泻出来……
    “哇!”绿阶失声而叫。
    霍去病故作淡然:“怎么样?”
    这也太奢侈了!
    绿阶看着盒子里那风华夺目的宝物——这是一颗硕大的珍珠,足有小鸽蛋那么大,通身浑圆没有任何瑕疵,在月色下泛出淡淡的洁白柔光,美轮美奂,简直不是凡间之物。
    霍去病说:“我看你总是戴珍珠,可是成色不怎样。这一颗你看看能镶成什么戴?”
    绿阶含笑捧着那珍珠,侯爷送的当然非常贵重。只是汉代女子的发型比较简单,没有太多的发髻式样,除了重大场合,也不适合戴这么大的珠宝。
    不过,她最明白他的为人。侯爷这个人从不在这种女子佩饰上动心思,这颗珍珠如此名贵,虽然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信手拈来,她自然能够想见,他为了讨这颗珍珠肯定花了不少心思的。
    现在,若贸然跟侯爷说这珍珠太大做不成首饰,会令他失落难过的。她怎能辜负他的一番美意?
    绿阶捧起那颗珍珠:“侯爷,妾身确实喜欢珍珠,但不是拿着它镶首饰的。”
    “嗯?”
    “珍珠本来只是一颗泥沙,抛在荒野也没人要。偶然落入了珍珠蚌,珍珠蚌就会珠泪长流,年复一年地容纳它,最后才有这样的珍珠。”绿阶将那珍珠举到空中,连天上的新月群星都因它的光彩而失色,“如果没有人发现,它会安安心心藏在海底一百年一千年;只等有缘人从深海中将它取出,毋须雕琢就能够光华盖世。”
    那珠辉借着月光将她的面容照得透明:“妾身就喜欢它的天然去雕饰。”
    霍去病听懂了,仍然轻轻晃荡着酒爵,笑道:“你既然喜欢这样,那便这样收着吧。”
    绿阶继续欣赏着那珍珠,霍去病问:“这旨酒太腻了,喝了口干。有清淡一些的吗?”
    绿阶低下头,看了一下:“有,酾酒。”她倒给他,笑道:“伐木于阪,酾酒有衍。笾豆有践,兄弟无远。”霍去病眼光一转:“你什么时候学《诗经》了?”绿阶想起那首《关鸠》的“淫诗”,酒气涨上脸面:“是罗昭大人给妾身看的。”
    《诗经》所含也非仅仅是情歌,更多的是上古诗歌时代的人物风情,市井生活。所以,绿阶最近看得正觉有趣,便随口说了两句。
    霍去病乃是皇上亲授的弟子,这等儒家经典自然也是熟知的,虽然不是很感兴趣,顺着她的话句还是颇能背出几句,他来了兴致,拿起筷子击打着面前的木制酒瓶,唱道:“……有酒湑我,无酒酤我。坎坎鼓我,蹲蹲舞我。迨我暇矣,饮此湑矣……”
    他以筷为鼓槌,在待月阁的高顶上放纵高歌,坎坎而鼓,蹲蹲而舞,欢乐欣畅溢于言表。他已经喝了不少酒,一双眼睛映着三月初一的皎皎新月,宛如落落一片春水。
    绿阶随着他一起在屋脊的青灰石神兽上打节拍,看他醉态微醺的模样,也笑得一潭秋泓波光潋滟。
    歌声已毕,缭梁不去。
    一颗明珠,两点醉心,风好,月好,人好,此情甚好!
    他们各自将爵中清澈晶莹的酾酒一饮而尽。
    “侯爷,你弹个曲子吧。”绿阶被他唱得正上兴头,面对着这三月好时光,还不想乖乖下楼去。
    “琴?”霍去病微微蹙起眉峰,从她待产起到如今,他已经三个多月没逼着她学琴练字了。他冷眼觑着,发现绿阶没了他的催逼,自己也好似很不用功。从来没见过她一个人摸摸琴弦,弹弄弹弄曲子什么的。
    所以,霍去病对教会绿阶学琴的这个事情一直很惦记。于是站起来对着下面喊:“给我把怡舍中的‘徽月琴’拿上来。”
    明月和皓珠站在楼下互相看看:是不是该去找根铁柱将待月阁加固一下,瞧这情形,侯爷是打算将家什都搬到待月阁的屋脊上去了。
    不一会儿,霍侯爷的“徽月”琴便被他吊到了楼顶上。
    古琴到手,霍去病拂一下衣袖:“你的《淇奥》练习得如何了?”
    “……”
    绿阶几乎昏倒:这么浪漫的时刻,他头脑冷静地来拷问她的功课了。因他逼迫她学习的方式太过强硬,绿阶现在对学习这些东西已经没什么兴趣了,今夜也是喝了酒昏了头方才提出要听他弹琴的主意来。
    满庭芳
    第五十三章
    霍去病也很烦恼,自己老婆才艺上不了台面,会遭人嘲笑的。他本人倒无所谓,只不希望绿阶为此烦恼。
    那些大汉朝的贵妇来往他是最清楚的,每一个贵族女子吃饱了饭没事干,总是或弹琴怡性,或说说辞赋,绿阶这样除了家务什么都不会的,是很吃亏的。
    他想着绿阶乃是一只井底之蛙,不懂得这些关系厉害。而他记事之时,姨母卫子夫尚未得势,他们家作为奴隶出身的新贵,更是多方受过排挤。他身为一个男子,有些事情嘴上说不清,还能用拳头来明理;似母亲那种没什么文化的女子,吃了亏也只能哑着。
    如今,他挑中的女子又是这样的出身,又是这般的蠢笨,他怎能放心让她独自去面对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场面?
    他在长安的时候,自然可以设法少将她往那些地方带;不过有些必要的应酬还是要她自己独立应付的,所以,他必须盯着她尽快学会一两手,免得到时候被动。
    她是他的正妻,他有责任帮助她过上快乐舒心的日子。
    这些话他从不说,绿阶怎么能够知道他的心思?她如今非常害怕在他面前弹琴,沉默了好一会儿,模棱两可地唔了一声,方才饮酒时的轻松快乐荡然无存了。
    霍去病知道她这阵子没摸过琴,一想到提高她琴技,他也十分头疼,心中喟叹了一声。
    “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他心中想到了这一句,决定先给她多听听音乐,提高提高她的音律素养,以后再让她提高琴技。
    当下琴弦一拨:“我给你弹一首《驺虞》。”
    此曲出自“古琴五首”,也来自于《诗经》。这是一首尚武时代对于男子汉的赞歌,弹起来铿锵有力,描绘了一个神箭手一发而中五头野猪的惊心动魄之场面。霍去病自然喜欢这类型的曲子,弹起来轮指切音,都步步到位。
    绿阶恰看过《诗经》,听到“驺虞”这两个字便随着韵律在口中轻轻哼唱:
    “彼茁者葭,一发五耙,于嗟乎驺虞!
    彼茁者蓬,一发五鬃。于嗟乎驺虞!”
    她说:“侯爷的箭法一定比这个上古猎人更神奇。”霍去病听了,在心中冷哼一声:这是诗歌艺术上的夸张而已,谁有本事一支铁箭便射死五头大公猪?
    绿阶感觉到提起了琴之后,他的神色就不是非常舒展。她心中颇为丧气地想,要是自己不多嘴不提起这件事情就好了,惹来侯爷的失望与鄙夷,她心里非常不安。
    不安的绿阶左右望望,觉得他盯着自己学琴有些不太合理,他要喜欢听琴,本来就不必找她。她觉得很有必要跟他分证分证,这人那般爱打哑谜,可有些事情是打不得哑谜的。
    “侯爷。”
    “绿阶。”
    两人同时开口,绿阶涨红了脸,询问他的勇气顿时没了。霍去病略有不耐烦的神色道:“我先说!”
    绿阶只能应了。他特地郑重转过身,望着她道:“你,从此以后,一定要明白自己的身份。”
    “……”明白的,要做霍夫人必须有镇得住众人的气度。
    “以后你总要出入宫廷,和一些人周旋。”霍去病顿一顿,深为伤脑筋,还要他为这样的事情烦恼,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你要是什么也不会,会受人嘲笑的。”
    “……”绿阶意外了,他是不是在替她考虑?
    “也不是要你学多少,稍微会两三首,就足以应付了。”他将头转过去,投向长安城的漠漠夜空,“有我在,她们也不能拿你怎样。”
    弦月静悄悄……
    高傲如他,不屑如他,居然也会试着靠近彼此的距离?
    绿阶侧过脸看着他的侧面,抿起嘴儿无声地笑了。
    霍去病见她不说话,遂问她:“你方才要与我说什么话?”
    绿阶敛住笑容,低下头说:“没什么,只是叫你一声。”
    “有什么好叫的?”
    “有。”绿阶抬起头,笑容璀璨如春花:“侯爷!侯爷!侯爷!”一声比一声欢喜,一声比一声快乐:侯爷,侯爷,她最好最好的霍侯爷!
    霍去病被她叫得莫名其妙,不理睬她了。
    春日夜来早,一轮新月浅浅挂在天际。
    衣袂飘飘,博带临风,两个人随意坐在灰蓝色的屋脊上。
    绿阶靠着屋檐上的仙人骑凤塑像,襦裙散开若一片斜绽的花瓣;霍去病坐在一个灰石獬豸旁,银色织锦春衫仿佛月色下的一抹坚玉。
    屋檐下有铜铃在春风中,轻轻荡漾出清脆活泼的声响。
    “丁零,丁零,丁零……”
    绿阶心中也宛如有一只小铃,在欢乐地响动,她轻轻咬住自己的嘴唇……不让自己笑得太开心。
    霍去病低垂着头,手指无意地拨弄着七根素弦,他的这张琴名叫“徽月”,在月光的轻柔照耀下,七根素弦如同七缕清泉,从他的指边一直慢慢流到她的心中。
    “以后,好好练琴,听明白了没有?”还是那略带命令的语气。
    “侯爷,妾身都明白了。”
    她明白他方才说出那样的几句话,对于他来说多么不容易,“我明日起就好好练琴。”
    已经什么都不必说了,有他这一句话,绿阶自会去将琴练熟的。
    “那就好。”他抬起手,触动了琴弦,如同拨动了淡淡的月辉: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大概意思是:
    “郊外的青草遍地翠绿,
    清香的露水如此怡人。
    有一个美丽的姑娘,眉清目秀多么动人。
    人生此时,我们偶然相遇,
    她的一切正如我心中所愿。
    郊外的青草遍地翠绿,
    晶莹的露珠如此清澈。
    有一个美丽的姑娘,她眉目清秀多么醉人。
    人生此时,我们偶然相遇,
    携手一起度过这段美好的时光。”
    只要不去考问她的功课,只要不去想那些人前长短的事情,他们两个在一起何其快乐?罢罢罢,她生嬗儿的时候,很是吃了一番苦头,现在刚见红润些就逼她劳心费力,也没这必要。
    且等她再休养一阵子,再行让她学琴练字吧。霍去病这么想着,琴声拨得流畅——哼哼,到时候一定不绕过她!
    琴声停下,霍去病感到身上有些重,他方才使尽法子都不能令她酒困,现在,居然只听了一首曲子就靠在他身上睡着了。
    他郁闷:他刚得知她读过《诗经》,难得以《诗经》弹一首情歌,也没有人听——不如去对牛弹琴。
    记得当初皇上请了琴师乐冶子授他琴技的时候,曾说过,琴有五不弹:“疾风甚雨不弹;于尘市不弹;对俗子不弹;不坐不弹;不衣冠不弹”。现在两个人衣衫不整,满身酒气,绿阶又显然是一个再平凡庸俗不过的小女子,他居然还在弹琴?
    绿阶其实是在装睡,她听不懂他的曲子是什么涵义,却知道如此悱恻的曲调,一定是为她而弹的。绿阶生怕侯爷看出她水平太差,对她再次失望,只好假装睡着了。她靠着他,将那曲调默默记着,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她生怕,自己的卑微无知,愧对了他难得流露的这番情谊。
    ——她怎么会在这种时候睡着呢?他对她的好,她是一丝儿也不舍得错过的。
    霍去病将她毫不容情地推醒:“洗沐一下,到我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