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拓后来从边关回来,供职吏部,一直住在慕府。现在慕府被收回,新拨下来的府邸还没收拾好,他便暂且租了外城的宅子。
    绛华找过去的时候,秦拓正要出门,见到她时便道:“我正要去找你。你应该已经知道裴家发生的事了罢?”
    绛华不像他这样镇定,还能慢条斯理地说话,连忙催促:“我全都知道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拓低声道:“进来再说罢。”他走进天井,便将门带上,慢慢道:“其实你不必担心的,布告上写的只是一个幌子,并不是相爷他们真的犯了事。”
    “幌子?”绛华疑惑地看他。
    “是这样的,自从北燕国灭之后,齐襄那边开始有了异动,这几日南都中也出现了不少外地人,怕是齐襄那边派来的探子。早些时候,齐襄曾和我们有使节来往,那时裴兄就当过向导,和那边的官员比较相熟。那时候我还在北边,对国都的事情也不太了解。只是知道,裴兄暗地里同齐襄那边的人有联系,这件事皇上和相爷都是知道的,可以说也是皇上授意的。”秦拓顿了一下,又接着道,“我们同北燕这一战之后,损伤很大,已经不能再同齐襄正面在沙场上对抗。所以皇上才下了衣带诏,表面上是要处斩裴氏满门,其实是想让裴兄借着这个机会混到齐襄去。这样说,你明白了么?”
    绛华想了想,问道:“你的意思是,齐襄的探子会来中途劫人?”
    秦拓微微一笑:“差不多。”
    “如果他们不动手呢?这么多人不就枉死了?”
    秦拓一怔,隔了片刻才道:“不会的。”
    绛华愤愤道:“现在都昭告天下了,到时候中间出了差池,还能收回去吗?不是说皇上都是一言九鼎,他会收回自己的成命吗?”
    秦拓按住她的肩,沉声道:“绛华,你先别着急。从天牢到东街这段路上,这几日都有一些人频繁出没,所以中间是不会出现差池的。”他迟疑半晌,还是道:“我知道你有办法救人,但是你不能这样做。我和凌将军这几日都在忙这件事,再过几日,将士们都会一拨一拨混进齐襄,到时里应外合,一定能让他们在边关的大军退兵。”
    绛华看着他,只见对方眸中幽深,看不到底:“你知道我有办法救人……?”
    秦拓苦笑道:“我自然知道的。那一晚在河堤上,从头到尾我都看得清清楚楚。你刚来的时候,说起家中遇到强盗这件事,我就去那个村子查过了,就知道你这番话一定不是真的。而你的容貌很像北燕人,所以我才会一直误会。”
    绛华太过震惊,反而说不出话来。
    “我去那个村子的时候,就听那边的人说,早在两日前就有人来问过这件事了。我猜一定是裴兄。”秦拓缓缓道,“若不是那晚在河堤看见你,我也想不到会是这样。我想你的身份,裴兄还是不知道罢。”
    绛华只觉得心绪纷乱,茫然看他:“秦拓,如果裴洛知道我是……妖,他会怎样?”
    秦拓微微一笑,宽慰道:“换了是我,也未必会在意。不过你若能保住这个秘密,不到不得已的一日,就不要说出来。你不知道这里有些人是如何对付妖魔鬼怪的,何况,自古以来都有一句话,妖孽作祟,会动摇国本根基。到时候,裴兄也未必有法子保住你。”
    绛华顿觉委屈:“我怎么可能有本事动摇国本根基?”
    秦拓还是笑:“好了,你现在放心了没有?不如在这里等消息罢,凌将军一直守在那边,有什么变故会来告诉我的。”
    绛华想到那条锦带上的五个名字,不觉问:“除了相爷,裴洛,你和凌将军,还有一个人是谁?”
    秦拓长叹一声:“你看过那条锦带了?还有一个人我们都不知道,不过等到了齐襄,就会知道是谁了。”
    他话音刚落,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院门立刻被人重重推开。凌镇予气息未定,隔了片刻才道:“出了一点变故,那些人只带走了裴将军,相爷却还在。”
    “翻过这座山头,就过了桐关,之后由官道走,就能到齐襄的都城襄都了。”凌镇予靠着树干坐在火堆边,轻声道,“桐关是襄都唯一的屏障,最近一定盘查很紧,便是走卒商贩都不能过。我带的这一拨人数虽然不是最多,却是万里挑一的精兵,只是要同裴将军会合,还是需要姑娘帮忙了。”
    绛华用树枝拨了拨火,微微一笑:“一切都按凌将军说的办。”
    其实就算凌镇予不打算带她走,她也会自己去。一直是裴洛为她安排这个布置那个,她却没有为他做过什么。裴洛的处境一定很困难,就是这样,她才更想在这个时候陪在他身边。
    绛华有点心虚地想,估计过两日裴洛见到她,一定会大发脾气。
    其实该生气的是她。一切变故来得那么快,根本就没有任何准备。孤身陷入齐襄的国都,稍有差池便是没命。裴洛就算再有本事,在那么一个地方,也只能束手无策。
    她想着这几日发生的事情,越想越不对劲。
    当今皇上下了这道密诏的时候,也给裴家安上了一个重罪,到时候这个罪名还会洗清吗?无论如何,这条计谋本身就太过冒险,万一中间出了差错,岂不是裴家上下十几口人全部都要枉死?那道密诏中,第五个人的名字又是谁?
    绛华忍不住问:“凌将军,我记得刚回到南都的那一天裴洛就和我说过,他和相爷都有心外调,为什么现在会成这样?”
    凌镇予转头看她,慢慢道:“那日裴相爷的确是在朝堂上这样说的,但是皇上没有准奏,过了两三天便颁了这道密诏下来。相爷想外调的折子就便压了下去。”
    “就算现在裴洛到了襄都,毕竟曾是南楚的臣子,也不会有什么实权的。”
    凌镇予压低声音,缓缓开口:“其实,裴将军过去,也只是幌子罢了。他是给那锦带里最后那一位当幌子的。”
    绛华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皇上说,那是他埋下的最后一步棋。北燕虽然已经不在了,但是南边的危机还是没有解除。眼下皇上最宠爱的赵王成了太子,皇上自然想着给他铺平前路,让太子殿下安枕无忧了。”凌镇予这番话没有说得很明白,只是点到为止。
    可这安枕无忧中是不是还有铲除朝中重臣这一项?
    绛华听得头皮发麻。这个世上竟然会有这么恶毒的计谋,更恶毒的是,明明所有人都知道前路有多危险,也只能往里面跳。
    她开始明白裴洛为什么会露出这种倦怠的表情了。
    紫杀(2)
    裴洛站在桐关城楼之上,遥望北面。城楼上凉风习习,拂面而来,却也吹不去心底的阴霾。忽听身后有人走过来,脚步虚浮,一听就知道那人未曾习武。那人走到他身后,笑着问:“裴将军可是还在想着南都那边的事?那昏君这样对待重臣,已经不值将军为他效力了。”
    裴洛回过头笑了一笑:“王大人不必这样客气,我已经不是什么将军。”
    那王大人看着他,像是想从他眼中看出一点端倪:“裴兄在北燕打的那一仗,还有谁不知晓?到了襄都,圣上定会册封裴兄为大将,这点毋庸置疑。”
    “王大人,你实说罢,若是你们要带我去襄都,现在也该是到了。为何还在桐关停留?”
    那王大人脸上颇为尴尬,斟字酌句:“裴兄稍安勿躁,这些其实都是迟太尉的意思,太尉大人做事一向小心谨慎。”
    裴洛点点头。他改投齐襄,终究还是南楚人,别人提防他也是应该的。
    忽见一个侍卫跑上来,脚步急促,大声道:“禀大人,太尉大人已经入桐关了!”
    那王大人容色一正:“快,快去为迟大人引路。”他转过头望向裴洛:“裴兄,我们快下去罢。虽然今后你也会知道迟钧迟大人,但是我先提一提,他是个棘手的人物,当初就是他一力反对用你。等下切记谨言慎行。”
    裴洛微微笑道:“我记着了,多谢王兄提点。”这位王昀王大人官拜吏部侍郎,这几日一直待他甚为和善,点醒良多,似乎处处相帮。密诏上确是还有一个名字,却不知道是谁。他只能在心中猜测,不敢贸然试探。
    两人走下城楼,只见一位身着深红官袍的男子疾步走来。那人面目平庸,看过一眼之后几乎不会留下什么印象。
    王昀走上前抬手作揖:“下官见过迟大人。”
    迟钧看也不看他,径自盯着裴洛,眼神锐利,就如孤狼一般,明亮而冰冷。裴洛心下一顿,这样的眼神,绝对是双手沾满血腥的人才会有的。他回望过去,没有半分退让,只见迟钧呵呵一笑,眼中的光芒收敛,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裴公子,久仰了。”
    裴洛微微一笑:“太尉大人。”
    “在下早就听闻裴公子的事情,知道裴公子文武双全,颇有用兵之道,设计灭了北燕名震天下的轻甲骑,今日一见,果真是丰姿清华。”
    裴洛原来也是文官出身,对方这些话一出口,就知道其中另有文章。
    果然,只听迟钧继续道:“如今人也见过了,也该见识一下裴公子的功夫了。”
    王昀一下子连脸色都变了:“太尉大人,这万万不妥。眼下我们同南楚虽南北对峙,却还没有开战。如果贸然出击,恐怕不好。”
    迟钧一摆手:“这有何关系?听说眼下在南关驻守的有一半是裴公子的旧属,领兵的秦拓将军更是裴公子的朋友。两军对阵,怎么说也要先招呼一声。”
    裴洛看着他,慢慢道:“好,不知两位大人愿不愿同行?”
    如果他不答应,那么恐怕也不能活着到襄都;如果答应了,他必须要和旧日麾下的将士为敌,这样一来,他原来在军中的地位可就毁掉了。迟钧所为,不过是要让他在南楚彻底无法立足。
    迟钧呵呵一笑:“裴公子既然都这么说了,在下一定要去见识一下的。王大人,你也一起来罢,免得别人说我失了公允,不善用人才。”他话音刚落,身后立刻有人捧了一张弓一壶箭上来。
    裴洛接过,但见长弓触手处有篆体刻着擎日二字,正是傅徽送给他的那张弓。他抽出箭壶中的羽箭,只见箭尾刻着一个裴字,这也是他原来用的。他看着迟钧,淡淡一笑:“没想到迟大人连这些东西都找出来了。”
    迟钧眼中明亮而冰冷,缓缓笑道:“裴公子过誉了。”
    军号悠长,战马嘶鸣。南关吊桥放下,城门吱嘎打开,一队骑兵缓行而出,战旗之上绣着一个秦字。
    裴洛慢慢低下身,将长弓挂在鞍边,拿起长枪。
    迟钧突然道了一句:“在下听说,两军对阵,如果其中一方的主将战死阵前,那一方的士气可就溃散了。这句话不假罢?”
    裴洛抬起头,眼神如冰:“迟大人莫不是想让我一人出入敌阵,取下对方主将头颅罢?”
    王昀是文官,从来没见过这等阵势,冷汗直流:“迟太尉,这个……未免也太难为人了,就算是骁勇善战出了名的北燕人也做不到。”
    迟钧倾下身,取出裴洛鞍边挂着的箭壶中的一支箭:“慕容骁以一人之力,可以用三支羽箭刺杀傅徽。这秦拓,难道还能比得上傅徽吗?”
    裴洛盯着他手中拿着的那支羽箭,点了点头:“那我就试试看。”
    迟钧松开手,那支羽箭咣当一声又回到箭壶。
    只见南楚大军中,秦拓一人勒马而出,扬声道:“裴兄,许久不见。”
    裴洛长眉微皱,突然纵马向他疾驰而去,手中长枪带起风声,隐约有石破天惊之势。秦拓举抢格挡,眼前火光一现,他身子摇晃,几乎被这一股巨大的冲力带下马去。
    裴洛气息未定,缓缓道:“秦拓,看来你我注定要有这一战。”
    秦拓微微苦笑:“是啊。”
    裴洛拨转马头,回马一枪疾刺。秦拓将长枪一沉,不避不闪,径自刺向对方的小腹。两人这般打法,已经是不顾生死地相搏了。
    王昀本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穿不动盔甲,身上的薄衫几乎被冷汗浸湿了。他沉声道:“迟大人,你看他们这下去就是两败俱伤,裴大人的诚心,每个人都瞧得见,还是收兵罢。”
    迟钧慢条斯理道:“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在做苦肉计?两败俱伤更好,反正都是南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