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对他喜欢玩摩托这爱好头痛得要命,生怕他出事,没想到出事偏偏还出在脸上。
穆岚不知不觉皱起了眉:“你不是没戴头盔吧,攸同,你也太不小心……”
话没说完,远远地听见有脚步声,而且正是朝着这边来的。穆岚忙收住话头,想等那两道脚步声过去。谁知道他们反而就在屏风外停下,其中一个声音说:“你家老爷子今天动了真感情,等一下这边都结束了,回去之后多陪他说说话,他这个人平时都是说的少想的多,不要让他把事情都藏在心里。”
“彭伯伯,我知道。”
程静言的声音隔着那道大理石屏风传到穆岚耳朵里的时候,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面无人色了一瞬。真是躲也躲不开,穆岚不无绝望地想。
这时要走开已经不可能了,也没什么凭空消失的魔法,穆岚不得不与何攸同一起,站在这屏风后面听程静言和彭正楠的每一句交谈。
她垂下头,也不去看何攸同,就盯着自己的鞋尖出神,可无论怎样放空大脑,隔壁两个人的说话声还是一字一句清楚无比地飘进耳朵里。
“国芳留下的这个片子,你来拍也是好事,你上一部片子还是《长柳街》,这都几年了?我知道这几年你也很辛苦,但是男人嘛,事业总是要在前头的,你也耽搁得苦了……我这段时间身体不好,也没精力问你们的事情——思思现在怎么样?”
“还好。一直是这样,夏秋两个季节好一点,入了冬又不太行。”
彭正楠叹气:“德新为这个女儿啊……真是……当年他要娶杨茗露,我和你爸爸都劝他,说杨茗露是个病美人,娶回去够你伺候的,再说那个时候已经是二婚了,娶个什么人不好?就算是十八岁的女孩子,健康漂亮活泼的,又怎么找不到……他不听,这下倒好,妈妈是病美人,女儿也一样,杨茗露去世之后,连个给思思输血的直系亲属都没有!这也是德新家底厚,要是换成一般的家庭,死也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
程静言没做声,就听得彭正楠继续说下去:“思思也是可怜,活了这么些年,快活的日子没几天。订婚了又怎么样,她不见得真正快活,你也不快活,也不能结婚,匹配的器官一天找不到,就多一天拖下去,又等着多受一次透析的罪……”
“总是有希望的。这世界这么大,找到一只匹配的肾脏肯定能找到的,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她一直很坚强,没放弃过,现在已经超过十年的案例也越来越多了,医学发展日新月异,没什么不可能。”
“活二十年三十年又怎么样,你陪着她拖二十年三十年吗?人这个东西,说没有,一眨眼就没有了……”
程静言听起来似乎是笑了一下,接过话来:“彭伯伯,也不是这么说。要是能活,谁会想死呢。”
“你这一辈子,永远会在嘴硬这点上摔跟头。我和你老子都把你这点看死了。现在不是催你,等你四十岁了,再不结婚生子,我看你老爷子还肯不肯让你陪思思玩这种三岁小孩子的家家酒,梁德新也是为了这个女儿犯糊涂,昏了头想结这门亲,到时候两家半个世纪的交情都没有了。”
“那也还有四五年,到时候一定能找到匹配的肾源,手术成功,自然就结婚了。”
“你蒙蒙自己和你家老头就算了,蒙我还有什么意思?我倒是问问你,你这手脚好好怎么崴到的?”
“从楼梯一脚踏空,摔了一跤,没什么大事。”
“静言,就有这么巧,何攸同前脚来新诚签完合同,后脚你们就都灰头土脸、鼻青脸肿地摔跤的摔跤滑倒的滑倒?”
“……”
就又没听见声音了。
“我不是要说你,你接了国芳这个片子,正好想一想清楚……哦,国芳的太太和你家老爷子都出来了,我们过去吧……慢点走,脚痛还硬撑什么……”
直到他们的声音彻底消失,也不管不知是谁的脚步声来来去去几遭,穆岚始终都没有抬起头来,石塑一般伫立在原地动也不动。等到一个周遭暂时听不到人声的间隙,何攸同终是不忍,没出声地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手刚碰到她,穆岚就如同受到莫大的惊吓,飞快地抬起头,眼睛里却是空荡荡的。她看见对方是何攸同,整个身体晃了晃,似乎还牵起嘴角,看起来是要笑,但那一点最微弱惨白的笑容还没来得及绽放,整个人已经先一步无声地倒了下去。
穆岚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并没有从充盈全身的疲劳感里恢复过来,肩膀重得像是有人在上面垫了砖头,房间里黑漆漆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但一偏头,看见门缝处透出光来。
她摸开灯一看时间,然后起了床,打开房门就见唐恬和白晓安都坐在沙发上,一个在看报纸一个在拿手机上网,又在听见开门声后齐刷刷地抬头,异口同声地问:“起来了?”
穆岚倚在门边:“嗯。”
唐恬合起报纸:“你在追悼会上晕过去了,醒过来就说要回家,我们就送你回来了,睡了整整一个下午,现在好点没?”
“我……没事。”
她已经记不得晕掉又醒来再到回家这一段的事情了,唯一能记得的就是晕过去之前彭正楠和程静言的那番对谈。这让穆岚再次觉得神经紧张起来,警惕地站在原地,等待唐恬任何一个可能的质问。
唐恬看起来并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只是说:“现在的报道都是说你因为参加孙国芳的追悼会情绪起伏太大晕了过去,还好。你要不要喝点水,脸色这么难看。”
穆岚的确口干舌燥,却下意识地摇头:“不用。”
“晓安,去倒杯温水给她。”
白晓安乖乖起身去了厨房,穆岚还是盯着唐恬不说话,后者也不在意这惊弓之鸟似的眼神,又说:“怎么你每次出事身边都是何攸同,八字撞了?不过这次也幸好有他……”
“唐姐,程静言的未婚妻,到底病了多久?”她突兀地打断唐恬的话。
唐恬的目光一下子锐利起来,声调也提高了:“谁告诉你这个的?”
穆岚倔犟地撑了一会儿,到底觉得没有一点意思,低声说:“我无意中听见程静言和别人说的话,唐姐,请你……”
“有什么好问的,他要了梁思没要你就是事实,别的还问什么,看自己输在哪里很有意思吗?”
穆岚腿一软,顺着门框滑坐在地上:“原来只有我不知道……”
白晓安这时已经倒好了水,怯生生站在厨房门口:“穆岚,你怎么会不知道……”
“晓安,闭嘴!”唐恬厉声喝住她,又对穆岚说:“你一个健健康康的大活人胜不了一个半死的女人,程静言就是这么选的,这种男人你还舍不得,放不下,这么久了,有出息没出息!我都替你羞,大家眼皮底下晕过去,可惜你再晕,又晕不到程静言眼前,不会卖乖不会示弱也没个离了人就活不了的病。你本来是草的命,树的命,就不要和花比,没什么不能活的,没有程静言,你活的也不是好好的!”
白晓安听实在骂得太凶,替穆岚觉得刺耳,堵了一句:“唐姐,这件事情穆岚有什么错,你骂她做什么?”
“还要你说她没错?但没错有什么用,天底下没错又吃瘪的事情还少吗?你没错不是丢了工作?你看她现在这个样子,你说我骂她做什么?再说我不骂她,难道去骂一个不搭界的外人,说‘程静言你这个天底下第一流的大蠢蛋’吗?”
眼看着她们两个人都要吵起来,穆岚无法,也不想开口,抱着头坐在一边不动也不吭声。这边唐恬看她这个样子,还是把气压下来,说:“你自己想一想,想通了最好,要是想不通,我陪你去跑步、打拳,没力气了,就不想了。”
说完她拿起包要走,倒看傻了白晓安,也不和她别苗头了,死命拉她衣角轻声问:“唐姐,你怎么把穆岚一个人丢下来啊,不然我陪着她吧……”
“不用。”唐恬冷着脸断然说,“她当年都没伤害自己,如今还会吗?要是因为这个就不爱惜自己,我唐恬白活了,眼睛挖出来送给她。”
白晓安看看唐恬又看看穆岚,没敢说万一出了事情了你挖出眼睛来有什么用,再说血淋淋的眼珠子谁要,正忍得浑身都不自在,一直没做声的穆岚这时扶着墙站了起来,嘶哑着声音说:“你们都回去吧,我没事。唐姐说得对,我会好好照顾自己,没几天就开机了。”
闻言白晓安吃惊地望向穆岚。穆岚木然而宁静地与她对视:“都回去,我一定不会有事。”
平日的穆岚总是和颜悦色,但一旦沉下面孔,也的确令人难以反驳。白晓安只能乖乖地跟着唐恬走了,走之前反复说“你要是想和人说话打电话给我啊,我睡得很晚的”,要不就是“水快凉了,你赶快喝一点水”,直到唐恬忍无可忍地把她拉出门,才把她要给穆岚叫外卖来吃的碎碎念给卡断了。
穆岚感激唐恬的决然离开——她或许在人前不假辞色,但关键的时刻,永远都给了她最想要的东西,也永远鞭策她往前走。房子里又一次安静下来,直到之前被唐恬的疾言厉色吓得到另外一个小房间躲起来的小花又轻轻地蹭过来,穆岚一怔,弯下腰把小心翼翼讨好自己的小花抱起来,低声说:“幸好还有你。”
她想再去睡,勉强躺了一会儿,脑子里杂七杂八各种念头都有,人躺着都能心跳过快,坐起来看看被灯光染红的天色,到底还是没忍住,又爬起来,重新换过了衣服。
她需要去一个地方。
远远地看到熟悉的长椅上坐了人,穆岚迟疑地停下脚步来。
她没想到这个时候还有人,意外之余更是有点不情愿,但毕竟她才是晚到的一个,穆岚心里轻轻叹了口气,一时想不到还有别的什么地方可以去,竟不由自主地站在原地这一角出神。
这一愣也不知道愣了多久,只看见长椅上那个人指尖一点红光亮了灭灭了亮,反反复复没个尽头。山顶上的夜风摇晃着树干,把茂密的树冠吹得猎猎作响,穆岚猛地醒过来,定了定神,朝着可以俯瞰城市的景观台走了过去。
经过长椅边上的时候她无意瞥了一眼,看是什么人此时占据着这个位子,只一看,脚步就停了下来,失声说道:“攸同,怎么是你?”
全没想到此时此地相逢。穆岚先是有些发僵,继而又觉得如释重负,知道这个夜晚不会再那么难熬了。何攸同抬头看看她,倒不惊讶这场相逢,把手边的烟掐了,才慢慢问:“你怎么在这里?”
穆岚在他身边坐下来,也顺着他视线的方向一并眺望城市的夜景。风吹在她赤裸的小腿上,有点痒,她十指交叉,有些拘束地接口:“睡不着,出来走一走。”
“嗯。”
三年前在这个地方何攸同对她说过的那一番话,穆岚从未忘记过。每次遇到挫折和难题,她都会一个人在半夜悄悄地上山,坐在这张椅子上想一想这些年来所抛掉的和得到的。这是她的秘密城堡,是她留给自己的庇护所,她从来也不曾对任何人说起,甚至何攸同本人。
就在这个瞬间,穆岚也知道自己潜意识里对何攸同的信赖和依赖,已经到一个危险的境地了。自从十五岁起,她就很少这样依赖某个人,唯一的一次,还摔得鲜血淋漓,至今伤口无法痊愈。重蹈覆辙的人是无可救药的蠢货,穆岚一再地告诉自己,但现在何攸同就在身边,咫尺之遥,她必须用尽全部的力气,才能抵御住向他倾诉的欲望……
“又是走过来的?”
何攸同的声音一响起,穆岚就觉得防线已经开始溃败了。她咬了咬嘴唇,回答:“没,车子停在山脚了。你呢?”
“车子停在边上。”穆岚顺着何攸同手指的方向看去,夜色里他心爱的摩托车安静地停在不远的地方,“下次这个时候别一个人过来。”
“我就是想来这里坐一坐。”穆岚嘴唇抖了半天,盯着脚下宝石一样璀璨的灯光,像是不知道要怎么开口才合适。身边人的声音、语调、乃至身上熟悉的香水气味,都让她放松,她确实太需要说话了,不然她怀疑自己会因为想不到出路而疯掉,“攸同,我睡了一个下午,醒来之后被唐姐训了一顿,她是为了我好,说的也都对,我都知道。但是说起来真好笑啊,好笑得不得了,我这几年一直想,到底是什么原因我才输得这样一败涂地,想得太多了,却没想到,我输给一个病得要死的人。而最好笑的是,他连真相都不愿意告诉我,我甚至不配知道真相。”
穆岚说完低声笑了起来,笑得浑身抖得像个被摇晃起来的筛子。等她再一次沉默下来,何攸同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