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茶,上品的茶,香润的花,不知如何制得,我自己个儿也试过,味道却难及其项背。
    时而也会替这位贤惠豁达的女人抱不平,并非矫情,只是不平她的出身背景,她们自幼被教导三从四德,三妻四妾,是这个社会的现实。而我,只是不断告诉自己并非牺牲什么,而是去得到。如果说妥协是一种无奈,那么,不断缅怀曾经的追求则是对自己更加严重的伤害。现实就是现在的事实,木成了舟,那么,只能踏舟逆水而行;米成了饭,即使夹生不熟,也只能细嚼慢咽,至多不过是多分泌一些润滑唾沫。命运已然不公,我不能再对不起自己。我对自己微笑,微笑是一剂良药。
    十三终日闭户苦读,神秘兮兮不知在读什么,我常常去骚扰他,央他快些将依阳讨回来。他无奈之下也上了几道折子,康熙爷批复如下:朕要待她将宫里的恶人欺负个遍再放她回来。
    终于,小年夜,师傅亲自送魔星荣归故里。”万岁爷的畅春园快成兔子窝了,天天哭着喊着要养兔子,好家伙,两变四,四变十六......冬天没到,草全啃秃了去,可是了不得了!”
    我忍俊不禁:”师傅上回来没见着这院里养兔为患么?”
    师傅笑道:”万岁爷倒是宠着她,但有要求没有不应着的,可是闹翻了天。最为可气她日日缠着我问我何以不生胡须。可是被她气得够呛。”
    依阳依在我怀里,懒懒一抬眼皮,”到现在也没告诉人家,坏透了。”
    我瞪她一眼,师傅忽敛了笑意,”近日这院中常有外人来吧?”
    我一惊,是指胤禛么?师傅都知道了,康熙爷岂有不知之理?仍然在圈禁中,暗渡陈仓乃是大罪。我忙道:”徒弟明白了,多谢师傅。”
    师傅淡淡道:”不须谢我。你知道我的身份,你虽是我徒弟,我心中亦只有皇上一人。只是不愿见你囹圄困境中,再生枝节。我先回了,你们善自珍重罢!”
    我应着,送他出门。师傅业已年老,发迹些许斑白,虽是练过功夫的身板已略显佝偻萧瘦。然而,他的背影总能令我心生敬意。他待义妹情义两全,待皇上进退有度,待我恩泽绵厚,若说这皇宫里尚有让我油然景仰之人,他定是首选。
    十三搂住依阳好一阵亲昵,依阳抚摸着他的脸颊甜笑不断:”阿玛,我在宫里最惦念您。”我在一边措词,师傅的身份显然必须是秘密,”今儿李谙达悄悄告诉我,皇上知道四......四爷来此处,你们日后还是避忌些为好。”
    十三愣了愣,问道:”李德全与你如此亲厚么?”
    我笑说:”他与崔嬷嬷是同乡,从前就识得,有些交情的。总之,你们小心驶得万年船罢!”十三若有所思,只微一颔首。
    ”想我没?小丫头。”我问道。放好热水,一面替依阳解衣除衫,见她颈中挂着串珠链也不以为意,顺手欲取下。依阳横我一眼,”既想又不想。”蓦地抓住我的手,”哎,别拿下它!”
    我奇道:”怎么了?洗澡完再戴上也不迟,哪里就有这么紧要?”依阳笑说:”四大叔说了,片刻不可离身呢!”
    我心中一紧,问道:”你说谁?”她没好气道:”四大叔啊!就是四叔,他说十四叔与阿玛都是祖母的儿子,他最大,让我唤他四大叔。您不知道啊,四大叔可疼我了,带着我出宫逛了好几回,糖葫芦,小面人儿,七宝糕,可劲儿买给我吃......”
    我怔怔盯着她眉飞色舞的小脸,半晌方问道:”他和你说了什么?”
    依阳小脸一拧,诧异道:”说得可多了!我哪儿记得住?哦,对了,四大叔还教我写字呢!”
    依阳刚满五岁,教她识字?大有玄机!我问她:”教的什么?你可会了么?”
    依阳灿然一笑,一对小梨涡顽皮地跳了出来,”没教多少,就四字:还君明珠。才三遍我就会了,他直夸我伶俐呢!”
    还君明珠。天,他知道了。这句话涵义丰富,绝对不简单。明珠是单纯只指依阳颈中的珠链?是指我?亦或是依阳?亦或是那首诗?还给他?还给我?亦或是一语抵千言,万般情绪尽在其中?他从来乐意让我猜迷,既含蓄且繁复的迷,他似乎认为我永远能参透个中奥妙。无论如何,我希望只是”掌上明珠”。
    我凝神细细打量依阳,她五官清丽,毫无他的影子。然而,依阳低头拨弄颈间珍珠的一瞬间,微抿的嘴角,浑然忘我的专注认真,我仿佛见到养心殿书房吟诗作赋、挥毫泼墨的他。她像他,似于神韵。这是他了悟的原因?
    我扳过她的小脸,”依阳,你喜欢四......四大叔?”
    她似模似样认真考虑了片刻,”又喜欢又不喜欢!”
    我恼了,”你是怎么了?去了趟宫里话也说不利索了?方才问你想不想我,你亦如此似是而非!”
    她露出不屑一顾的表情,”您没等我说完呢,急什么?我在宫里呀,额娘特带了两个弟弟陪我玩儿,与我一道住在祖母那里,就是永和宫呀,您去过么?”我点点头,她继续道:”先前不是和您说过,四大叔也是祖母的儿子么?”递给我一个满含疑问怜悯的眼神,敢情她以为我自幼就生长在这小院里,没见过世面呢!
    我气得要翻白眼吐泡沫,怎能如此有条有理?”我都知道,你继续说。”她咽了口唾沫,”四大叔常来给祖母请安的呀,弘昑他俩儿一见他来便躲,还悄悄告诉我,四大叔常去府里看大伙儿,回回都似个门神似的黑着脸,糁人得很哪,大伙儿都怕他。我先还不信,那日他来,恰巧我从皇玛法那儿回来和他撞了个对脸儿,果真一笑不笑板着个脸,我便不乐意了!阿玛、妈妈、额娘、皇玛法、李谙达,但凡见了我没有不待见我的,个个都冲我笑咪咪呢。我便冲他笑了笑,谁知他竟笑了起来,一点儿不糁人,倒有些好看呢!他便问我是不是依阳,又赞我”苍苍儿”的,又带我出宫玩儿。以后但凡他得了空儿便会来瞧我,什么新鲜玩意儿都捎给我,我就喜欢他呗!不喜欢他呢,为着他老那么盯着我瞧,瞧得人心里直犯别扭呢。哪,这就是又喜欢又不喜欢!”
    我随着她的描述,一时乐不可支,一时感从中来。苍苍儿的,我记得是他爱极某个人的形容,譬如曾经的十三与莫大。他对依阳探究,许是在寻找自己的影子罢,不会是别的什么。多情已是可笑,自作多情则是愚不可及了,几年前吃的喜糕红蛋,如今依然如鲠在喉,胸口一股浊气蓦地升腾。憋闷得我只作吐故纳新状。
    依阳摩挲着我的脸,眨了眨眼:”至于您嘛,若说惦念得紧,您一准儿乐得没边儿,我且不愿见您尾巴翘到天上去得意样儿!只好说既想又不想咯!”
    我骇然而笑,”你才多大点小屁孩,见天心里琢磨什么呢?你阿玛呢,你怎的又肯让他得意?”
    依阳哼了一声,”那不同,我最爱阿玛,谁让他最疼我,生得模样儿也讨人喜欢呢?”
    我几乎为之气绝,她是”饿滴神呀”。”依阳,明儿起跟着你阿玛好生习字读书。咱们再打个商量,你既知道阿玛最疼你,他心里定是想着要当依阳的第一位师傅。如此,你四大叔教你习字的事儿咱不告诉他,好不好?”
    她歪着小脑袋想了想,”嗯,就这么办。”
    不确定他用意何在,不确定十三会否胡思乱想,我只确定自己能正向掌舵,那么,隐忧疑虑留给自己罢。若有一日,果真要我还,我愿意明珠”明”投。掌上明珠而已。
    依阳正式开始习文弄墨,十三是很好的师傅,自幼受皇家系统教育,实可谓满腹经纶。他耐心极佳,依阳兴趣十足,二人整一个周瑜打黄盖,你情我愿。
    除去给她讲故事,我只教她学会领略美好。我并不清楚她的未来,然而,我知道,所谓”一帆风顺”不是童话,是神话。我要让她学会无论逆境顺境,总能去发现甚至挖掘美丽。教她识花辩草,教她观云望星,告诉她春花妍治,夏花繁华,秋花凄冷,冬花清逸,各有千秋,四季皆可爱。她极其聪明,字识得快,写得好,对大自然也有一种天性的向往。她在一个相对宽松自由的环境中成长,我想,她会有不那么狭隘的心灵。
    在她学习成长我们复习成长过程的快乐中,时间又过了大半年。五十九年秋,康熙爷一道圣旨似乎打破了这种合谐。
    临行前夜,我辗转难眠,矛盾与挣扎重又袭至,一面盼着早日得见天日,一面宁愿缩在小院扮舵鸟。十三看出我的不安,只微笑说:”放心!”
    一辆马车将我们从安宁的荒凉载至喧嚣的繁华,时隔八年,十三获释回府。
    府里蜂拥而来的人们,有的含情脉脉,有的幽怨凄婉,更多的是热泪盈眶。我从掀开的帘子一角见到以上情形,心中亦是百感交集。十三王者归来,对他们来说不知是福是祸,”释”并非全然的自由,只从偏居一隅改为条件良好的府院罢了,他们从此亦失去自由。
    十三先我一步下车,车下有锦凳仆人侍候着。我深吸一口气,跟着下车,刚要搭上仆妇的手被他握住。愣怔间已被他拦腰抱起,直往厢房而去。众目睽睽之下,饶是我脸皮厚过城墙,亦禁不住面飞红霞,滚烫一片。悄悄从他胳膊缝儿打量众人神色,好嘛,整齐划一地目瞪口呆,惊为天人!
    我恼羞不已,”你做什么?”
    他一本正经,附于我耳边柔声道,”你当日嫁我是自己个儿走进来的,皇阿玛没给的体面,我要还你!不是说了让你放心么?”
    我气道:”你这不是给我竖敌么?日后她们怎生看我?”
    他浑不在意:”府里爷最大,他们敢说半个不字?”却又轻吻一下我的额头:”是为你好,你那么伶俐个人儿,如何不知下面的人尽是些看风使舵的主儿?”
    我轻叹口气,他的良苦用心我明白,无非是替我立威。他眸中柔情百转凝视我,”不是喜欢听童话么?待会儿再给你讲,可好?”
    我挑眉一笑:”好罢,你穿自己的鞋,走自己的路,管他人怎么说!我呢,就只好穿他们的鞋,走自己的路,让他们找去吧!”
    他想了片刻,艰难地咬紧唇,抱着我的胳膊晃悠着,双腿颤抖着,踯躅前行......
    自在飞花轻似梦
    一屋子人俱惊疑不定瞧着我,我没比他们好太多,尴尬甚至于惊恐是我的表情。十三赞许地瞧向幸汇,”这些年你当家甚为操劳,摞开手歇歇也好。”说罢,点头示意我接下那一串象征权力地位的钥匙。
    幸汇浅浅一笑,”爷说得是。采薇妹妹极是玲珑剔透之人,又甚知爷的心意,这家该她当了方妥当。”
    众人皆等我回应,我不慌不忙翻阅眼前一叠帐簿地契,略看几眼便一目了然,不过几家商铺,几块京郊荒地,实可谓家计空乏。我心中暗叹,与”贾府&quo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