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楠轻轻叫住了:“静言,你留一下。”
    没多久放映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彭正楠看了看程静言,对他招手说:“过来坐。我年纪大了,腿脚不好,不陪你站了。”
    程静言忙走到他身边坐下,等他坐定,彭正楠转过头去打量了他许久,才以老年人特有的不紧不慢的语气开口说:“你停了三年没拍戏,现在看了这部片子,还是进步了嘛。所以当初你爸爸要你接他的位子,对你也是好事。在不同的位子做一做,再回头拍戏也还是一样可以的。”
    这是看着自己长大的前辈,程静言很快听出他话里有话,不吭声也不接话,只看彭正楠接下来要说什么。果然彭正楠没听见回答,再说话语气已经转了:“你接收新诚的管理,也三年了。你从小就是太聪明的孩子,教什么都是举一反三,现在我问问你,这片子你准备怎么卖,上档不上档,几月上档?”
    程静言缓缓回答:“这片子目前不上院线,直接拿去评奖,现在正是国内外几个电影节收片的时间,如果得了奖,可以找几家影院放一个月,然后联系海外版权,反正这片子成本小,我算过了,回本总是差不多可以的。”
    “我想你也事先算过了。要是这点都没有,这三年你这个位置也是白坐了。”彭正楠虽然点头,神色却是不置可否,“看你这个进度,也是要赶金像奖提名期。既然钱都花出去了,吆喝就要赚到嘛,再拿几个奖杯放到新诚的陈列室,也是个新鲜劲头。还有……”
    说到这里他瞥了一眼面沉如水的程静言,嘴边忽然有了个笑意:“你的第一部片子就是我手把手教你拍起来的,到现在也十多年了,这部《长柳街》里的拍法不是你以前最不要拍的?”
    程静言当然知道他是在说什么。他自从正式拍片,素来是坚持把人当道具来用的,从未演过戏的外行人也好,老戏精也罢,只要合适,他只管拿来用,也不觉得一个人和一个杯子一张桌子在他的电影里起得作用有什么差别。所以程静言的电影也是出了名的片子好,然而不捧人——在他的片子里,演员很难得到自由发挥的空间,也没什么大肆展示演技的机会,相反,他们只是一颗螺丝钉,为“程静言的电影”这个大机器无声无息地贡献力量,又最终湮没在电影的光辉里。
    程静言也跟着笑了笑:“太久没拍戏了,难免想用一用以前没用过的方法。”
    “开场拍得真好,最后一个镜头尤其老练。要不是事先知道,我是不信这是你心甘情愿会去拍的镜头。这小姑娘天分不错,就是现在还太嫩,如果不是你在拍摄和剪辑上费尽功夫,这片子的成品至少要打一半的折扣。”
    “扬长避短,这也是彭伯伯你教我的。”
    “你反正一直能举一反三。小姑娘不错,可以用起来。我看什么时候找个人带一带,再安排一些活动和新闻……干脆签个长约吧,签了捧她也名正言顺,不会在公司上下留话柄。”
    “不好。第一次试镜的时候我就知道,她很有天赋,只要有天时地利人和,将来必成大器。我不想把她用错了。再等一等……”程静言先是摇头。说到这里声音轻下去,像是要说服自己一般,他又稍稍加重了语气,重复一次,“再等一等。”
    彭正楠又转过脸去看向程静言,这次更是伸出手轻轻地拍了几下他的肩膀,神色里又是长辈看晚辈的慈爱,又是过来人的心领神会,他笑叹,“静言啊,你怕是真的恋爱了。”
    第五章
    很多年之后,穆岚或是程静言的影迷,无论是在什么情形下提起《长柳街》,对它的开头,总是津津乐道——
    破败而萧条的院落里,一个女人正在逗弄一只不知怎么爬上窗台的小猫。浅色的睡衣松松垮垮挂在身上,头发没梳,蓬松而凌乱地随意抓了个髻,她脸上残妆未褪,一抹胭脂痕从脸颊一路拖到眼角,和晕开了的眼线混作一处,氤得光天白日下的一张脸鬼影幢幢得令人不忍卒看。但她的动作却是极温柔的,修剪整齐的蔻红十指是这画面上第一个鲜亮的颜色,轻而缓地划过奶猫的脖子和下巴,看那小玩意儿在自己手下打滚,不由得趣,扯一扯嘴角,露出一个新睡初醒的慵懒笑容来。
    这时画外音有人喊:“阿眉,你今天倒是起得早嘛,还有闲心在这里逗猫。”
    她抬头,吐出口烟:“春天叫猫,睡一睡睡不着就起来了,谁知道是这么个小东西,一个月有没有?上了窗台就爬不下来,喏,你看,饿得都发抖。”说到一半又去看猫,那垂下的眼帘竟是说不出的柔和恬静,浑身的风尘气系数收起,连那乱糟糟的一张脸,都不那么刺眼了。
    “人都不知道下一天的饭在哪里呢,还管这畜牲做什么。我烧了热水,你也洗个脸梳个头发,不然等死老太婆来了,看见你这个样子玩猫,又要吃巴掌。”
    镜头再一转,先头那张花里胡哨的脸已经洗干净了,重新上了妆,却是再厚的脂粉也掩不住的年轻的脸庞。头发收拾得整齐,软软地披在窄身深色长裙的肩头,织锦的质地有些陈旧了,就显得软。时值黄昏,小巧而纤细的背影在夕阳下被拖出浓而长的阴影,打在石灰斑驳的墙上,随着她那又懒又乏却始终不脱魅意的步子,如同忽然有了生命。她的步调如柳,腰肢如柳,连带那墙上的阴影,也如同春风里的柳条了。她慢慢地走过长街,直到那尽头的街灯下,才慢悠悠地停住了步子,一低头,露出檀发下莹白如玉的后颈,直到点起今晚的第一支烟,才复又抬起头来,安静又百媚横生地,笑了。
    此时她身后行楷字体的街道名牌渐渐定焦,最终化作电影的标题,长柳街。
    穆岚演员生涯里的第一个角色,是长柳街头一个名叫“阿眉”的十七岁流莺。那一年她二十二岁,也凭借这个角色,拿到人生里第一个电影奖的提名。
    《长柳街》送到评审会之后,果然顺利拿到提名,主要的奖项几乎全部全中,虽然穆岚的角色没拿到最佳女主角的提名,但是也被提名最佳新演员,算是另一种程度上的肯定。《长柳街》的总成本不过几百万,小投资的剧情片,主演是新人,配角不当红,剧情不讨喜,按理来说本来应该是大冷门。谁知道入围名单一出来,反而爆了个大冷,多少娱乐记者先头大呼“跌破眼镜跌破眼镜”,但后来一看仔细导演和班子,才知道看起来简单低调的事情未必当真如此,正如看起来默默无闻的新人也未必就真是池中物。
    毕竟这本是最不乏传奇的一个圈子。
    除了《长柳街》,倪珍珍也凭《霓灯彩夜》同样获得最佳新演员的提名,再加上一部入围技术类奖项的电影,新诚俨然就是这一届金像奖的赢家大热门。于是这一年年末的红包派发得格外慷慨,聚餐的气氛更是格外的热烈欢腾了。
    穆岚虽然只签了电影本身的片约,和新诚没有长约,但年末的酒席也同样受邀在列。自从《长柳街》获得众多提名之后,她也跟着忙碌起来——片子还没有上映,预告已经在新诚旗下的院线开始放映,片花也送去各大电视台做宣传,她既然是女主角,自然也被安排了好几个不同媒体的访谈,有计划地提高曝光率和观众的眼缘。穆岚做过采访者,在餐厅和鞋店的时候做得也是和人打交道的工作,只要稍加点拨,很快地摆脱了最初的僵硬和不适,相当顺利地上了路,谈吐间几乎没有初上镜的生涩不安,几场访谈的反响还相当得不错。就在这步步推进之下,《长柳街》的每一步,不敢说声势浩大势在必得,但也绝对当得起稳打稳扎步步为营。
    但工作上再怎么充实紧张,总有一个阴影在穆岚心头挥之不去。杀青时她心头的担忧成了真:拍摄期结束之后,她和程静言之间的交集分明是渐行渐远了。
    于是当她在宴会上再次看见程静言,穆岚不由得一阵恍惚。
    他自然是坐首席,同桌的不是新诚的大佬,就是公司栽培出的大明星,彼此熟稔非常,谈笑风生间,整张桌上的气氛根本插不进其他外人分毫。中途几个大老板下场敬酒,过来穆岚在的这一桌也是别人,而不管她如何有意无意地追逐着程静言的身影,对方似乎一点也没注意到她,始终在和左右邻座低语。
    穆岚忽然想起拍片的几个月里,尽管日子那么苦,进度那么赶,但她和他毕竟还是朝夕相处。比起眼前虽然共处一厅却连最简单的目光交流也没有,她倒不由自主地怀念起工作之中他不假辞色的严厉了。
    所以那拍片的日子或许真是一场梦,他不过是要个合适的女演员,她对他来说也就是个女演员,戏散了,他变回神一样的大老板,她还是默默仰望他的小演员,现实如此。
    不知不觉中穆岚耷拉下了肩膀,以至于差点错过周恺的声音:“小穆岚,你在这里发什么呆?”
    她一个激灵:“……没有,周先生,我没发呆。”
    周恺的笑容里颇有点志得意满的劲头,端着杯子对穆岚举了举:“我都站在你背后多久了,一点反应都没有,在想什么呢?难道就累了?”
    “也没有……”
    周恺还是看着她,像是要从她的表情里看出端倪来。穆岚被他盯得有点心虚,刚想躲,周恺反而拉过一张椅子坐在她边上,狡黠一笑,凑在她耳边说:“自己要机灵一点呀。你看大家都给大老板们敬酒去了,这是多难得的好机会。你是新人,更要殷切诚恳乖觉一点,至少去给程静言敬杯酒吧?”
    听到程静言三个字都要穆岚心惊肉跳,仿佛连想都是越矩了。但周恺正心无芥蒂笑吟吟望着她,穆岚只好点头,收起心里的苦涩:“周先生你说得对,应该的。”
    “快去吧。刚才我们还说到你呢……咦,他跑到哪里去了?哦,好像是被老董拉去阳台说话了,你去那边等一等,他们说不了太久的。”说到这里正好有人过来给他敬酒,又被拉开了。
    大厅里的确找不到程静言的身影,穆岚犹豫了一下,还是给自己的杯子里倒了大半杯酒,趁着无人注意,悄悄地避了席,走到阳台的边上。
    太阳的入口被窗帘拉住了大半,只有走得很近了,才能从窗帘的缝隙里看见落地窗之后模糊的人影。其中一道身影再熟悉没有,正是在大厅不见踪影的程静言。
    哪怕只是隔着厚厚的玻璃窗,再看见他的身影还是让穆岚蓦然心安。她倚在门边,一边心跳如鼓,一边想等一下该对程静言说些什么,想得那么入神,所以等阳台上的两个人谈完要进来,看见门边倚着的穆岚,不由都愣了一下。
    听到门窗拉合的声音,又被户外灌来的冷风一凉,穆岚赶快站直了身子,有些紧张地朝着门边的两个人投来一瞥。董长林一看是穆岚,立刻知道肯定是找程静言的,就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静默的男人,说:“看来是来找你的,那你们聊,我先回去了。”
    只要一看着程静言的眼睛,穆岚就觉得所有的勇气和自信都失去了,就好像个站在老师面前的幼儿园的儿童,之前脑海里演练了许多次的话也刹时间忘得一干二净,傻乎乎地看着面前的人,嘴巴动了半天,硬是没说出话来。
    穆岚恨不得打死这个没用的自己,但程静言并没有在意这一刻的异常,随和地同她打招呼:“穆岚,有什么事?”
    “程、程先生,没别的事情,就是想给您敬杯酒,谢谢你的提拔和照顾。”她在心里拼命告诉自己镇静再镇静,总算把这句话给顺溜地说了出来。
    程静言的酒杯里还有点酒,闻言轻轻一笑,和她碰了杯,在水晶酒杯清脆的轻撞声中,看她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才说:“哦,谢谢你。”
    然后就静了下来。
    这样的静默让穆岚尴尬不已,明明有那么多话要说的,怎么一见到人,反而什么都不想说了呢。她绞尽脑汁想起个话头,好让这难得的和程静言相处的时间长一些,程静言倒是先说:“我想抽根烟,介意吗?”
    她忙摇头:“一点也不。”
    于是两个人来到了阳台。比起衣香鬓影欢声笑语的宴会厅,冬夜的露天阳台空气冷冽又清新。刚从室内出来,穆岚一点也不觉得冷,抑或是和程静言在一起的兴奋和期待让她热血沸腾。她看他点燃了烟,不由想起来很早之前的晚上,他也是这样的姿势,点了根烟递到她手中……
    烟雾起来的时候程静言也开了口:“这段时间宣传很多,你会忙上一段时间,也很辛苦,还习惯吗?”
    开口就谈工作,穆岚心里一凛,整个人都绷起来,语气也随着认真了:“辛苦说不上,这也是我的工作……就是之前类似的经验也是采访别人,现在一下子变成回答的一方,有点不习惯。”
    “访谈的录像我都看了,答得很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