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想必是内忧外患,没有多客套,开门见山地问:“攸同怎么了?”
    “你知道多少?”他反问她。
    “几乎不知道。攸同提也没和我提过,不是那天忽然碰到个记者,晓安和我谈起一点,我都不知道事情闹得这么大了。”
    “不太好……很不好。媒体炒是一方面,攸同无论如何不肯上医院才是症结……穆岚,你能不能劝一劝他,形势比人强,再有什么不愉快,现在出了事情,舆论总是站在老者和弱者这边的。血肉至亲躺在病床上,他无动于衷,这比什么绯闻或是负面新闻都要糟糕。”
    原来是请她做说客。穆岚听完,静默了片刻,开口说:“做儿女做到要装孝顺给别人看,也太可悲了。攸同总有自己的理由,我只是他的朋友,不想勉强他。”
    裴意不可思议地盯着她:“你怎么也说一样的话。你们两个倒好,真是古怪到一路去。”
    “天底下总是没有不是的父母,只有不孝的儿女。既然都下了定论了,那不孝就不孝—把吧。”穆岚淡淡地又说。
    这话堵得裴意没话可说,也算是不欢而散。第二天是周末,她刚睡起来,接到何攸同的电话,又说到这个事情。
    “小裴来找过你了?”
    她坦陈不讳:“来过了,要我劝你。”
    “他啊……谢谢你没被说动。”
    “怎么为这个客气起来了。”穆岚一笑,“你最近好不好?”
    “你不是天天见我,还不知道我好不好?”
    “天天见你,你也没有和我提过近来这些事情的一个字。”
    电话那边瞬间就静了,连呼吸都听不见了,好半晌才传来一句:“这样说来,是不怎么好。”
    “你在哪里?要不要我过去一趟?”
    ……
    裴意带着她打间谍战一样躲过记者的层层封锁,来到何攸同的公寓。那是在市中心最繁华的地段,从南侧的落地玻璃看下去,就是满目的车水马龙。她进门之后何攸同关了一扇窗子,这才听不到自楼下传来的隐隐人声和车声。
    “辛苦你跑一趟了。”
    “没事。”刚才他在电话里声音不对,虽然只是微小的情绪变化,穆岚还是听出来了,到底有些担心,赶过来一看究竟,“我也不知道要带什么,路过点心店,我记得你喜欢吃杏子派,正好有刚出炉的,就买了一只,还有其他的,你自己看。”
    “哦,你来我家喝茶来了。”何攸同微笑,为她端了一杯温水出来,“周末,不用委屈自己的胃喝咖啡。你坐。”
    何攸同的公寓并不大,满满当当堆了许多东西,光是书和唱片就堆得到处都是,几尺高的书就在沙发边上叠罗汉,居然也能不倒。房子里乱却又干净,地板光可鉴人,论装潢极简,但沙发坐下来之后非常舒适,踏脚的地毯又厚又软,视线落脚处摆着造型独特的摆设,每一个看似不经意的角落仔细看过,才会发现别有情趣——显然是用心经营的结果。
    穆岚不免感慨,“你这才叫家,我那公寓不过是暂住的屋子。”
    “这也是我的房子。不是家。”他赤着脚坐在地板上分餐叉,切好杏子派后先她一块,装在碟子里推过去,转身把音响打开了。
    房间里有了音乐,气氛又不一样起来。穆岚没什么吃东西的胃口,反而在打量何攸同。何攸同任她看,自顾自把面前的点心吃完,又切了一份,再吃完,才抬头: “小裴和你说了什么?”
    穆岚一噎:“除了劝你去医院的那些话?”
    “嗯。”
    “没了。我说我不劝你,他气跑了。”
    何攸同似乎笑了一下:  “你说了什么把他气跑?”
    “我说天底下总是没有不是的父母,只有不孝的儿女。既然都下了定论了,那不孝就不孝吧。”
    听她说完这句,何攸同一时没接话,穆岚本来也没打算催他,静静地坐在垫子上等他。忽然听到一句:“你对真相有兴趣吗?”
    她简直疑心听错了:“什么?”
    何攸同倦了似的扔开叉子,就昕到金属和瓷器相互撞击的声音,等那声音平息了,他才说:“报纸上的鬼扯太多,我都要忘记什么才是真的了。’
    “攸同,我不是来做说客的,如果你不想说,你不必勉强自己。”
    何攸同一牵嘴角,看着穆岚说:“不要紧。一点也不勉强。就是我要想一想在哪里开头。”
    穆岚也放下手里的叉子。
    “你还记得不记得你被水拨了那次帮你看眼睛的大夫?”
    “你叫他嘉祺。”
    “他是我弟弟,小我两岁。”
    “哦,你还有个兄弟。”当时她视线模糊,没有仔细看清对方的脸。尽管如此,穆岚还是记得这两兄弟五官并不怎么相像。
    何攸同慢慢地笑了一下,继续说:  “是有一个。九岁的时候我父母离婚,等十五岁我又回来,才知道我还有这么一个小我两岁的弟弟。”
    这话说得穆岚脑子绕了一绕,等明白过来这句话背后真正的意思,人也有点发愣了。
    她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在这时何攸同也并不在意是不是有人接话,平静地继续说下去:  “我父母是在英国念书时认识的,一个学医,一个学植物学,都算是继承了家业。我妈妈只有一半的中国血统,她中文说得不怎么好,我记得小时候在家他们说英语的时候还多一些,如果只是他们之间的问题,婚姻走不到头,虽然可惜,但天底下总有不能白头的夫妻,他们只不过也是其中的一对。”
    “我和父亲并不亲近,九岁之前对他的记忆少得很,到十五岁那六七年里几乎没见过。对我来说,他是一个非常遥远的形象。”何攸同顿了顿,扭头看了一眼茶几对面的穆岚,见她听得很专注,又说下去,  “我妈妈有一个亲生哥哥,大她十来岁,娶了本地人,所以我的表兄表姐年纪长我很多,也不怎么亲近。妈妈死了,舅舅待我很好,但这不再是我的家了,有一段时间我觉得在au milieu de ……middle of nowhere(在偏僻的角落里没有出路),人在小的时候,总是要给自己找到归属的,那时我以为人要跟着血缘走,所以我还是回来了,这时他已经再结婚了,对方是他以前的秘书,另外有一个儿子,比我只小一点。
    “我妈妈是个很娇小的女人,又很好强,像一团火,燃烧殆尽就离开了。她当年坚持离婚,又把我带走,却还是想方设法维护我心里‘父亲’的形象,我想她大概是想等我再大一点再告诉我真相,却没等到那一天。是我自己找出来的。
    ,  “人小的时候总是会做傻事,以为血缘是维持一切的基础,或者自己变好就能取悦长辈。我考了医学院,想那将来做医生吧……念到后来,才发现无论念什么都没有用处,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就是冷淡得彻底无法弥补了。生了我,背叛生下我的女人,对重建的家庭也还是漠不关心,他不应该结婚,也不应该有孩子,他有他的医院就够了。”
    这是一个穆岚不知道的何攸同。以至于乍听到这些事情,她竟然有些慌乱,觉得被压抑了太久的事情正在不受控制地要冷笑着冒头。她怔怔地盯着何攸同,而在察觉到她的目光之后,他反而笑了一下:  “很无趣吧。”
    她这才醒过来,赶快摇头:“不,不是这个意思啊……只是想到以前的事情,有些走神。”
    于是她也在何攸同沉默的注视下,鼓起勇气,开口说:  “攸同,你说的这些事情,我从来没有经历过,其实从小裴还有晓安那里听说你的事情,我的第一个念头是不去看就不去吧,如果今天躺在病床上的人是我生父,我也不想去看……”
    穆岚也笑了起来,有点无奈的,但总归事情过去太久,她也能心平气和地说出来了:  “我出身远没你那么好,小时候家境还可以,可惜后来生我的那个男人开始赌了,他输了回家就打我妈和我,赢了就喝得醉醺醺的,很快家徒四壁,他欠了债,没法子还,就抛掉整个家躲起来,我妈妈拼死拼活还债,等债清了他又回家,继续赌。”
    她耳边响起年少的自己的哭声,觉得胸口有点恶心,定一定神看着何攸同继续说:  “我被打怕了,躲到学校去,一直不敢回家,就靠她寄点钱来给我,那个时候我真是没用啊,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她怎么能活得长呢?她得了很重的肝病,一直瞒着,等到最后了我才知道,那个时候已经下病危通知书了……你知道吗,我第一次听到仁开,是医生告诉我的,  ‘你妈妈的病,要是早点发现,送到仁开,说不
    定还有救’,但那个时候太晚了,我们也真的再也拿不出一点钱送她去仁开了。”
    这些事情曾经是她最羞耻提起的往事,也见证了她的懦弱无用,今天也不知道是什么给了她力量,竟然一口气说出来了。穆岚甚至不想哭,深深叹一口气,看着自己手上的趼子,那也是过去的时光留给她的:  “我以前觉得我妈妈没用,被这样打也不走,后来才知道,她咬牙活到把所有的债还清了,房子也实掉,偷偷给我存了一小笔钱……我当然也不认识你妈妈,但是她不把这些事情早早告诉你,还尽力维护你爸爸在你心里的形象,怎么不是爱呢?她不教你恨,也不把他们的阴影—昧地灌输给你……我不知道那个人现在在哪里,是不是还活着,是混迹在越南还是柬埔寨的赌场里继续不人不鬼……但他到底没有把我卖掉还债,在我妈妈死了之后也没来纠缠过我。刚才我还说不去看他,吐完这一通牢骚,攸同,你不要笑话我,如果有人告诉我他还活着,我永远不会叫他爸爸了,也不会去见他,但是我还是要给他养老送终的,这是生我的人,养过我,我不原谅他做的,不会为舆论低头,但是我不能抛掉我的责任……”
    说完她肩膀觉得一松,低下了头,直到何攸同的声音又响起:“穆岚,你啊,其实心肠软。总是不记得人家对你不好,一点点好却怎么也不忘记。”
    穆岚对着他一笑:“没办法,我就是这么活过来的,许多人的一点点好托着我走到现在。不能不记得。”
    他们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像是早就忘记了这场拜访的初衷,后采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别的事情,最后连《长声》也拿出来谈了。等到暮色四合,倦鸟归林,带来的甜食全吃空了,何攸同倚在茶几旁,看起来像是彻底松弛下来。他看着窗外,忽然说:  “我小时候,其实是想做魔术师的或者去马戏团。
    他扭头,看见穆岚满脸诧异的神色,很温柔地笑了一笑:  “真的。”
    “不是,不是。”穆岚澄清,  “我只是惊讶,不是不信你。”
    “嗯。”他充满怀念地继续说,  “那个时候我和我妈妈生活在她的故乡,离一个叫阿维尼翁的城市不远。那里每年夏天有艺术节,有时会有流动的马戏团,小时侯妈妈会带我去看,很热闹,也很快活,我可以一口气连着看好几场也不厌倦。看完表演出来我们去吃晚饭,天色还是微微发亮,星星映在白色的天空上。差不多十年前,也是在这里,周恺过来找我,要我帮他给个角色试镜,他在大学里一直很照顷我,我去了,开始演戏,发现原来有地方比马戏团还热闹喧腾,我就再也不想离开,更不想做医生了。这么说起来,我这个人就是爱热闹,读医学院也是,和周恺玩得这么好,学打牌,就是小时侯一个人玩怕了,所以哪里热闹去哪里……”
    说这番话的时候他分明在笑,可不知道为什么,穆岚却觉得有一点微微的酸楚冒上心头,竟然不忍心地把凝视他的视线转开了。
    后来何家这件事情到底是怎么解决的,穆岚并没有过问,何攸同也再没有提起。只是那天他们在一起稀里糊涂聊到很晚,尽说些小时候的事情,直到裴意找上门,带着她又一次穿越封锁线,才握手告别。接着日子还是照旧,直到有一天裴意在片场拦下她,二话不说给她鞠了个九十度的躬,吓得穆岚赶快闪躲开,连连退后,差点把自己摔一胶。裴意巍然不动,笔直地把躬鞠完了,才走上前扶稳她,居然脸色发红。
    穆岚把这个事情说给何攸同听:“小裴吓到我了。”
    “我回去要说他。”何攸同却说,  “这个躬应该我给你鞠的。”
    穆岚瞪他:“你们胡闹什么,净胡说。”
    “穆岚,我欠你……”
    穆岚立刻抢断他的话:“你说什么话,那我欠你的,不是结草衔环也还不清了?”
    何攸同却笑:“那就不说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