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脸看向她,穆岚逃也似的别开脸,不肯让他看见自己这一刻的神情。好在何攸同也不在意,沉默了片刻,说:“如果当初你知道了事实呢?知道梁思重病程静言才承诺娶她,会离开他吗?”
    “会。在他做出这样的选择后,我怎么还能留下来,又怎么留下来?”穆岚轻声而坚定地做出了回答,声音却不由自主地颤抖了。
    “那就是了,结局还是一样。你现在这么愤怒,是程静言为了天知道的什么原因,把最初的真相瞒了下来,是不是?”
    穆岚觉得自己笑了一下,她看向何攸同:“攸同,不是的,我不愤怒,真的不了,过了这些年,哪里还能气得起来?我只是觉得事到如今结局这样,太可笑了,可笑得我连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说完她又要笑,却被何攸同一把按住了肩膀。
    “别笑了,我宁愿这个时候看你哭。”
    穆岚怔住:“我再也不会为他哭了。”
    “我不是程静言,更不认识他的未婚妻,所以怎么也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他才做出这样的决定。当初他为了她放弃了你,这是事实,所以除非你能去找他问个究竟,不然就别再追究了。没意思,也毫无意义。”
    “我为什么要去找他……”穆岚苦涩地说。
    “因为拦在你们中间的那个人,很有可能活不过这个冬天。”
    这过于平静甚至不带感晴色彩的话语让穆岚蓦然有些悲凉,可是当她抬起头来,却发现何攸同的神色非常柔和,甚至悲悯。她继续摇头:“攸同,你为什么非要逼我说出来呢?就算没有了他,在发生过这所有的事情之后,还有什么和以前一样?我是再也不会回头了。”
    “你知道,程静言必然也知道,但是他还是选了。尽管他选了别人,也不等于你输了。”何攸同轻不可闻地叹一口气,“这种事有什么输赢。”
    这些话在穆岚听来,就像无关痛痒的安慰。她垂下眼,说:“唐姐说得对,我就是草的命、树的命,永远不是花,永远也……”
    她黯然的话语被何攸同打断了:“穆岚,我家老房子的花园里,有一棵木兰树。木兰是早春开花的树种,但从冬天起,花骨朵就已经在枝头了,然后一夜之间,一树的花都开了,非常美丽,也非常顽强。草一年年地发,树一寸寸地长,又有什么不好?野草也好,树木也好,都能开出花来,我不知道唐恬为什么对你说这句话,但你为什么说得这么难过?有什么值得你这么难过?”
    “攸同……”何攸同的语调里有一种莫名的激烈,很陌生,她不安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仓促地站了起来。何攸同抬头看了一眼死死咬住嘴唇的穆岚,也跟着站起来,他这么高,投下来的阴影可以把她整个人都盖住。
    穆岚仰起头来,用微微发颤的声音说:“我不是要退缩,也不是要回头。”
    静默半晌后,何攸同开口:“我知道。”
    “我也不会辞演这个片子。”
    “我知道。”
    “我一定会坚持下去。”
    “我已经走出来了。”
    穆岚一字一句地把心里冒出的每一个念头都说出口。她也分不清楚这到底是自己心中真实所想的念头,还是因为何攸同在这里,哪怕只要对着他说出来,也能给她带来坚持和勇气。她需要某一个人为她见证,见证每一句话都必将成真,她会演下去,会往前走,会坚持,无论如何,无论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我很高兴我没有被瞒一辈子。”
    “我还是有点害怕,但是我不会再害怕了。”
    “但是我从来没有后悔。我从来不为发生的事情后悔。”
    “我……”她停顿了一下,定睛看了看何攸同,“我只是……可是为什么现在还会觉得失望和难过呢?”
    她飞快地想补上一句“我再也不会因为这个人而软弱了”,但是何攸同没有给她这个机会——他伸出手,给了她一个拥抱。
    “好了,我都知道了。”
    穆岚的呼吸都有了一刻的停滞,她瞪大了双眼,却因为正好埋在何攸同胸前,依然是漆黑一片。她能听见他的心跳声,沉稳而有力,随着呼吸起伏着。渐渐的,他手臂的力量收紧了,但没有任何的压迫感,只是这样沉静地托着她,无声地给她支持和安慰。
    她不知道应该怎样去回应这个拥抱,于是手足无措,一味地立在原地,呆若木鸡。直到香水中微苦的气味又一次传入鼻端,穆岚感觉到何攸同叹了一口气,带动整个胸腔的共鸣,让他的话四面八方地灌进耳朵里来:“穆岚,你总是太要强。硬撑太难过的话,就不要撑了,没什么。”
    穆岚闭上眼,让眼角那颗因为睁眼太久太用力而凝结起的泪水滑下,她真感激这是夏天,液体很快就被蒸发干了。然后她也轻声说:“攸同,除了这个,我就一无所有了。”
    chapter 17  autumn sonata 秋日奏鸣曲
    [她歌声清澈如水,教人满心雀跃;她双眼瑰美如宝石,令人心驰神迷。]
    《长声》剧组的开机仪式兼第一次正式的新闻发布会,各路媒体云集。
    虽然是持函入场,但不知为什么还是多出一截人来。负责的amy看着密密麻麻的人头和摄影器材,脸都绿了,紧张得不停往台上的程静言看去,生怕他察觉到场面的异常后再来发作。
    但程静言看起来注意力显然不在这方面。重执导筒让他精神振作,神采奕奕,状态极好,和冉娜一同出现在会场的时候,台下的快门声一下子连成了一片。冉娜穿着红色的裙子,无论是身材还是长相全然看不出是年近花甲之人,一个眼神或是一抹笑容,都有着令人几乎不敢正视的惊人艳光。在她面前,似乎连时光也暂时要收起慑人的威力,而温顺地向这个充满了传奇色彩的女人俯首。
    她十六岁出道,二十岁凭借《夜来香之恋》一夜成名,风靡全国,从此再没有下过人生的潮头浪尖。属于她的传奇在这圈子里着实太多,但无论是三届金像奖的影后,或是主演过多少金像奖最佳影片,抑或是成为多少圈内人公开或私下的缪斯,对她来说,似乎也并不是什么特别值得引以为傲的事情。曾经有记者在她第三次问鼎金像奖影后时问她这一生中事业上最大的成就是什么,她却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我的一生还没过去,最大两个字从何说起?”
    就算撇开事业不谈,冉娜的一生也是丰富多彩。她从不对这世上通行的男性权威俯首称臣,并始终仰着头挑战这一切:她的裙下拜臣众多,却一直单身,二十岁的时候轰轰烈烈和年长的情人恋爱,四十岁后与二十岁的情人把臂同游也从不畏惧记者的笔墨和镜头;她有一双儿女,做了母亲,但没有人知道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她也一字不提,独自抚养他们长大,如今膝下儿孙满堂,甚至强过多少当年圈内的模范夫妻。
    她从来都是一个叛逆者,挑战规则,然后创造新的规则,然而她却强大、美丽、迷人、充满天赋,她是一个天生的矛盾者,又天生会发光,光芒强烈得让人忘记了发光的物体大多炽热,只是心甘情愿地为她所征服。
    她和孙国芳的故事,曾几何时也是一个传说,但她却只是让它成为自己生命里的一个段落。孙围芳的葬礼她并没有出席,一度坊间传言她会辞演,可到了尘埃落定的一瞬间,她还是站在了这部片子的发布会现场,接受又—轮镜头的膜拜。
    程静言和冉娜落座之后,《长声》的男女主角也随后亮相。如果说穆岚把长发剪短还算惊喜,何攸同那掺杂着银丝的头发和式样古板的黑框眼镜就显然属于“惊吓”了。
    记者们—面脑子里冒着类似“穆岚头发短了,何攸同头发白了,倒是冉娜返老还童了”之类的念头,一面又因为熟悉的面孔大变样而兴高采烈地按快门和拍特写。整个新闻会的现场气氛非常热烈,台下虽然没有人说话,但总是有嗡嗡的动静,好像心朝澎湃全藏不住了。按照程静言个人的习惯,新片的内容只事先公布最概略的大纲,细节绝不事先公布,唯一的暗示就是主演的穿着打扮。正是因为如此,等自由提问的环节一到,气氛也就格外热烈起来,这样的阵容,谁能不想方设法从中套出尽可能多的内幕一飨各家影迷的好奇心呢。
    程静言的冷言冷面圈内皆知,冉娜则是老练圆熟得近于半妖,这两个眼看无望,炮火一时全集中在何攸同和穆岚身上——一来他们是男女主演,二来何攸同素来配合记者,而穆岚说话也很漂亮、工整,几乎不需要润色就能直接成文,省了不少工作量。
    可剧组上下显然已经早早通了气,连何攸同和穆岚也微笑着打太极,只要涉及剧情的,统统笑而不答或是顾左右而言他,穆岚笑着说:  “这种悬疑电影,要是提前剧透给你们,影迷看完觉得不过瘾找你们赔钱这可怎么好。”何攸同则说:“程导是出名的严格,我还是第一次和他合作,可不想破了他的规矩被赶出去,大家也成全成全我。”合作得不知道有多默契。任是多老练的记者,问到后来,也知道决计是问不出来关键内幕了。
    但稿子还是要写啊,于是就各出奇招,注意力纷纷转移到其他地方。
    有人问何攸同这木讷古板的造型,会不会担心粉丝不接受进而不埋单。
    何攸同答:“在拍戏的时候,我首先是一个演员,也只是一个演员。责任是配合导演和其他演员,完成角色的塑造。至于其他的,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但我也相信大家有独立判断和审美的能力,我愿意把选择权留给他们。”
    也有问冉娜没有完成和孙国芳的合作,会不会觉得遗憾。
    “他一直在这个片子里,我们依然在合作。”冉娜面不改色,答得毫不拖泥带水。
    或是问程静言首次和冉娜合作,有何感想。
    程静言先是对冉娜微笑致意,才正色作答:“这是我长久的梦想,早在我开始作导演之前就是如此。”
    只有到穆岚这里,话题稍稍尖锐起来——
    “穆岚,距你和程静言上一次,也就是初次合作,已经有四年了。现在和当初提携你的导演再度携手,有什么想对他说的吗?”
    她再不是当年说着程静言的名字就潸然泪下的小姑娘,含笑听完问题,她又含笑看了一眼被冉娜隔开的程静言,在接收到他的目光后收回来,加深笑容:“当然有。没有程先生,就没有今天的我。我始终很感激他的教导和提携,也一直想再有机会和他合作。希望这次的合作能够证明,时隔四年之后,至少在他眼里,我能有一些微不足道的进步……这我就很满足了。”
    立刻就有别的记者追问:“那程导你觉得呢,穆岚和四年前相比有进步吗?”
    “士别三日,自当刮目相看。她的进步和努力,我相信在场每一个人都看在眼里,至于我个人,”程静言略略一顿,也向穆岚看去,他颔首,语气中因为饱含赞许显得平和愉快,“我以她为荣。”
    会场静了一静,才又响起新一阵的按快门声。
    无论是出于默契还是出于老练,整个记者会进展得非常顺利,导演和三个主演配合得滴水不漏,让局面高潮迭起的同时,主动权始终还是牢牢掌握在手中。计划两个小时的进程又延长了半小时,记者们似乎还是没有离开和放手的意思,主持人宣布了好几次时间有限,最后还是程静言出声,说接下来另有行程,才在一片意犹未尽中,结束了整个活动。
    临到退场,眼看着何攸同都要下场了,已经空了大半的记者席上忽然有人高声问:“何攸同,仁开医院的何自尧院长上周突发心脏病,紧惫抢救至今还没清醒,你去探病了吗?”
    事发突然,何攸同却没有一丝表情,闻言反而微微垂下眼:“哦,是吗?我没听说,也不知道。”
    “这几天社会版都在登……”
    “普通人只有讣闻才登报,什么时候连生病康复中也要上报了?”
    听到这里穆岚也知道事情不对,回头果然就看见何攸同无动于衷的面孔。她心里正诧异,这边裴意冲了出来,把何攸同整个人挡了起来,不让他入镜,然后低声说了句什么,何攸同抿了抿嘴不再说话,但脸色分明是阴沉下来了。
    穆岚还来不及发问,裴意已经架着何攸同从她身边风一样经过,直接进了后台。于是穆岚的视线正好和稍后的程静言撞了个正着,两个人都是—定,这才若无其事也跟着进去了。
    早在正式的记者会之前穆岚已经和程静言碰了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