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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去病说:“难得一个人散出军营,现在不是战时,我不深究。”骠骑营军纪严明,每个人何时在何地都应有说法,李敢一个人弃营而出,独立吹埙,被霍去病撞见了。
    李敢抬起头:“今日是亡妻忌日。”
    “……”霍去病猜到了,他吹的正是《绿衣》,“李夫人……”他斟酌了一下词句,“一定是个好女人。”
    李敢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说,这个霍去病和他想象中的实在太不一样,在其他人口中的霍去病是天生的战神命,天生的无情人,已经妖魔化了。
    而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是个有大义也有小节的军中统帅,至少是个跟他一样有血有肉的男人。
    李敢慢慢抬起手,深深行一个礼:“多谢霍将军。”到此时他才真正称他为“将军”。
    “下回不可了。”霍去病勾起浅笑,他府中也有一个好女人,他能理解他的心情。
    “喏。”
    李敢心中依然有芥蒂,见他性子明爽便问他:“霍将军,卑职有一事一直疑惑。”
    “说。”
    “将军为何当天激我与你比箭?”李敢觉得霍去病并非好勇狠斗之人,相反比较有大将风度。这雨中比试有悖于他对他的印象。
    霍去病略为沉吟了一下,他确实没有跟他争强好胜的意思,只是想再次感受到郑云海的箭力。
    也漠的雪原苍苍无涯。
    风冷,雪清,人无声。
    残剩的骨汤锅里翻滚着最浓郁的香气,小阁前的空地上篝火呈现出暖红的色调。
    这两人在长安城,一个是深得皇宠的内戚,一个是累世军功的世家子弟,的确分属不同的政治阵营。
    可是站在也漠的飒飒烈风中,他们都是顶天立地的豪爽军人。
    霍去病决心说出内心深处藏着的情感,他道:“本将与你妹夫,情如兄弟。”
    “哦……”
    李敢终于释然了。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曾经用箭指过对方的脑袋,彼此都认定对方算是个人物。一起走到也漠来,不过是为了并肩作战,争取军功而已,哪里有那么许多蝇营狗苟的心肠?
    两人互望着一笑,笑容明快而豪迈。
    从此,他们将站在同一条战壕之中,共同抵抗匈奴人。
    犯我强汉,合力攻之;虽然远矣,势必诛之!
    大家养足精神,第二天一清早就都骑上战马集合在也漠雪地东端的界休山边。
    此处人迹稀少,那白雪足有一尺之厚,群山、草原犹如包裹在白玉之中。数匹战马的马蹄仿佛锥子一般在洁白无瑕的雪地里留下了细黑的足迹。
    “各位,准备好了么?”霍去病看着仆多、贺连东都、李敢,还有百夫长秦陆、离烨。
    他们一共六个人,将在这里展开狩猎比赛。
    此时的场面非常震撼,只见远远一带白色雪山,近处雪覆千里,莹洁如水晶天地。其间六位军官,高头大马,大氅飘摇,每一个都肩宽腿长,身姿矫健,无比威慑人心地分作两队,虎视眈眈地等待着猎物出现。
    他们等待的猎物是什么呢?
    等到白日渐渐生上头顶,一处覆满雪珠的枯草忽然轻轻一动,一只灰中带褐,两只耳朵竖起来,爱吃萝卜和青菜的可爱小动物悄悄露出了头。顿时,霍去病、仆多、贺练东都、李敢等等都目露凶光,手持战刀,烈马嘶扬,向着那兔子杀将过去……
    好吧,就承认吧。
    这六名汉朝大军官今日的狩猎目标就是小兔子。
    这也没什么丢脸的,话说这个也漠草原自从数年前被霍去病看中以后,每日里都有成千上万的骑兵在这里冲刷来冲刷去的,实非野生动物安生立命之所。
    但凡有些远见卓识的动物,早已另寻了合适的去处,也就留着一些傻兔子还在这里苟且偷生。
    这些年来,骠骑营的军人们要打打野食,除了兔子还是兔子。
    拿着战刀和烈马跟兔子集体拼命,这是霍去病想出来的游戏规则。
    既然没有黑熊、云豹之类的大型猛兽捕猎,不如就提高狩猎难度,以增加狩猎的趣味性。
    可怜的兔子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雪粉四溅,刀光闪耀。
    那兔子被他们战刀马蹄赶得东奔西跑,惶惶恐恐,终于横下一颗心停下等死了。
    谁知,他们也顾不上追杀兔子,彼此之间先忙着鏖战开来,李敢一刀砍向贺连东都的战马前蹄,贺连东都急忙转身让开。霍去病穿插而入,一双大手就要抓住兔子,仆多大喝一声向霍去病的手臂猛烈砍上去……
    小兔子从原地爬起来,望着他们:你们捉不捉?到底捉不捉?再不捉,兔爷告辞了——
    一蹦一跳朝最近的小洞哧溜一声钻了进去。
    六个大男人失去了争夺目标,互相勒马停战,怒目而向。
    他们如狼一般守在界休山前,等待着下一个目标。
    最终结果,霍去病这一队略输了一只兔子。
    众人都无情鄙视他:武功体力荒废得最厉害的,就是霍将军你吧?黄河归来后生子又娶妻,大约新妇的床榻上去得太勤了,夫人的身体磨钝了将军的锋刃。
    于是,李敢带头,将猎获的兔子放在霍去病的马前;贺连东都明白他的意思,也将手中的死兔子放在霍去病面前;离烨百夫长也跟上……
    霍去病眉梢轻扬:你们,什么意思?
    大家都不说话,只把兔子纷纷堆在他的面前。
    ——霍将军到底年轻不知道保养,才成婚那么点时间,便将自己累得肾亏身软了不是?大家献上自己的兔子,恳请将军好好补一补身子,壮一壮阳,千万莫耽误了漠北大战!
    可怜的霍去病十分无辜——他还没碰过自己的媳妇儿呢。
    这事儿他都不好意思说出口,只能暗下决心,此番回去定然不负众望,决不心慈手软。
    入夜,霍去病根据这一拨新兵的素质、来源和李敢、仆多一起讨论了训练方案和训练目标。第二日,马不停蹄又去看了赵破奴、高不识那边的军容军况,就三方的练兵事宜进行了统筹的安排。
    至半个多月之后,他才处理完军务,开始打道回家。
    一路过来,身边的溶溶残雪开始消解了,冰水破流,绿杨吐青,霍去病踏着逐渐铺开的早春景色,回到了长安城。
    回到长安的时候,已经到了掌灯时分。
    冠军侯府门前挑起的灯笼是温暖的橙色,绿阶站在台阶上等他归来。
    霍去病缓住战马,看白衣的女子站在灯火阑珊中,脸上一抹浅浅笑意,云淡风恬。
    他甩镫下马,迎将上去。
    这里是他的家,这里有他的妻。
    西楼月
    第五十二章
    霍侯爷喜欢坐屋顶那是出了名的。
    长安城的城墙太高,长安城的楼阙太多,他喜欢空旷天地,长风繁星,见不得眼前有墙壁遮挡。
    今晚两人一起喝酒聊天的时候,绿阶跟他说起,待月阁的屋顶也可以上去的时候,他感到惊讶:“那是府中最高的楼屋,怎么能上去呢?”壁虎游墙他倒是勉强可以上去,但那也太丑了吧?
    绿阶撇他一眼,他可以藐视她的人格,岂能藐视她的专业?她数年来都是在这个府中来去兜转,她拉起他的手:“侯爷你过来,真能爬上去。”
    于是两个人带上酒具,往待月阁而来,果然找到了一个花隔子木窗棂,恰巧可以攀援上屋顶。于是掠裙撩裳,番强上屋,爬到冠军侯府至高点,只觉得满身风生袂起,仿佛欲化作仙人乘风归去。
    “真是好地方!”霍去病望着天空最深蓝神秘的地方,还有那灿若明珠的大星,好似夜晚无数明灯在照彻长夜。
    也漠虽然积雪还未化去,长安的季节已经接近了小阳春。
    人们都脱去了厚厚的皮毛冬装,夜晚走在府中略有寒意,但不彻骨透凉了。
    绿阶也脱掉了冬日繁重的袄衣,只穿着一身白色丝制薄袄襦裙,上面以粉红色晕染出淡淡的碎瓣芙蓉,站在风中,飘渺得似要握不住一般。霍去病连忙将她拉下来,坐定在屋脊上:“冷不冷?”
    “不冷。”
    “在这里再陪我喝一点。”
    “好。”
    霍去病本醉翁之意不在酒,今日乃是他自己决定的与绿阶重拾闺房之好的正日子。
    本想将绿阶灌醉,再打包回自己的房间。
    毕竟两个人相敬如宾、秋毫无犯了这么许久,忽然来一句:霍爷要开荤了……总归不那么有情调。
    可是,世上有一种女子,体内不知有什么成分,可以饮酒如水,千杯不醉。霍去病很不幸就遇上了这种女子。怎么灌,绿阶也是神色不动地一饮而尽,比他还干脆利落。
    于是只能乘着酒兴海阔天空地胡聊吧。
    夜半三更爬到待月阁上去发酒疯,就是在这种情况之下做出来的。
    他们两个是欲仙欲醉,如飘如举了,将整个霍府家人们担心得老汗直流。
    他们恨不能绿阶没有嫁给霍去病,恨不得霍去病还没有讨老婆——那时候侯爷总是不回家,大家何等清闲?现在侯爷成天在冠军侯府里呆着,不干点危险事情他又不甘心,若侯爷从待月阁上一个倒栽葱……
    当然不会,待月阁的屋顶上宽敞得很。
    霍去病在屋脊上来回踱了数步,道:“喝一种酒寡淡无味,我们不如多找几种酒来喝?”几种酒混吃最容易醉,绿阶的酒量挑起了他的好胜心,他忘记了今晚的“正经事”,开始发出挑战了。
    绿阶哪有不同意的?她有点为难,“可是,下去拿酒吗?”爬上爬下多不方便?
    “不必。”霍去病冲着院子里喊:“李肇,扔一根绳子上来,让明月将酒窖中的酒各选一品,给我吊上来。”
    大家都习惯了他拆天的毛病,很快就有人满足了他的要求。
    不一会儿,屋脊神兽的青灰石狻猊、青灰石斗牛、青灰石獬豸、青灰石凤、青灰石押鱼之间,都端端正正嵌摆放好了各类酒瓶。这些酒都是绿阶收拾的,自然比霍去病要熟悉一些,拿起第一瓶——很不幸,第一瓶就卡在了青灰石的屋脊神兽之中了,于是男主人气度宏伟地走过来,将酒瓶稳稳拿出来:“喝醉了吧,连壶酒都拿不出来。”
    其实他们两个人中间,醉得比较厉害的估计是霍去病。
    两个人将酒瓶打开,各人一只小酒爵,绿阶为彼此各倒一爵。
    “第一壶就不好,”绿阶说,“这是旨酒。”她最近杂收旁学的,栾大人又是个酒色之徒,所以知道这个旨酒又名“绿蚁”,夏禹曾因其味甘而恶之,说它引人沉溺于酒色,将引来亡国之祸。
    “那要看什么人饮。”霍去病将那酒放在自己膝上,“河西二战的时候,皇上赐下的就是这个酒。”皇上在他的心目中可是从古到今第一位的明君圣主,他饮得的酒,霍去病自然也饮得。
    两人一倾而尽。
    绿阶为彼此再倒一爵,放着慢慢品尝。
    不能再喝了……霍侯爷是个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昏头的男人,看来今晚以酒为媒是不成功了。也没关系,反正她是他自己的人,顶多直接开口而已。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锦盒:先给礼物,再把她勾搭上床榻。
    “今日在姨母处见这个很好,问她要了。”一把塞入绿阶的手心,继续拿着酒爵慢慢晃那酱红的琼液。
    礼物?绿阶没想到居然自己还有礼物拿?
    她微笑着先瞄他一眼,其实,他已经给过她很好很好的礼物了。红阙的那封帛信,是她今生得到的最珍贵的礼物。她一直后悔自己太粗心,让那帕子烧了半边,现在已经设法寻了同样质地的丝线将那帕子重新补了经维,又用墨线重新描了红阙画的图,虽然不是很像,可也非常令她满足了。
    他塞到她手中的这个锦盒一看便知道是宫中之物,她将搭扣轻轻打开,一道柔和的光芒从匣子中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