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又道:“鸣金击鼓,让裴大人早些得胜!”
    裴洛手中长枪一送,兵器就势脱手,高高地飞上半空。秦拓看着对方兵器落下的势头,往后退开一步,裴洛却突然不见了。他急忙拨马掉头回转,只见裴洛贴着马背,抬手取过擎日弓,搭箭弯弓,连珠羽箭发出尖利的呼啸。
    秦拓忽觉胸前一凉,一支羽箭扎在他的衣甲之上,已经入了肉,还有鲜血顺着箭身淌下来。他从马背摔下,身后立刻有亲兵赶上前接应,将裴洛团团围住。
    裴洛策马奔出包围,后面有齐襄的士兵上前接应。迟钧看着他,微微一笑:“裴大人若是不累的话,那么现在就启程回襄都罢。”
    裴洛按捺住自己的情绪,方才没有回头去看那些曾和他一起在漠北同生共死的将士们的神情。他手指微微颤抖,语气依旧平稳得不带一点颤音:“迟大人你安排便好。”
    迟钧看着他,眼中灼亮,犹如狼一般。
    裴洛回视过去,脊背依旧挺得笔直。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如果动摇,就会前功尽弃。
    他不能有半分示弱。
    中原最繁华的地方就是齐襄和南楚两国的都城。
    绛华早已见识过南都的繁华古韵,如今到了襄都,却又有一番韵味。南都格局方正,像是一位博学的夫子,规规矩矩,大气端正。而襄都却是真正的江南古城,三面环山,青山绿水相望,极是秀丽。
    他们到襄都的那一日,正好听说裴洛在桐关同南楚大军对阵,将对方的主将击落马下。凌镇予面有忧色,低声道:“眼下出师未捷,却是变故无数。秦拓重伤,我们便少了一个可以领兵的大将了。”
    绛华忍不住为裴洛分辩:“裴洛他出手很有分寸,秦拓也未必是重伤了。”
    凌镇予摇摇头:“会让裴将军出手的那个人,眼光肯定毒辣,若是不尽全力,只怕早被看穿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些将士恐怕会很怨恨裴洛。”
    “要忍辱负重,也只能如此。”凌镇予语气沉重,“就算以后大家都知道内情,只怕也会留下心结。”
    绛华想起慕容骁,连傅徽都称赞他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将才,却是因为一个致命伤,被迫交还兵权。眼下裴洛竟是和他走上同一条路了。她想到这里,忽听身边人群骚动,前方有几名侍卫开路,中间一人坐于马上,姿态雍容,眉目俊秀,正是裴洛。
    她退到路边,心中矛盾,很想立刻回到他身边,却又不想在这样的情况下让他分心。
    只见裴洛慢慢转过头往路边看,淡淡一瞥之后,勒马而过了。
    绛华叹了口气,忽见跟在裴洛身后的几个侍卫突然向他们走来,其中一个抓住她的手腕:“这个模样不错,就是她了!”
    绛华还没反应过来,只见凌镇予扑过来挡:“这位官爷,我妹子犯了什么事,为何要抓她?”
    那个侍卫一把推开他:“抓就抓了,废话什么?!”
    同行的一些人也拥上前:“我家少爷和小姐只是寻常的商贾人家,到这里来游玩,你们凭什么抓人?”
    绛华又叹了口气,忍不住想这个法子到底是谁出的,这也太……
    只听裴洛遥遥道了句:“把人全部都带到府上来。”
    他话音刚落,那些侍卫立刻将他们所有人都推到一起,拔出长刀抵着:“少废话,快走,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啊!”
    推推搡搡,还没走几步,只见身后又是一队侍卫开路而来,一位身穿深红官袍的中年男子瞧了瞧这阵势,笑笑道:“裴大人,你在当街强抢民女。这可犯了我们齐襄的律法了。”
    绛华看见那人,心里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这个凡人的身上有股很浓的血腥味,而他的眼神如狼一般,明亮冰冷,充满了戾气。
    裴洛看见那人,依旧不动声色:“迟大人,真是巧,你也走这条街。”
    迟钧微微一笑:“不巧不巧,在下今日突然兴起,想换一边走走,结果就碰上了这等事。”
    裴洛看着和迟钧同行的另外两人,拱了拱手,道了句:“王大人,端木大人。”虽是客套,却又有种疏离,教人觉得高高在上。
    王昀微微笑道:“裴大人。”
    另外一位则话中带刺:“裴大人从前在南都的时候,也是潇洒不羁,不想换了地方还是这般。”
    绛华听见那人说话,觉得这个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却一时想不起来。
    裴洛只是笑了一笑,没有说话。
    迟钧淡淡道:“人不风流枉少年。裴大人年纪轻轻,就有这般成就,真让旁人羡煞了。如果有谁要在这上面做文章,裴大人可要吃不少苦头。我们同朝为官的,看了也会觉得可惜。”
    端木沁阳也笑着说:“万一明日圣上那边就上了折子,裴大人也不好收拾。”
    裴洛略低了低头,嘴角噙着笑意:“多谢两位大人提点。”
    迟钧摆了摆手,很是客气:“这点小事,也不用谢来谢去的。”
    裴洛勒马让开了道:“三位大人请罢。”他看着对方的背影完全消失,方才长吁了一口气,回首道:“回府。”
    绛华还在想她到底是在哪里听过那位端木大人的声音。她可能记不住对方的相貌,却对声音气味很敏感。
    紫杀(3)
    绛华和凌镇予被人带到府邸的东苑,外面还有侍卫把守,生怕他们闹事。她坐在桌边,把一个茶杯颠来倒去地摆弄。反倒是凌镇予相当沉得住气,低声道:“你别着急,裴兄只怕一时半刻都不会过来。”
    绛华一手支颐:“其实,我是怕他看到我发火。”
    凌镇予失笑。
    近傍晚时候,才听到有人往这里走过来。待到东苑的门口时,只听裴洛轻声道了句:“你们都在这里等着。”
    随后房门吱呀一声开了,裴洛站在门口,歉然一笑:“凌兄,之前多有得罪,实在对不住。”
    凌镇予站起身:“裴兄你这是哪里的话。”
    裴洛在桌边坐下,倒了一杯茶,却是推给绛华:“凌兄,我爹爹他们还好罢?”
    “你放心,相爷这两日也该到南关了。”
    裴洛低下头,抬手抵着额,有点苦恼:“这种事当真是费力不讨好。”
    凌镇予很是理解地看他:“不知那密诏上说的第五个人是谁?”
    “那个人,其实今日就见过了。”
    “我看那位王大人还算和善,莫非是他?”
    裴洛笑着摇摇头:“不是他。”
    凌镇予凝思不语。绛华忍不住道:“我总觉得那位端木大人的声音很熟悉,好像以前听过似的。”
    裴洛转过头,抬手敲在她的额上:“你知不知道现在的处境有多危险?谁教你跟来的,真是一点都不让我安心。”
    绛华立刻反击回去:“还不是因为担心你?到底是谁让人不安心了,你还是我?”
    裴洛看着她,只得苦笑:“我这样做都是为了你好,你怎么就听不进去?”
    “总不能事事都听你的吧?”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好了,你明明——”裴洛顿了顿,苦笑道,“好罢好罢,都是我不好,你也别气了。”
    凌镇予笑着看他们:“我还是不打搅你们久别重逢。不过裴兄你起码先要告诉我,那个密诏上的人究竟是谁?”
    裴洛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下一个迟字。
    凌镇予默然半晌:“你问过他了?”
    裴洛微微笑道:“没有,但我确定是他。”他站起身解开外袍,披在绛华身上。绛华莫名其妙地看他,不明白他的用意。裴洛突然伸手撕下她的半幅衣袖,看了看,又将她的衣襟撕下一块,再用外袍裹紧了:“跟我走。”
    绛华握窝在裴洛的主房里,看他在纸上写写画画,写满了一张纸又撕碎了扔在一旁的火盆里。他执笔疾书的时候,微微皱着眉,时不时停下来想一想,显得有些孩子气。绛华安安静静地看着,见他搁下笔才问:“你在写什么?”
    裴洛只留下其中一张,其余的都扔进火盆,将里面的炭火点起:“我要把襄都的地图画出来,至少禁军会经过的地方要标清楚。”他将留下的那张纸折好,又从枕边拿出一个香囊,将纸放进去:“你明日把这个香囊带给凌将军。”
    绛华接过香囊,只见上面绣的是鸳鸯戏水,便问:“这个是谁送你的?”
    裴洛环住她的腰,满足地叹道:“你会来,我其实也很高兴,本来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绛华看着他:“你就喜欢答非所问。”
    裴洛微微一笑:“你想知道的话,我什么都不会瞒你。这个香囊是我下天牢那两天有人来探望时送的,都是君自醉的姑娘,那时觉得带在身上可能会用得到。自从醉娘赎身后,我就没有去过那里了。”
    绛华点点头,立刻又想起另外一件事:“宣离,我真的觉得那天今日见过的那位端木的声音很耳熟。”
    “无关紧要的一个人,想他做什么。”裴洛站起身绞了手巾,慢慢地替她擦脸,“你这几日赶路也累了,早点休息。”
    绛华轻轻地嗯了一声,突然道:“我想起来了!”
    他低下头在她唇上亲了一下,随口道:“想起来了?这样可以安心睡了没?”
    “是在南都西山,你在那里卖国通敌,和你接头的那个人就是他。”
    裴洛抬起手指在她鼻尖上一刮:“少来诬陷我。”他想了想,还是道了一句:“你记性满好的,这么久了竟然还会记得。”
    绛华挪到里床,有些得意:“我记性一向都很好。”
    裴洛轻轻吹熄了灯,走到床边坐下:“我知道你可以照顾好自己,但眼下的局势很乱。我只是担心罢了。”他静静地看着对方,眼中映着从窗外泄了一地的清辉。
    绛华挨过去,将下巴搁在他的肩上:“宣离,我不想成了处处制约你的绊脚石,就算什么事都不能帮到,起码也可以陪你散散心、说说话。”她闭上眼,感觉到裴洛伸手缓缓在她脸上抚摸,因为太过温和,反而让她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
    “本来襄都和南关之间只有桐关这一道屏障,要是秦兄动作快,攻下桐关后不出一日就可以打到这里来。我们裴家也算对得住南楚了。”
    “秦拓不是被你一箭射成重伤了吗?”
    裴洛铺开锦被,含笑道:“我用的力道刚好让箭头嵌进肉里,而那支箭的箭头还是空心的,这一点轻伤他不会撑不住的。”
    绛华听了更加疑惑:“箭头是空心的?”
    “那些羽箭本来就是我用惯了的,每一支箭有多少分重我拿在手上就知道,只有迟钧拿起的那一支比其他的都要轻。”裴洛将被子拉到她的身上,轻轻掖了掖,“那个时候,我就知道这位迟大人是友非敌。他看似处处同我为难,势同水火,恐怕也是为了避嫌。”
    “这箭头里面一定塞了别的什么东西罢?”
    他轻声笑了笑:“我猜,定是桐关的布兵图了。那时候慕容骁就用过这招,可是迟钧比他老辣多了,一直按捺不动,这次借我之手把消息传出去。到时候里应外合,一举拿下襄都,齐襄迁都之后也必然元气大伤。”
    绛华皱着眉:“迟钧这个人,看起来很讨厌。”
    “反正我和爹爹都打算等这件事情过去后就辞官,以后也没和他同朝共事的机会。他再讨厌,也是皇上要天天对着的,你说是么?”裴洛躺下来,看着头顶的床幔,心思千回百转。
    迟钧这样的人,太过厉害。眼下北燕已灭,齐襄也是岌岌可危,这样的人物即使在乱世一样能独当一面。若等南楚的局面稳定下来,也该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不管是迟钧还是他们裴家,只会是一个下场。
    裴洛辗转反侧,眼见窗外渐渐亮起来,心中最后一点疑虑也淡了。
    翌日傍晚,迟钧便找上门来,脸上似笑非笑:“裴大人,兵部刚收到桐关告急的文书,除去报信人在路上耽搁的时候,只怕现在桐关已经被南楚攻下了。而桐关一破,就轮到襄都了。”
    裴洛看看他身后的一队禁军:“迟大人找我,该是有什么指教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