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好的字拿去给绯烟看,我觉得我最近写得越来越好了。”她喜气洋洋地问,“你说是不是?”
    裴洛看着那几个张牙舞爪的字体,不得不违心地回答:“的确还可以。”只是心里到底还是不甘,便又加上一句:“女子无才便是德,绛华你真有德……”
    “我家小姐不会见你,请回吧。”翠衣站在门口,一手拿着竹帚,做出送客的模样。
    绛华一愣,轻声道:“我只想悄悄看绯烟一眼,只要看见她了,我就离开。这样好不好?”
    “绛妃娘娘,你现在是什么身份?我们平民百姓,怎么能让娘娘受这种委屈,还是早点回宫里去吧。”
    “放肆!”身边随侍的宦官尖着嗓子道,“你竟敢这样对绛妃娘娘说话!来人——”
    绛华伸手一拦,勉强笑道:“算了,我们走吧。”
    翠衣看着她的背影,大声道:“当初小姐把你从江里捞起来,结果呢,你抢了小姐的心上人,现在连小姐的夫君也被你们害死了,这是恩将仇报你知不知道?!”
    绛华回首看了身后的宅子一眼,一指左边:“我们去那边看看。”她绕过一条巷子,遥遥便瞧见一棵老槐树从墙角探出些枝叶来。她估摸着,这墙后大概就是绯烟住的地方了:“你们先到巷子外边等我,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随侍的宦官迟疑了一阵,还是领着人慢慢退到外面。
    绛华看着人影不见,走到墙角下,足尖一点跃到墙上。如果不是事先把人都支开,让别人瞧见她飞檐走壁地番强,就算不被吓死,也定会向裴洛告状,到时候少说又得把女戒看十遍。她现在一看到书就头疼欲裂。
    她趴在墙上,慢慢探头往院子里看,只见绯烟就坐在庭栏边的太师椅上,一手扶着腰,一面瞧着一个男孩坐在地上用树枝抠着泥土。她变得苍白许多,原本就羸弱的身子更加虚弱。绛华看着她这个模样,突然觉得十分的对不住她:那男孩定是绯烟的孩子,一生下来便没有父亲,只能靠柔弱的母亲一手带大。
    只见慕绯烟慢慢撑着椅子扶手站起身来,走到那男孩身边,静静地看着他,不知在想些什么。
    绛华看着看着,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来,正要胡乱抹一把脸,忽见慕绯烟抬头望了过来,正好和她四目相对。她吓了一跳,想起之前翠衣说慕绯烟不想看见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狼狈地转过身要往墙外跳。
    “绛华,危险!你快下——”慕绯烟也是一惊,眼见着她一脚踏空,想冲过去接她。只见绛华身子在半空一顿,慢悠悠地飘落在地。
    慕绯烟拍拍胸口,笑着说:“你怎么还是毛毛躁躁的,刚才真是吓死我了。”
    绛华见她神态如常,不由问了一句:“你见到我,不会不高兴吗?”她话一出口,也觉得有些不妥,若是慕绯烟当真不愿意见她,她这样当面问出来,也是平添难堪。
    慕绯烟摇摇头,失笑道:“我怎么会见到你不高兴呢?”她语气一顿,立刻猜到了:“是不是翠衣说的?刚才我是问她是不是有人上门拜访,结果她骗我说是来化缘的和尚。”
    绛华抬起袖子擦了擦脸,小心地抱住她:“绯烟,是我对不起你……”
    “你真傻,你何时对不起我过?”她拍了拍绛华的背,轻声道,“对了,这是谈儿,是我和他……的孩子。”她轻轻走过去将谈儿抱起来,语声温柔:“谈儿,你看,这就是娘之前就和你说起过的干娘。”
    谈儿抛下树枝,缩在娘亲怀里偷偷看着绛华。
    绛华微微笑道:“他生得真好看,看起来也聪明。”
    慕绯烟将谈儿放在椅子上,摸了摸他的头,笑着说:“谈儿长得真像他爹爹……就算他不在了,可还是把谈儿留给了我,这就足够了。你明白了么,绛华?”
    绛华默默点头。
    阳光淡淡地散在庭院中,也透过树叶的缝隙映在慕绯烟苍白的脸上,她始终微笑着,柔弱却不失坚强。
    绛华不觉想,也许她才是他们之中最坚定的人。尽管她的身子一直孱弱。
    父亲战死北关,夫君又死于宫廷倾轧,这对于一个女子来说,再没有比这个更悲哀的事。
    慕绯烟低声喃喃道:“你莫要因为这个而自责。我其实早就知道,最后定会落到这一日。绛华你别哭,你看,我都没有哭呢。”
    绛华点点头,将脸埋在衣袖中,不经意间,泪水沾湿衣袖:“我没有哭。”
    “你现在是贵妃了,以后也要多留个心眼,不要让人担心。”
    “嗯,我知道……”
    “朝廷里总有些这样那样的事,有些委屈,你能忍就忍,皇上他这样忙,也不能处处顾着你。这些,还是要靠你自己小心在意。”
    “知道……”
    “还有,你和皇上说,过去种种,我不恨。”
    “绯烟?”绛华讶然看着她。慕绯烟只是微微一笑,转头看着谈儿,只见他已经窝在太师椅上晒着暖暖的太阳睡着了,稚气的脸上透着一股子心满意足,嘴巴微微张着,还流着口水。
    绛华忍不住伸手碰了碰谈儿的小脸:“他睡着了,这么快……”
    “小孩子总是没什么心事的。其实现在也好,他爱玩就玩,也不必从早到晚逼着他读书写字。”慕绯烟也凑过去看,脸上有点懊恼,“糟了,又流口水,真是脏死了……”
    裴洛站在深泉宫外,迟疑着不敢踏入一步。
    当日父亲将退位的诏书扔给他后,就搬入深泉宫中。这里原本是南楚废太子被软禁时所住,最后还自缢在此。
    裴洛负着手,看了看左右,轻声道:“谁先进去和父皇说一声,看看父皇今日有没有空闲见我。”他话音刚落,只听不远处传来一个宫主温软的声音:“太后,太后您慢些走……小心脚下……”
    裴洛心中一顿,慢慢回首,只见大娘向着自己这里踟蹰而来。她昔日乌黑的云鬓已经灰白了,眼神发直,神色懵懂,看也不看自己一眼,就这样跌跌撞撞地走过。裴洛侧过身想扶她,手才伸到一半便收了回来,又负在身后。
    只见太后脚腕一崴,堪堪要跌倒。裴洛连忙抢上前一把扶住她,那宫女也追了上来,一见裴洛立即跪下:“皇上恕罪。”
    裴洛低下头看着太后,只见她痴痴傻傻地抓着自己的袖子,瞧了又瞧,咯咯笑了起来。他轻轻叹了口气,道:“请来吧。朕问你,太后这样已经有多久了?”
    宫女低着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太后突然一把推开裴洛,尖声道:“你,是你!你这畜生,还我儿子来,还我儿子,还我……”她冲上去,对着裴洛又踢又打,一面尖声哭泣:“你这畜生!还我的儿子……”
    裴洛只是站着,任凭她发泄,低声道:“大娘,是我对不住你。”
    太后伸手在他脸上抓出一道血痕,大声叫喊:“对不住有什么用?我只要儿子,你把他们还给我……”
    周围的宦官宫女看得目瞪口呆,有几个先反应过来想上前把人拉开。裴洛却伸手一拦,淡淡道:“都不要过来。”
    太后踢打得累了,也放开他,蹲在地上轻声呜咽。
    裴洛望了太后身边的宫女一看,那宫女立刻上前扶起太后,柔声道:“太后,我们回去吧。”太后点点头,一声不吭地走进深泉宫。
    裴洛看着她们的背影,慢慢抬手摸了摸脸上的伤,疲倦地闭上眼:“摆驾御书房。”
    曲终
    绛华留在绯烟那里吃过晚饭才心满意足地回去,一进旌阳宫,就见暖阁外宫女宦官兢兢战战跪了一地。她走上前,低声道:“你们都跪在那里做什么?”贴身随侍的宫女垂着头颤声道:“回绛妃娘娘的话,皇上已等了两个多时辰了。”
    绛华不由拍了拍额,恍然道:“糟了,我都忘了。”昨日本来和裴洛说好,看完绯烟后就回来同他一起用膳,结果一时高兴,连这回事都抛到脑后了。她抬起手,轻轻扶了对方一下:“你们都起来罢。”言罢,轻轻推门走进暖阁之中。
    她绕过屏风,但见裴洛坐在桌边,桌上饭菜未动。他微微低着头,半张脸就这么陷在一片阴影中。原本齐整的明黄龙袍起了褶皱,搁在椅子把手上的手背上也有几道细细的血痕。绛华慢慢凑近过去,伸手拨了拨他的黑发:“宣离,饭菜都凉了。”
    裴洛一声不吭地推开了她的手。
    绛华怔了一下,只得伸手拉着他的手臂,软语道:“我太久没见绯烟了就多留了一阵子,你别生气好不好?你不知道,绯烟现在那样,居然还不恨你。而且谈儿软软的小小的,很可爱……”
    “她恨是不恨,又如何?”裴洛抬起头看着她,突然轻笑出声,“他们把醉娘活生生地烧死了,我却不该恨?现下我报了仇,所有人都恨我,好像是我想争权夺位,滥杀无辜……”
    绛华这才看清他的脸上赫然是两道抓痕,只听裴洛继续说:“大娘恨我,是我害死她两个亲生儿子,爹爹也恨我,不愿见我,难道我就不是他的儿子么?醉娘不在了,林兄也被我亲手赐死了,薛兄他说不想看见朝廷纷争离开了……你呢,有一天会不会也这样离开?”
    绛华记得的裴洛,便是有天大的事也会很快放开。他重伤的时候,总是笑着安慰自己说,没关系,一点小伤。她从来没有见过他憔悴的模样,就算在齐襄被人误解,行军却耽搁在困龙滩,从来没有放弃过。
    她小心翼翼地伸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柔声道:“宣离,你别想太多了。”
    裴洛淡淡地看着她,却笑了:“你也觉得我做错了,不是么?”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低声道:“如是无心,何必相知?若是相离,何苦相聚?”
    绛华懵懵懂懂,不太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只能看着他走到暖阁门口。裴洛停住脚步,又轻声道了一句:“如果你也要走,就趁早罢,趁着明日天未亮,早早离开。其实我也没有离了你就过不下去,我现在是当今圣上,就是有人背地里惧我憎我,面子上却还要讨好我……我还有什么好不满意的?”
    绛华听出他的语气凄厉,不知怎么心也跟着疼起来。她想起之前的夜晚,他们相守在一起,裴洛几乎夜夜被梦魔所扰。他心里,终究还是放不下。
    所处的位置越高,也越是高处不胜寒。他是这般不开心,这般寂寞。
    绛华听着暖阁外传来宦官尖细的嗓音:“恭送皇上!”她呆呆站了一会儿,突然记起东华清君留给自己的事物,立刻翻抽屉寻找,丢开了上面一层发簪首饰,她伸手拿起底下那张寻常宣纸叠成的方胜,吁了一口气:“还好没弄丢!”
    事到如今,也该给自己一个了断了。
    她迟疑了一会儿,慢慢打开那张宣纸,只见一道淡淡的紫光漾开,绕上了她的手腕。绛华看着眼前渐渐清晰的身影,东华清君的幻影就这样站在她的面前,脸上的神情清清淡淡,像是早看到这一日。
    绛华双膝跪地,将手搁在膝上,慢慢地低下头:“我想求清君成全一件事……”
    她从未如此坚定过,也从未如此确信自己真的能成为一个真真正正的凡人。凡间的规矩有许多和他们妖的不一样,有些几乎不能让她忍受。
    可是如今,她想试试看。
    就算用自己长长久久的一生来换,也无悔无怨。
    “请清君废去我的修为,让我……只当一个寻常凡人……”
    就算没有了退路,就算之后不得善终,也没有关系了。因为有一个人,在她眼里,比自己更值得珍惜。
    不会的,还可以学会;错失的,却不可能再回来。
    她这次是真正下了决心。
    只见东华清君微微笑了,明明只是一道用仙术维持的幻影,她却好像面对面地看着他。只见他伸手过来,需按在她的头顶,将她周身都笼罩在一层紫气之下。
    绛华只觉得全身骨骼像是散开一般,痛苦难当,只能蜷着身子咬着唇一声不吭。她模模糊糊地看着东华清君的影子越来越淡,渐渐的,紫气消失,晚风吹入房中,带走了几许闷热,也将他慢慢变淡的幻影吹得支离破碎。
    绛华伏在地上,看着面前咕噜噜滚到桌子脚下的异眼,那颗漆黑的珠子,在烛光下散发着幽暗的光亮。
    她慢慢伸出手握住异眼,不舍地抚摩着:她总有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