
    一月之后,春末夏初,绿意正浓,花香正艳,探春以南安王郡主的身份嫁与暹罗世子。在大明宫谢恩之后,便与暹罗世子一同出宫登舟。因皇恩浩荡,身为南安王郡主,也算得皇室中人,圣旨令其大办。当日只见遍地红绸,喜气盈天,说不出的富贵风流,道不尽得太平气象。唯一有憾者便是前去相送的女眷们的悲切难言。
    贾母虽说身子不大好,只是此番不同往日,少不得打起精神来去。暮年光景,却送得孙女远嫁他乡,今生只怕不得相见,是何等凄凉,只是她到底是有见识的,碍着南安太妃等官眷都在,只得强自忍了心中哀切罢了。王夫人等人虽也是面上戚戚,只是心中能有几分真情。倒是赵姨娘没撑住,在探春登舟,喜船起帆之时哭婚了过去。
    如今她已得封为正七品的孺人,虽说不上是什么好封诰,可相较于原来她在贾府中不上不下的尴尬身份来说,也算的是一飞冲天了。见她昏倒,贾母等人忙忙叫丫头搀了过去,送回府中。一时待各官眷都散了,贾母等回至府中,便齐去看她,只见她枕在榻上,面上雪白,满面泪痕,好不可怜。贾母再三吩咐请了太医来瞧,方回房安歇。
    又过得几日,赵姨娘却仍未见好转,贾母听了不有忧心不已,叹道:“可怜见的,探丫头这一去,只怕是回不来了,偏她娘又这样……”话未说完,自己先流下泪来。
    众人忙劝,凤姐道:“老太太万不可再伤心了。赵姨娘不过是一时转不过弯来罢了,等过几日想通了,便好了。三妹妹此番得此贵婿,老太太不替她高兴,反倒伤心起来了,可成什么样?这暹罗世子一表人才,听说待人都是极温和的,三妹妹又是这么个人物,定能得他喜欢的。日后夫妻恩爱,再生几个哥儿姐儿,岂不好全了?到时老太太可别乐得何不拢嘴。”一番话,说得贾母都笑了,道:“是,是我的不是,三丫头的品格,谁不爱的?承你吉言,日后有了三丫头喜事,我重重赏你。”
    凤姐笑道:“哎哟,那就多谢老祖宗了。”
    又说笑了一阵,便有丫头来说已请了太医来瞧了。贾母点点头,道:“让他好生看看,有什么要用的药,尽管来我这里说一声就是了。万不可简慢了。”丫头答应着去了,众人有几个眼尖的看见王夫人坐在那里一句话也无,不由皆有些明白,也无人前去与她说话。
    正忙乱间,又有丫头来说北静王妃也打发人来问赵姨娘可好些了没有,还送了好些补品人参来给赵姨娘。
    贾母忙笑道:“来的是谁?快请进来。还是我的玉儿懂事,知道体贴人,三丫头没白和她好。”众人也凑趣。惟独王夫人在一旁轻哧了一声,不言语。
    说话间,丫头已带了人进来,却见赫然是四个穿戴不俗的嬷嬷簇拥着一个极俏丽的女子进来了,众人一看,不由一愣,原以为来的是紫娟,不想却是雪雁。
    贾母年老眼花,此时眯了眼道:“这来的是谁,我看着怎么这么眼熟?倒像是玉儿身边的雪雁丫头。”
    众人都笑了,道:“正是王妃身边的雪雁呢,老太太没看错呢!”
    却只见雪雁带了四个嬷嬷先上来与贾母请了安,贾母忙叫起来,然后便让雪雁在一旁椅子上坐了,四个嬷嬷也让丫头端了小脚踏上坐了。凤姐最会奉承,此时细细打量了雪雁一番,只见她上穿着浅碧色百合如意袄儿,外罩着绯紫色弹花暗纹比甲,下系着水绿色绣碧绿烟柳的长裙。乌黑的头发只挽成一个简单爽利的发髻,簪着几只极精巧的发簪,余外便只簪着两朵紫兰。真真俏洁爽利,娇憨可人。
    凤姐先赞了几声,笑道:“瞧瞧,这雪雁也是大姑娘了,谁能想竟也是这样好的品格。当初从扬州来的时候可还是个小丫头呢!瞧瞧如今,这通身的气派!也亏得王妃会调理人,身边的丫头都跟水葱一般儿。这倒是学了老祖宗了。”
    这话听着舒坦,雪雁略红了脸,贾母当下也笑眯了眼,问道:“玉儿可好,今儿三丫头出阁,兵荒马乱的,我也没见着她。”
    雪雁正要说话,却听王夫人一旁阴阳怪气得说道:“正是呢,老太太才刚还说王妃懂事,知道体贴人呢,三姑娘没白和她好,怎么正经她出阁的日子,却是不来呢?难不成是看不起我们么?”
    众人一时不妨王夫人竟当着人说出这样的话来。若是这话是凤姐说的,那别人听了只当是姑嫂女眷们玩笑打趣的话,可从王夫人口中说出来,怎么听怎么让人浑身不自在。贾母脸上已经是带了一丝怒意了。
    四个嬷嬷对视一眼,却是面上纹丝不动,雪雁面上一沉,其中一个看似为首的嬷嬷微微一笑,瞟也不瞟王夫人一眼,道:“老太太不知道,我们王妃昨儿便去了南安王府了,陪着三姑娘——啊,不,如今该称呼世子妃了——说了一宿的话,今儿一早又帮着世子妃妆新,亲自送上了轿。虽说这世子妃是出自这府里,只是国礼大于家礼,今上既已明旨令世子妃认在了南安王膝下,便也是皇室中人了。咱们北静王府和南安王府也是血缘至亲,我们王妃自算的上是世子妃的娘家亲戚了。老太太,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贾母忙笑道:“很是,确是如此。”
    那嬷嬷又道:“先不说我们王妃和世子妃做姑娘时的情谊,单说如今也是一家人了,世子妃要嫁去那么远,我们王妃岂能不伤心?我们王妃的性子老太太最是明白的,极是易感的。出门时便哭了一场,我们劝了好一会才罢呢。深怕送得越远就越舍不得,又惹得世子妃伤心,还是我们太妃劝说,才只送至大门之外便罢了。”
    贾母叹道:“她的性子我最是知道的,可不正是这样的?这样便好,她们姐俩的情谊,哪里是送不送这一趟就变了的?只那些糊涂种子才总想着这一节。”
    雪雁此时便笑道:“还是老太太明白事理,不比那些人——世子妃还托了我们王妃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