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开门见山谈工作,谁也没显得有任何的别扭或是不自在。真正开始再次合作,穆岚也明白了孙国芳那句“感情不在了,事情也是要做下去的”的意思,甚至有些庆幸,一旦这私情抛开只论工作,从某种程度而言,倒是更轻松一些。
    赶到休息室,何攸同已经先坐下了,穆岚看裴意也绷着个脸,还是走过去,坐在沙发的另一边,轻声问: “攸同,出什么事了?”
    何攸同这时脸色已经恢复如常,微笑摇头:“没什么,一点小事。”
    “你父亲病了?”
    何攸同却问:“你头发怎么剪短了,上次看见还是长头发。”
    “攸同。”穆岚见他故意转开话题,愈是笃定出了事情,皱起眉来稍微口重了语气。
    何攸同不为所动,微笑着继续说:“很好看。我还没见过你短头发的样子。”
    话说到这个分上,穆岚也知道何攸同是不愿意提起父亲的病了。将心比心,穆岚并不勉强追问,也陪着他转了话题:“头发嘛,一年年地生,一寸寸地长,又不是剪了就没有的宝贝。”
    说到这里何攸同笑容深了一点,听她继续说:“倒是你,头发染得真好,这么自然的白头发怎么染出来的?”
    “天生的。”
    “胡说。我认识你都多少年了。总不能是一天生出来的。”
    “以前是都染过了,有段时间不染,颜色自然就回来了。”
    他这时已经摘掉了眼镜,谈笑间还是穆岚熟悉的神采,只是发间的银丝又是陌生又是刺眼,穆岚悄悄压制住想帮他把白头发拔掉的念头,定定神又说:“据说早生华发的人心重。”
    何攸同又笑:“我是早产儿。先天不足。”
    气氛已经有些宽泛下来,正在低声说笑的当口。程静言推门进来,扫了一眼后说:“冉娜已经先回去了,今天你们也辛苦了,明天拍摄正式开始,早点休息,养足精神吧。”
    在他进门的一刻穆岚已经先站了起来,何攸同也跟着起身,见状程静言倒是也微笑了下:“怎么都拘束起来了?我和郑智还有个会,也不送你们了,明天见吧。”
    郑智是《长声》的编剧,和孙国芳也是多少年的老朋友了,当年和冉娜也曾有过真假难辨的传闻。当初唐恬打听到《长声》的班底,还说“叫什么《长声》,干脆叫《情人们的老地方》算了”,这从她嘴里难得一闻的玩笑话,还叫穆岚记了好久。
    程静言简单地道别之后就疾步离开了房间,没做一刻停留。穆岚与何攸同在他离开之后,也各自回家,为第一天的拍摄作最后的调整去了。
    无论是与程静言的再次合作,还是与何攸同的初次搭档,对穆岚来说都是很奇妙的体验——已经变得陌生的人再次熟悉起来,可熟悉的人却开始陌生。
    孙国芳不是科班出身,拍戏全是自己的思路和规则:他准备的分镜剧本全是自己画的故事板,一格一格清清楚楚,好像一本连环画书。现在程静言接了他的位置,基本上还是沿袭孙国芳的风格,但他毕竟也是少年得志,一向个人风格强烈,也有自己习惯的班底,忽然被装进别人的套子里,摄影师、灯光师都成了孙国芳常用的人,到底不习惯,拍着拍着又冒出“程静言风格”,等他意识到再试图调整回来一点,于是最初的一周整个剧组都是在两种风格的交替中度过的,从导演,几个主要角色,一直到下面的技术人员,都在尽力调整,以期在最短的时间里适应完毕,再寻找出最合适最自然的风格。
    程静言的工作作风不改,何攸同却变得日益陌生——平心而论这么说倒也不确切,何攸同只是一天一天地越来越像《长声》里的陶其瞻了。
    除了刚出道时候的几部片子,绝大多数电影里的何攸同,都是讨人喜欢的性格,光鲜华丽,明亮夺目,一颦一笑都是整个画面的焦点,没有任何的负面阴影,用粉丝的话归结是“角色的性格和真人一样完美”,怛如果用圈内人的话来说,则是“一只漂亮的好花瓶”。
    没人知道他的演技到底如何,影迷们眼里他总归是千般好万般妙——“攸同演什么是什么,也看起来总是游刃有余啊”——这话不错,何攸同似乎从来没有被难倒过,但换个角度想想,除了早年那几个虽然青涩但是锐利耀眼的角色,何攸同最常演的那些人物,从没有需要呕心沥血苦心专研的角色和性格,不过是贴上一个个的标签,再往这些标签上靠过去就是了。
    小成本的影片,公司嫌片酬少、角色偏,不利于着力宣传的形象,不让他去演。知名导演又大多有傲气,不愿意把所谓“当红偶像”延揽麾下,生怕被说成靠偶像炒话题,或是吸引女高中生为票房埋单;好在这世上总有爱与梦想的憧憬,有糖果、鲜花和甜言蜜语来拯救世界,这样一个天然能发光的人才,最适合在爱情轻喜剧里发光发热,博住眼球,顺便再俘获无数的少女心,为下一部童话积聚资本。
    记者问怕不怕被定性,他心平气和笑眯眯地说:“能做一辈子偶像,倒是很荣幸啊。”很认真也很诚恳,不像时下年轻艺人入行没三年就以“偶像派艺人”为耻,恨不得把额头上贴满“实力派”、“演技派”的大标签。
    可何攸同不一样。入行至今,他始终是心平气和和随遇而安。这固然是他家境优越,从小养尊处优,却不失纯良的天性,对于虚名和钱财都不那么看重,碰见别人在危难之中也乐于出手相助,言谈中的从容风趣得体,想来也全是出于家教,才能豪无一丝造作。
    偶像做到他这个分上,说起来也是另一番天地了。
    但何攸同此人,妙也妙在,无论他做什么事情,总是很认真。
    所以当他做偶像的时候,认认真真做偶像,认认真真演青春偶像片。同样的,当他决心出演《长声》里面那个寡言阴沉、别有城府的中年男人,也绝没有一丝一毫的敷衍,每天化完妆在人前一站目光一扫,都不必开口,已经有嗖嗖的凉风从头顶直吹到脚背了。
    也直到开始和他合作,穆岚才知道,何攸同真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拍摄期郑智也常驻在剧组,偶尔会作一些剧本上的调整,改出来的飞单只要交到何攸同和穆岚手上,两个人都是认认真真读一遍就可以扔开飞单开始对台词了。 也亏得是前期拍摄的戏份多集中在他们两个人身上,台词上的时间节省掉,多少也追回了一些前期因为整合风格而推延的进度。
    一旦工作上了轨道时间就过得飞快,程静言的要求一贯严格,而穆岚演他的片子,更是全力以赴力争每一个镜头演得十二分好,压力自然也大,两个人之间就像有一条看不见的绳子,彼此都在暗中角力,却忘记了这本是没有输赢的事情。
    —天剧组在市里出外景。其中一组镜头拍的是刚在—起工作的两个人,因为彼此观点不和言语龃龉,争锋相对地拌了几句之后开始冷战,剑拔弩张的对手戏,穆岚的一长串台词一次通过,唇枪舌战很是好看。一场戏拍得行云流水,喊停之后围观的工作人员都忍不住鼓掌,唯有程静言抱臂不苟言笑,等那些掌声停歇了,说:“穆岚,攸同,你们过来一下,其他人暂时休息。”
    穆岚有些莫名地看了看何攸同,后者看起采也是没什么头绪,一起走过去坐在监视器前面,跟着程静言把刚才拍的一场戏重温了一遍。穆岚看见镜头里的自己又是闹又是跳脚,伶牙俐齿到了极点,却是对着面色阴沉而冷静的何攸同。和现实的巨大反差让她觉得有趣,忍不住钩起嘴角对何攸同笑笑,然后才换好神色,等程静言的意见。
    程静言却问她:“问题在哪里?”
    穆岚想了一会儿,知道程静言定然是看出了她没看出的东西,正色说:“程先生,请你再放一次吧。”
    程静言点点头,又重放了一次。
    这次穆岚看出了根底,说:“这里是我没把握好度。”
    “两个人都没把握好。攸同太用力,而你演到最后,忘记了这时谭青和陶其瞻还远远不熟悉,应该是戒备乃至有点抵触的。”程静言的目光在两个人面上轻轻扫过,说:“私交好的朋友很难演仇人,因为动作眼神总是会流露出熟悉和亲密,彼此也不会防备。这点要是在片子后半段就很好,我想当初孙导挑中你们合作,也有这方面的考虑,但现在还是前半段,两个人都看不顺眼互相提防的时候,要稍微注意一下。”
    闻言穆岚答:“知道了。”
    “那就再来一次吧。”程静言说。
    接下来的戏拍得都很顺利,按点收工,不必加班,大家都欢天喜地的。下戏之后卸好妆,穆岚正要上车,不知道哪里斜插出一个记者,堵着穆岚问:  “穆岚,何攸同的父亲重病,他至今拒绝探病,你是他的圈内好友,有什么看法没?”
    这是哪门和哪门啊。穆岚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提问的人,正要说“我不知道”,恰好程静言也到停车场取车,见她被堵住,走到近前,结果也被记者问了一模一样的问题。
    程静言挡住穆岚,回头说了句“不要表态”,又对记者说:“这是何攸同的私事,你怕是要问他本人。这里要持证出入,我不问你怎么进来的,现在出去吧。”
    他说话自有威严在,那潜进来的记者衡量一下,还是老老实实地退出去了。等人走远,程静言回头望向穆岚,面对明显带着戒备意味的面孔,他只说:“这件事是个泥坑,你别跳进去。”
    穆岚并不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何攸同提也没和她提起过,但听了程静言这句没什么感情的话,只是觉得刺耳得要命,静了一静后回敬回去:“程先生家父慈子孝,看别人家的事情当然都是泥坑。”
    程静言不理会她突然亮出的刺,又看了看穆岚:“他自己犯固执,才闹到这一步。我话只说到这里。”
    等上了车,穆岚追问白晓安最近何攸同到底出了什么事——多年来她养成了一旦开始工作就全心投入不问世事的习惯,本来娱乐报刊就读得少,这段时间里更是一点也不看,一些平时的交际也减到最少——而在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她立刻意识到,看来是错过要紧的事情了。
    只要有心,当红明星的任何事情都可以炒成新闻,伺况是这种父子不睦的八点档伦理大戏。四年来何攸同从来没有提过他父亲的任何事情,穆岚从来也没问过,下意识只当他们也是寻常父子,如果不是爆了新闻出来,绝对想不到闹到了这步田地。
    白晓安一心二用,边开车边说八卦:  “总之呢,现在《城周刊》不知道用什么手段调查出何攸同父母的事情,说他妈妈是法国人,有严重的忧郁症,拿刀刺过他爸爸,两个人实在过不下去了就离了婚,何院长好心,让唯一的儿子也跟了妈妈,等到那个法国太太死了,何攸同才回国的。不过《城周刊》的话要是能全信,我不如自己找个树先吊一吊。穆岚你也就听一听算了,我听说何攸同就是因为有人拿这个报道里面的事情去问他才发脾气的……好吓人,我都不能想象他发火是什么样子。”
    穆岚不由得回忆起每一次何攸同提到他母亲时那异常柔和的神情,但事情闹到这么大,他居然从来也不曾对她提起一个字,每天在剧组也是若无其事,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这倒叫穆岚想不通了。
    白晓安问她:  “穆岚,你知道怎么回事吗?亲生父子啊,能有什么大仇,老头子病得要死了,都不去看一眼?就算是演戏也要演一下嘛。”
    “胡说。”穆岚难得严厉地低喝了她,  “你当何攸同是什么人,拿这种事情演戏。”
    白晓安也知道说错了话,吐吐舌头,不敢再做声。
    穆岚很清楚人活在这世上,总有不能提起的事情或是无法面对的人,只是太多时候都戴着面具做人,硬是把虚伪圆滑美饰为“成年人理智和得体的象征之一”。她虽然不知道何攸同到底和他父亲之间有什么往事,但也知道以何攸同的性格,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地硬下心肠:他本是热心又诚恳的人,当年穆岚和他之间还几乎是陌生人,他也欣然出手把她从深渊里拉出来,连一句感谢都不受;另一方面,将心比心,何攸周既然不主动提起,自有他的道理,穆岚也不可能专门再去追问了。
    她就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更是不去读娱乐报章,每天照常和他搭档,下戏后的说笑也毫无二致,但凡事知道了原因,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穆岚确实觉得何攸同一天比一天消瘦下去了,就连平时那最熟悉的笑容里,放佛也掺杂了不可解释的阴霾。
    直到有一天,裴意找到她。
    这平时见面总是丝毫不隐藏冷淡的男人如今愁云满面,穆岚知道他这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