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逐渐消失在茫茫山野之间,心下忽然有些失落。
我没骗她,因为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原因。
回到山上之后不久,就听说慕相立即为她定了门亲事,将她许配给了湘王风逐轩。
湘府王爷,宰相千金,这才应该是,真正属于她的人生。
“小师妹会成为一位好夫人吗?以她那般不着边际的散漫性子,定然是受不了的吧?”
对于这个消息,紫凝曾不止一次的表示过怀疑,我相当赞成她的意见:
“………………她大概会选择撬窗逃跑。”
但王爷很宠爱她,他们都是那么鲜活张扬的存在,风逐轩对她的感情一如他的心性般霸道而强烈。
我亲眼看见那个锦袍墨发的年轻男子,曾站在一片氤氲芳草之中,手把手领着她一起在河边放纸鸢。他的笑容明媚而魅惑,带着淡淡的放纵和欣赏,他纵身带她跃上良驹,驰骋飞奔尽情享受快意洒脱。
是那样的亲密契合,那样的般配耀眼。
天作之合。
记得他们大婚当日,那满城旖旎风光的绸彩香车,鲜花遍地。入目皆是明晃晃的大红色,缀满了金丝秀成的玲珑月珠。我看着她一袭绯色薄烟嫁裙,琅环作响,在喜娘和陪嫁丫鬟的搀扶之下,婷婷走来,慢吞吞地抬步跨过了火盆。
然后,众声纷杂的贺喜间,她被王爷亲手领着步入大堂之中。三拜天地,动作僵硬而拖沓,如果现在能看到她的表情的话,我相信她脸上,一定挥毫泼墨地书写着三个楷体大字‘不耐烦’。
慕卿裳终究还是没有能和风逐轩完婚,因为掌门亲自将她带回了昆仑,那时我尚且不知道。
小师妹,竟唤醒了诛仙。
“妖女,你可有辨言要说?!”
青冥长老在台上色厉内荏地斥责着,人性都是如此。当有利于你的一面倾向大众时,那么欺善扬恶,仗势欺人就成为了一种默认的潜规则。
我冷眼看着慕卿裳面无表情的从塔中走出,飘逸华美的嫁裙仿佛一朵绽放的红莲,在清冷幽凉的烟云飘渺之中,显得分外醒目。
“老爷子,莫非你最近又在抽风?”她掸掸袖子,抬起头神定气闲地说道,眼底满是讽刺之意。
她毕竟是充满朝气地活着。
后来,云涯子亲手持剑刺了她一身血窟窿,要将她送入炼魂鼎中炼化诛仙剑的元神。
我设计帮她逃了出来,紫凝却因此而死在了云涯子剑下。虽然我们都知道,那并不是他的本意。
“师兄,谢谢你。”她似乎有些吃惊,微微睁大了眼睛,诚恳地向我道谢。
我虚与委蛇,从没有告诉过她:其实我只是在等待时机,我要将她和这柄诛仙剑,一起葬送在混沌黑暗之中。
我恨诛仙,所以,我也恨她。
不可否认,慕卿裳是个习惯于狗腿谄媚,窝囊生活的人。她胆小懦弱,甘于平庸,看似精明实则粗线,从她身上,我几乎找不出任何可以与诛仙之主相挂钩的优点。
我陪她去寻找另外几样法宝,一路上有惊无险,她对我似乎并没有什么戒心,十分地依赖信任着我。这个残酷的世界对她来说还那么陌生,她惊恐而无奈地接受着这一切,最后,她终于握紧拳头告诉我:
“……………师兄,我要回家。”那样坚持而倔犟,是我从不曾见过的模样。
慕卿裳骨子里有着一种令人吃惊的决绝,或许她自己并不了解这点,但我却在旁边看得很清楚。无论是对于云涯子还是风逐轩,她都理智而清醒地看待着自己的感情,若是决定放弃了,就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她其实,很害怕受伤,那是出于保护自己的本能。
经过那些快乐痛苦的相伴时日,我渐渐发现,慕卿裳本质并不恶劣,她只是希望回去。
她说,她不属于这个世界。
在比天空更遥远的地方,有着她根深蒂固的思念。
慕卿裳总是手舞足蹈的向我绘声绘色描述,关于那个我并不了解的时代。
每每在提及自己的家乡时,她才会流露出满脸雀跃兴奋之色,瞳孔晶亮透明,从中折射出流光溢彩的璀璨光芒:
“……………有一种像皂角般的铁砖,可以随意和人通话,还可以写信交流。我们把它叫做手机,比这里的飞鸽传书要方便多了。”
“……………我的爸爸妈妈都是很和蔼亲切的人,小时候,我生病时,总是缠着妈妈要吃她做的鱼汤面。我妈手艺很好,汤头浓厚,鱼肉细嫩,简直就是天下一绝。”
“……………我最喜欢闲来无事时,独自趴在桌上对着电脑看小说。当然不是现在这种竹简制成的书,是一种文字编码,只要翻页一下,就可以接下去往后看了。”
她滔滔不绝地说着,还时不时比划给我看,急于将自己的全部快乐,与我一起分享。
对于这样一个心思单纯的小女孩,我不禁有些犹豫,开始怀疑到底要不要杀了她,以绝后患?
我低头沉思着。
这样的犹豫不决,直到她再次被送入炼魂鼎后,终于彻底被打消了。
当苍啸那一掌突然凌空而下时,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冲过去,挡在了她的面前。血色朦胧中,我费力地睁开眼睛,只觉得五脏六腑犹如烈火焚烧般灼热刺痛。
我看到她缓缓向我走来,冰凉的手指被她紧紧握在手中,混沌里听见她一字一句,清晰而又无比坚定地说:
“不要入忘川,不要去轮回井,等我。”声音清冷而飘远,但我知道,那就是她。
这样也好,我会等你,但是你不要忘记。
再度醒来时,已经是一年之后。
我不知道黄泉道,生死场究竟是怎样的场景,身体太久没有活动,僵硬麻木得好似陈年朽木。小师妹孤身去冥界寻找我的魂魄,忘川水,断情渊,冒着魂飞魄散的危险,我忽然有些惊讶于,她究竟如何能有这般勇气?
长孙凌笑了笑,将手中丹药捻指放下:
“你为什么不去亲自问她?”
“不必了。”
我慢慢躺回榻上,阖上眼睛,心底不觉一片释然而宁静。我的小师妹是只蜗牛,爱做缩头乌龟又不喜欢按照牌理出牌,只要明白这些,就足够了。
流年迢迢,逝水无痕,忆及昔日种种,那本就不是一场虚幻的梦境。
我没有杀她,但并不后悔。
糯米团子长得很像掌门,眉眼风骨之间,几乎都透着相似至极的淡雅。
我不晓得小师妹是否也曾这样迷惑过?一盏断情水,纵然断得了往昔情缘,却终究断不尽羁绊思念。
如果没有苍啸和青冥的阴谋设计,也许今日,云涯子与慕卿裳就不会走到如斯境地。
但选择从来是由自己决定的,若然说当年云涯子愿意冷静心智下来,稍稍听她解释一句,哪怕是最少的,俯身问她一句:
“你为什么要寻找诛仙剑呢?”我相信,或许结局就会有很大的不同。
但慕卿裳不会告诉他这些,她说师父不信任她。既然从最开始时就不曾信任过,那么再多的解释也不过是欲盖弥彰,白白浪费力气罢了。
我心安处是归途。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哭泣,她哭得天昏地暗,气游若丝,几乎将满腔的苦水都化作了两行清泪。紧紧地蜷缩成一团,像婴儿般把自己箍在双臂间,发泄似地死命抓住皮肤,因为用力而留下一道道瘀青泛紫的细碎抓痕————那样无法看见尽头的绝望与黑暗,永远只能依靠自己苦苦支撑下去,总有一天,还是会彻底崩溃的。
云涯子太不懂得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情,有些事情,他以为小裳会了解,就算不说出来,她也会明白。
可是,即使明白,那伤害亦是无法抹去。
“……………师兄,我很累,一直都很累。如果在我最无助茫然的时候,有人愿意拉我一把的话,那么就算只是一秒钟,我也会觉得还能坚持着,继续活下去。”
她应该是希望,当时师父可以拉她一把。她还太过于年轻,瘦弱的肩膀,本就无法承受那么多的孰是孰非。
可惜,云涯子没有及时拉住她,他始终站得太高,所以她便干脆利落地一盏饮尽,斩断前缘。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慕傲天不惜大费周章地编了一套圆满的谎言,来串连起她破碎零落的记忆。包括那纯属子虚乌有的,送她十七岁上山拜入北玄长老门下,修习养生静心之法的学艺历程。
昆仑依旧是熟悉的昆仑,而我仍是她习惯于依赖的师兄,平淡中,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
惟独缺失了,那一袭清冷如画的出尘仙影。
这样的慕卿裳,平白少了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恩怨纠葛,日子过得简单而快乐。
她永远不会记起当初自己十月怀胎,将那个小生命辛苦孕育出来的酸涩欣喜;也永远不会明白,云涯子凝视她时,眼中的怅然悲伤究竟所因为何。
她全然都不知道。
没有了记忆作为支柱的感情,就像是一张纯粹的白纸,轻轻一撕,便碎不成章。
长孙凌曾半倚窗栏,单手绕笛。青翠剔透的玉竹笛身,在他指尖轻旋滑动,一起一伏,迅速勾勒出一道流泻青光:“……………就让她一直这么下去,这样好吗?”
阳光透过窗格洒落进来,他垂落的墨发上,轻轻缀染上了一层淡雅清辉,散发着宁静的气息。他转过身来,拢了拢衣袖,蹙眉问道。
我盯着他手中上下翻飞的水碧笛,默了半响。直到倦意渐渐涌上心头,这才复又侧身躺下:“慕卿裳不会再回头。”
丹桂年年花似锦,徒飘零,一地芳华,惟余怅叹。
院中池子里的大片水莲绽放得妖冶撩人,只是那花若开到了极致,慢慢地,便也要谢了。
我知道,她不会再回头。
锁仙之赋
浮花浪蕊,桂子飘香。
偌大的后花园中,大片绯云牡丹婀娜多姿迎风摇曳着。绚丽奔放的饱满花瓣中,浸润着一种极具生命活力的张扬鲜艳,仿佛那些在扶桑河畔,挽着细枝竹篮,哼着小曲儿攀枝采摘翠绿莲蓬的渔家少女。
“喝!”
“哈!”
“火凤撩羽!”
“千波卷浪!”
宁静宽阔的院子中央,透过繁密绿荫,隐约可瞥见,正站着一个娇俏灵动的美人儿。
只见她此时玉臂持剑,金鸡独立,一头乌黑的长发随意顺着肩膀披散而下,缀着几只七彩银铃琅环,水波样的百褶束腰长裙随着她的动作,大片大片流泻在地上。
她凤眼微眯,眉梢嘴角,都流露出一种极致的热辣魅惑之美。
眼神犀利透彻,衬着一双黛色柳眉,更显精致活泼。修长指尖白若莹玉,两指若有似无地轻捻着一柄青芒长剑,剑身泛起粼粼秋水。随手凌空而出,顿时寒气逼人:
“怀青,你再看看我这招‘万海归一’,如何?”
说完,她足尖一点,剑势迅速改变,横向逆袭卷起数道灼灼银光,仿佛万千梨花绽放。
廊下一个穿着浅绿色对襟纱裙的少女,左手拿着一只豆沙甜饼,右手抓了一只香蕉,闻言忙不迭地蹦跶着奔过来。边啃边含糊不清道:
“好气势!好剑法!小公主你最近的武功,真是越发高强,深不可测鸟!”
“真的?”
芸萱马上眼睛一亮,收回宝剑,一脸兴奋地扭头看着她:“真有这么厉害?”
“嗯嗯,真的真的,”
慕卿裳赶紧点头,双手握拳,振臂高举做诚恳状:
“以您现在这个境界,其技术含量,都已经快赶上当年紫龙的庐山升龙霸和咆哮教小马哥的惊天霹雳吼了,您一定要对自己的实力有信心才是。”
芸萱公主满意的点点头,为了维持皇室矜持。又故作淡定地一甩长发,以世外高人之姿俯瞰众生:
“其实我习剑也不过三年有余,若是与一般大内侍卫单挑,三局二平固然是没问题。不过所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以后还是要多加勤练,才能更趋于完美啊!”
慕卿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