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跳,忙伏低回道:”还望皇上恕罪。”康熙爷淡淡道:”罢了,既未累及祥儿的病症,朕便恕你一回,也只有这一回。去!带她进来见见朕!”
我很是叮嘱了依阳一番方带了她进屋,依阳毕恭毕敬地叩首:”依阳给皇玛法请安,皇玛法吉祥!”
老爷子笑咪咪说:”过来,让朕瞧瞧。”依阳并不怯生,蹦蹦跳跳几步便靠了过去,老爷子将她抱到膝盖上,二人开始天人交战,鸡同鸭讲。
”今年六岁了吧?”慈祥的祖父。
”才不,实岁四岁半,干嘛把人家说得那么老?”不屑的孙女。
祖父眉心一跳,来了劲儿:”那你方才在院里为何叫朕老爷爷?朕有那么老么?”
孙女四周望了望,指着我与十三:”你比妈妈和阿玛要老些。”再看一眼师傅,傻笑:”呵呵,您和没胡子的那位爷爷差不多老,反正比我们院里的人都老!”
师傅嘴角有些抽搐,我汗落无声,忙陪上一个虚弱而抱歉的微笑。
祖父开始沉吟,片刻沉寂后:”你平日里都做什么呢?”
孙女托着下巴很是认真地想了想:”也没做什么呀!就是和阿玛追兔子玩,和阿猫比赛爬树,和嬷嬷比赛谁吃饭吃得快,听妈妈讲故事,阿玛教我背诗!哦,对了,还有度假。”
十三开始闷闷咳嗽,我冲她拼命使眼色。老爷子疑惑不已:”度假?”
依阳把玩着皇帝的圣须,拈来拈去,漫不经心:”度假都不知道啊?就是啊,您没瞧见啊?院子里有好些屋子,门上贴着什么葡萄牙、英吉利,妈妈说她要去度假,天一黑,妈妈就抱着我躲进一间,若是阿玛一下就能找到我们,阿玛就可以陪着我们一起睡觉,若不然,阿玛便睡书房。”
我与十三面面相觑,惊觉对方俱是满面红光。不过是寻个行遍天南地北的安慰,陪孩子戏耍的游戏,怎么到她嘴里竟变了味儿?
皇帝亦开始闷声咳嗽,半晌方憋出一句:”你妈妈不是个好东西,日后少与她厮混,与阿玛认字习书倒也罢了!”
依阳语出惊人:”您说错了,我妈妈压根儿就不是个东西,她是人!”
此言一出,皇帝不动声色的嘴角终于畸形地抽搐起来,师傅开始久违地筛糠,前后左右,忙碌不已。我垂头耷耳,无语。十三咬牙,忍了忍,终是喷笑出声。
老爷子索性痛快大笑,”今儿一趟可没白来,这么可心的个小东西,实是招人疼!”皇帝临行前,忽然道:”依阳随朕去宫里住些日子罢,到底是格格,规矩礼数少不得,让宫里的嬷嬷好生教教。”
圣旨就是圣旨。纵然千般不愿,仍是眼睁睁看着依阳上了马车,她小人家却如打了鸡血般兴奋,单单一马车就攀着看了半天。我又是心酸又是莫名担忧,马车渐行渐远,眼眶微热,竟欲落下泪来。
十三厚实的手掌紧紧握住我的,”走,咱上屋顶瞧去。”
登高望远,看得远了,心便宽了。正是华灯初上,这条幽深荒凉的胡同荒芜不了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繁华,荒芜的尽头是繁华,繁华的尽头又是什么呢?北面森严壁垒的紫禁城,朦胧月色下,紫气浩然,幻影重重,幻惑人心的美丽。
我看向十三,已过而立之年的他,眉宇间清减了几丝俊朗,添了几分华丽的深沉。他定定望着北方,眸中若有几分倾慕的渴望却交织着迷茫的忧虑。
我轻捏他手背,”今日你以半目之胜拒绝了皇上,是不是?”
他微微一笑:”你每日在屋顶上只顾琢磨我的心思么?你并未观棋,却也能瞧得出来?”
我轻叹:”我的棋艺是你所授,棋路思维有惯性,我如何瞧不出?棋谚说:金角银边草肚皮,你却偏偏擅于中路围攻。今日你若全力以赴,至少也能胜三目。你是欲令皇上以为今日的你仍然不够沉稳有度么?我只问你,为何拒绝?”
他眉心微拧,”我喜欢现在这般逍遥自在的日子。”
我摇头,”不是实话。”
他叹口气:”明知还要故问?”
我无比认真:”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要你放下一切,陪我浪迹天涯,你愿意么?”
他毫不迟疑:”如今的我,愿意。即便明知终有一日要回头。”
我恬然微笑,”有这一句就够了。你比我有本事,我长篇大论说一完整故事才能哄得你们乐,你一句就尽够了。你知道么?那些故事也叫童话,专门讲给孩童听的。其实,大人也需要。”
他轻轻拥住我,”你若喜欢,可以常说给你听。你不须理会这些事。”
轻风徐徐,吹散月光碎片,在他眸中鳞波荡漾。
我浅浅一笑,”嗯。只是不愿羁绊住你。既知是迟早的事,宁早勿迟。”
他轻声喟叹:”采薇,我能给你的,如今只有宁静而已,我只盼这宁静能长久一些。”
我想到红尘浊浪中的另一个人,心中冰冷的痛楚顿时翻涌,”我知道。你不知道我么?什么时候都能自得其乐。我也知道你,你并不愿坐享其成。既生在皇家,责任与抱负就与你们有不结之缘,挣脱不开。所以,我能理解。”
他静了半晌,方缓缓道:”尚有另一个原因,离开朝堂许久,不知自己尚能否如鱼得水。”
我想了想,笑问:”可曾听过一句话: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他微愣,”没头没脑说这个做什么?”
我微笑:”还有另一句,鸟大了,什么林子都有。”
迂回流转的笑声若淙淙越溪,穿流在风中,凝着夏夜的沁爽月光的幽香。
风过,也就慢慢淡散了。
愁多焉得玉无痕
秋气微凉,梦回时分,只一帘淡月幽幽落西窗,枕畔空空。
忆及方才梦境中那些熟悉而陌生的,冷漠且决绝的。蜇藏的心事被忧伤浸透一层层漫开,所到之处浮翠流丹,狼藉一片。
我轻轻叹息,告诉自己那不过是梦。只是,康熙五十八年,这梦境距离现实也不远了。孤独的注定孤独,伤害的注定伤害,残忍的注定残忍,既无力回天,何妨乐天知命呢?
或许,命运的残忍只对我一人,当他们或者憧憬,或者期待,或者忐忑时,我已清楚知晓命运给他们看的颜色,只有红与黑。浓艳如血胜利的红,乌云蔽日失败的黑。皆太过惨烈,令人不忍卒睹。而我,必须看着,冷眼看着。
我不知道它给我选择的是哪一种颜色,我只愿意选择白。白痴也好,白吃也罢。
时间过去许久,十三仍未回来,康熙爷来后他心事重重好几日辗转难眠,好容易才平复,今夜又犯了么?
缓缓拾步走出屋子。果然,紫藤庐下,立着一人,半仰着脸,不知在看花还是望月。落花缤纷,香气悠远,月色娟娟,倾香泻影在他身上,却清冷地勾勒出恍惚破碎的郁郁情绪。
何时开始他变得如斯忧郁呢?我一直以为自己能宽慰他的忧伤。走上前去,手指在他腰间轻轻呵痒,嬉笑道:”半夜不睡装沉深哪?要学那嫦娥奔月么?”
他缓缓回头,我顿时僵化。见鬼也没如此恐怖,做梦也没如此真实。六年未曾谋面的他,形容清减,稍染风霜的他,就站在我面前,幽黑的眼睛不存一丝情绪,沉静幽冷直直盯住我。
我心中一凉,胡乱问道:”你为何在此处?”
他不答话,目光如夏夜萤火缓缓流走轻移,经过我披垂的长发,脖颈,臂膊......重又对上我的眼睛,那一个瞬间,他的眸子突然变得静暖,温温润润像是折射在池塘中的一缕月光,透明而纯粹。我整颗心悬在半空,停止了运转,脑海中一片空白。
他眸色蓦地一沉,”还不松手?”
我一惊,发觉自己竟一直紧拽着他的衣衫,忙地甩开手,他腰间一处皱褶竟被我握出湿润的痕迹。他唇边绽出一丝嘲弄的笑意,我大为尴尬。莫名自己紧张什么。
身后传来十三惊诧的声音,”采薇,醒了?想是闻到螃蟹的香味了?”我回转身,十三与阿猫一人端着一盘个大膀圆的螃蟹,”四哥送了些太湖贡蟹过来,原想唤醒你一道尝尝,怕扰你瞌睡,便给你留了些明日吃,没成想你竟自己个儿醒了。既是如此,索性别睡了,小酌一番如何?”十三将螃蟹摆在石几上,腾出手来揉了揉我的头发,满面爱怜笑意。
我大大摇头,胡言乱语,”我梦游呢......我胃寒......您二位自己个儿享用罢!”不待他答话,我三步并做两步,快步折回屋内。
心跳慢慢恢复,我知道自己颇有些失态,那不过是因为意外。原以为再见时,他已然称孤道寡,我应该匍匐在下。未想过仍有直视相对的刹那,芳华不再,已是沧桑。
不断调整姿势,却再难入眠。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一双手轻轻拥紧我,温绵的气息顿时令我紧绷的神经松驰下来。”没睡着?在想什么?想螃蟹还是我,还是别的什么?”
我翻身对向十三,看他微漾紧张醋意的模样,不禁好笑,”在想为何我会梦游,睡到一半枕边人去偷腥,可不就惊醒了么?”
他佯恼:”偷腥?”我抓起他的手嗅了嗅,放到他鼻下,”你自己闻闻,可不满是螃蟹的腥味儿么?明儿采些菊花叶子搓搓才好。”
他微笑道:”是说呢,今儿这贡蟹怎么就不如从前咱们吃的普通螃蟹,原来是缺了你那菊花醋。还有一篓子留着给你呢,明儿重来!”
我点点头,却听他道:”四哥知晓了皇阿玛暗访之事,今日来主要为政事,外头的情况我总得要知道些,日后只怕还会常来。”
我狠捏一下他胳膊,”知道了,日后你再偷腥我也不会去寻你。瞧你那小心眼儿的样儿。”
他狠瞪我一眼,”我小心眼儿?那你慌慌张张做什么?”
我叹气,”我认错了人,看见花架下立着一人,只道是你,便顺口开了句玩笑,当然有些尴尬。这可怨不得我,谁知道半夜三更会有人来?”
他嗔我一眼,咕囔道:”行了,睡罢,眼见得天光大亮了,横竖都是你占理儿。”
我阖上眼睛,心中想的却是,他们对政治的敏锐,犹如训练有素的警犬。就好比女人对爱情的过份敏感。康熙爷才稍稍对十三假以辞色,他就嗅出坚冰融化,春天的气息。令人叹为观止,他比赵本山大叔有才。
崔嬷嬷与乳娘皆随了依阳住进宫里,小院冷清至极。我每日惟有靠拾掇花草,品赏芬芳消遣时间。再就是饮些幸汇特地送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