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这一刻百感交集之下的万般感激。尤其是看着程静言的眼睛,穆岚发觉愈是说不出话,或是没有别的话可说,声音渐渐轻下去,只又重复了一次:“谢谢你。”
程静言注视着她,又在下一个瞬间露出一个微笑来,向穆岚伸出手:“辛苦了,也谢谢你。”
穆岚赶快别开脸,不让这一次那陡然袭上的泪水再一次落下来。
接下来就是剪辑音效再有一些配音,虽然也是每天都要去新诚的大楼报道,但紧张程度比起还在拍片的时候,简直是一天一地,不可同日而语。一边为后期忙碌,穆岚还是继续坚持去上表演课,进一步地充实自己。
《长柳街》最初一场的试映,能入场的只有新诚的几大股东,再加一个又是老板又是导演的程静言。连周恺都没资格进场,和片子的主演在厅外见过几个老板寒暄客套完毕,程静言他们进厅看片,临走前他交待周恺:“大家这段时间都辛苦了,不要再等,有什么事明天说,你送穆岚回去,或者带她出去玩一玩,散散心,放松一下。”
等程静言他们都进去,放映厅的门也关起来,在外面的一群人陆陆续续散开了。周恺悄悄叫住穆岚,到一个人少的角落,说:“静言要我送你回去,不过现在还早,先去吃饭吧。”
穆岚有些神不守舍的样子,听周恺提议,犹豫了一下:“不用了,不能每次都麻烦你,我自己搭车回去就好了。”
周恺不以为意地挥手笑笑:“好了,不用客套了,你不饿吗?我是饿透了,再说总算忙完了,总要好好庆祝一下。来来,今天我请客,走吧。”他生来是不拘小节的爽快人,不由分说地推着穆岚的背,朝停车场的方向走去。
去餐厅的路上周恺接到一个电话,穆岚听他语调都雀跃起来,心想必然是什么好事,谁知放下电话后,周恺双眼发亮地转过头来问她:“你今天累不累?有人开了桥牌局,差一对搭子,怎么样,过去吃饭再顺便打几轮?”
周恺知道穆岚会打桥牌,是在一个很偶然的机会之下。那还是几个月之前,穆岚听从程静言的建议去玫鑫剧院想买一张正在上演的话剧版《小城之春》。那场戏的票出奇得难买,最近的一场有票的场次已经是两个月之后了。她自然不可能等到那么久,正好想起程静言提起女主角是周恺的姐姐,就给他打了个电话,想托他的人情要张票。谁知道周恺自己也没来得及看这出戏,就多要了一张,和穆岚一起看了那出戏。
那天下戏之后恰好有朋友打电话给周恺叫他去打桥牌,也是缺一对。周恺找了一圈拉不到人,随口一问身边身边的穆岚,不想她居然说会打,于是把她带过去一起打牌。几轮之后,他发现穆岚的桥牌打得相当不错,甚至可以说是超出年纪的老练,所以这次又有了桥牌局,也又是穆岚就在边上,干脆约她同去。
“累是不累,但是阿花一个人在家……”
周恺一下子笑了,摇头说:“一只猫还什么‘一个人’,就几个小时,不是这么舍不得吧?”
阿花是一只血统不纯的虎斑猫,刚生下来没几个月,不知道怎么和父母走散了,流浪到片场来。穆岚看它可怜又可爱,逗着喂了几天,有一天一人一猫在太阳下玩耍的样子被程静言无意中看中,触动灵感,把这场景写到剧本里,后来镜头拍完,穆岚再舍不得它,就取了阿花这个名字,带回家去养了。
穆岚知道周恺的牌瘾很大,他们这些人所谓的“一轮”,是拿二十四副新牌全部打完一次,按照水平高低和手上牌的好坏,一轮可以打上三四个小时到大半个晚上不止。要是说几轮,那就搞不好还要通宵。之前她说是不累,多半还有些客气,所以现在有些骑虎难下,不知该怎么回绝才好。
大概是看出了她的疑虑,周恺继续笑着说:“其实就一轮。我这个朋友看起来嬉皮笑脸,自制力其实强得可怕,你就是求他打两轮,他也不打的。怎么样?上次和你搭档之后就再坐在一起玩过牌了,现在好不容易《长柳街》的事情完了,我还真想好好看看你到底是什么水平呢。你说呢,穆岚?”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穆岚也不会去扫周恺的兴,何况打牌三缺一的确是一件颇恼人的事情。这边穆岚刚点头,周恺又问:“我上次忘记问你了,你哪里学来的牌?你们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会打桥牌的真的不多。”
“我打得也不好……是这样,高中的时候我住校,有个老师很关照我,周末叫我去她家吃饭。他们一家四口,都喜欢打桥牌,我看得多了,老师和师公教了我,就这么学会了。进了大学身边的同学都不打,我也好久不碰了,那天是牌好,真的说不上什么水平的。”
“谦虚了吧。”想到牌局成了,周恺整个人状态都不一样了,开车开得有点手舞足蹈,“不要紧,打了再说。”
“还是那天的同两个人吗?”
听到穆岚这句话,周恺静了一静,露出一个微妙的,乃至于有点狡黠的笑容来:“他们今晚不在,不过今晚的人,有一个你一定认识……见了就知道了。”
穆岚踏进这个圈子才几个月,大部分的时间又全部泡在《长柳街》剧组,除了剧组那些演员,还真的不认识什么人。她想了半天,没想出个所以然,试着提了几个唯一知道的名字,周恺一味摇头,还一脸卖定了关子的得意神色,穆岚不由得有些好奇,但也没再强问下去,心里想等车到了目的地,自然也就看到了。
周恺把车开到市中心的商业区,带她走进一家外表看起来不怎么起眼的也不知道是酒吧还是餐厅的地方。走进之后满眼流光溢彩,这才知道是个高级俱乐部,而周恺显然是熟客,领着她穿过长长的玻璃长廊,一路到了安静角落的一间房间外。
他也不敲门,直接推门而入,正对门的大厅一角的桌边,或站或坐一共六个人,男女都有;穆岚一来没料到会是这样大而宽阔的厅堂,简直像是高档宾馆的大套间了,二来也没料到有这么多人,倒叫她有些发愣,好一会儿才有心思去看房间里的人和局面,原来一桌牌已经先开起来了。
无论是桌上的还是看客,大多注意力都在牌局上,根本没注意到有人进来了,只有侧对着门的一个人,不知道是怎么留心到动静,朝穆岚和周恺的方向看似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
那人懒洋洋靠在椅子的深处,是一个极其舒服的姿势,他轻轻压下手里的牌,反扣在桌面,这才笑眯眯地看着穆岚说:“这不是那天那位冒冒失失的小姐吗。”
他一出声,桌边的一群人先后移过目光来,然而穆岚眼睛里只能看见一张面孔,也直到这时,她才知道为什么过来的路上周恺说“见了就知道”——这并不是那人也正看着她,或是彼此离得最近,只是这个人天生光彩丛生,无论在何时何地又或是与何人,都熠熠生辉、瞬间就夺去所有人的注意力。
穆岚没想到他竟然也还记得那么久之前的事,又在他目光的注视之下,没来由地蓦然觉得背后一凉,但还来不及分辨这凉意从何而来,周恺已经笑着走过去给那已经离座而起的男人一个大大的拥抱:“攸同,接到你电话的时候我们本来准备去吃晚饭,临时绕路过来的,到得迟了,惠恕惠恕。”
何攸同也笑:“到了就好,我们看你这么久不到,就先开了一局。现在既然人都齐了,那就先吃饭,吃完再重新开局洗牌。”
周恺点头,把还在发愣的穆岚推到何攸同眼前来:“这是我今晚带来的拍档,叫穆岚。不过听你刚才那句话的口气,怎么了,你们见过?穆岚,这就不用介绍了吧?何攸同。”
听到这句介绍穆岚忍不住轻轻笑了,心里想只要不是住在深山老林和这文明社会彻底脱节,哪里会不知道何攸同的?就算没看过他的电影也不关注他的新闻,只要看电视读报刊乃至走到街头,都能轻易寻常地听到他的名字看见他的脸。
不同于几个月前在新诚楼梯上那慌张的一撞一望,这次在周恺的介绍下重遇,穆岚才有机会好好看他——这么说其实也不恰当,与何攸同正视实在是太需要力气和勇气的事了,哪怕只是看着他,都觉得此人散发的光芒逼人而来,照得人心慌意乱而手足无措,不得不转过目光以避锋芒一般。
但这次先转开目光反而是何攸同。他听见周恺的问话,侧过脸笑着说:“好几个月前的事情了,在新诚里见过一面。”
穆岚还没从那震惊里挣出来,有些不好意思,说话的时候仿佛踏在棉花堆里,深深浅浅站也站不稳,句子都有些不利索了:“……就是试镜的那一天,我出门的时候走神了,不小心撞到他,差点从楼梯摔下去……多亏他好心搭了我一把,我才没滚下去摔断脖子。”
“哦,竟然这么巧。那正好,攸同啊,这是小穆岚,静言那部新片的女主演。”
何攸同微一颔首,含笑说:“穆小姐,幸会,我是何攸同。”
从前穆岚读书,读到“月临寒江,花树堆雪”,想不到什么样的活人能当得起这种形容,没想到如今面前的这个男人一笑,脑中竟然鬼使神差一样划过这八个字。没来由的,穆岚心口往下重重一沉,忙先递出手去,这下已经镇定得多,说:“何先生,当初我只向你道谢,其实是我没长眼睛撞到你,应该道歉的。虽然迟了,现在在这里补上吧。”
何攸同依然是笑的:“我不习惯别人称我何先生,也很少有人这么叫我,大家都叫我何攸同。公平起见,我不跟着周恺叫你小穆岚,直接叫你穆岚,好不好?”
这话要是别人笑着说,恐怕不免有几分调笑之意。但是自何攸同嘴里说出,却是又亲切又真诚,大有如沐春风之感。穆岚登时双耳一热,哪里还说得出不字,有些迷糊又更加腼腆地点了点头。
接着周恺向穆岚一一介绍在场的其他人,除了何攸同,倒再没什么演艺圈内的人了,医生律师居多,还有一个是大学的讲师。一群人看来都是老友,说说笑笑之间毫无拘束和生分,也绝没有演艺圈里司空见惯的两套面皮。穆岚起先还有些初入陌生圈子的紧张拘谨,后来一桌吃过一顿饭,牌局也开了,倒也渐渐地自在了一些。
……
哪怕是看熟了的面孔,放大若干倍后投影在大银幕上,还是会产生一些奇妙的距离感。这已经是片子的最后,是一个漫长而精致的长镜头,越推越近的镜头之中,女人的脸渐渐占据了绝大部分的画面,那是一张看不出年纪的脸,尖尖的下巴,艳红的唇,雪白的脸颊上镶着一双描得细长而黛的眉,杏眼里云遮雾掩,沉沉蕴了看不分明的光;她脸上满是老气横秋的世故和疲沓,时不时垂下眼眉抽一口烟,又抬起头来撩一把额发,露出光洁饱满的前额,眼波流转地看着前方,惊鸿一现地露出少女一般天然而满怀期冀的明亮眼神来,像一只小小的鹿,紧张,敏捷,而温顺。
她的眼睛忽然瞪大了,继而那些疲乏和懒散都消失了,欢喜的光彩从眼底一路流淌出来,照亮了整张脸颊,这时他们才想起她其实还这样年轻,二十岁不到的年纪,几乎还算个半大的孩子呢,就已经在这条街上讨了这些年的生活了。但好在这些日子都要过去了,她等的人也要来了,接她走,离开这昼夜颠倒的长柳街,也离开这黑白混沌的世界。
镜头还是紧紧贴在她的脸上一样,动也不动,诚实地记录下她最微小的情绪的变化,眼睫的颤抖,嘴角的轻勾,乃至鼻翼的微微颤抖,都看得再清楚不过。音乐戛然而止的一瞬,她脸上才扬起的笑容也跟着猛然僵住,眼里的光还在最盛时,惶然不可置信和凄凉相继涌了上来,又迅速度被飞快闪动的睫毛遮住了。她死死瞪大了眼睛,糯米般的牙齿咬住猩红的唇,血一样的颜色染上贝齿,嘴角扭了几扭,终于那眼底的光潮水一般退了下去,只有垂死的兽的眼一样的冰冷的残光,飞电似的一闪,整个屏幕彻底暗了。
样片没有演职员表,演到这里就结束了。过了半分钟放映厅里才亮了灯,是程静言先站起来,目光一扫,每一张脸孔都神态各异,又都无一例外地沉默着,似乎谁也不愿意先开口表态。
新诚三十年前成立的时候,股份一拆为四,包括程静言父亲在内的三个出资人各取一分,另一份则在当年和他们一起胼手胝足一起打拼下这份江山的摄影灯光道具美工之中按资历平分。三年前程静言接了父亲的位子,从只管拍戏的富贵清闲少东家正式走到前台当大老板,但在这些人面前始终都是后辈,所以即便是这个时候,他也还是客气地等待长辈们的意见。
最后还是在场年纪最长,也是当年新诚创始人之一的彭正楠发了话,说这里也不好说,另找个地方坐下来再谈。这才有了动静,开始有人离座往放映厅外面走。程静言本来也要跟着出去,却被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