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马,用马鞭在沙地上写写划划:“等下北燕轻甲骑兵到这里的时候,我们将兵力分为两股,两头包抄,把他们赶到前面去。引他们到沙地中的将士,就沿着之前标出来的路穿过去,其他人往旁边分散。万一不小心被困在沙石流里,也不要惊慌,裴副将已经在附近布下人马,到时会把人拉上来的。”他直起身,掸了掸手上的沙土:“好了,各位把这道军令传下去,我们要准备出发了。”
    他转身在马镫上一踩,端坐马背,微微眯起眼遥看远方。
    大约过了一炷香时分,只听远处传来阵阵响动,地面震颤,那是铁蹄踏下引起的震动。裴洛缓缓握住挂在鞍边的长枪,盯着高坡之下的动静。忽见一队人马疾奔过来,马上打着青蓝色的南楚战旗,他一拨马头,扬声道:“出发!”
    沙土飞扬之中,后面追击的一排排北燕轻甲骑也赶到,衣甲齐整,战马神骏,鲜红的旗帜迎风展开。
    裴洛迎面策马赶去,只见对方主将之中赫然有哈尔穆和颐狼在内,暗自觉得运气不错。若是这一役能将对方两员猛将击毙,北燕必定军心涣散,士气低落。
    颐狼一眼瞧见他,立即纵马上前,长枪横扫。裴洛举枪格挡,只听铮的一声清响,火光四溅,他拨转马头,又向前扬鞭疾奔,果然听见身后马蹄声响,对方立刻追了上来。几番交手,他于北燕轻甲骑已经十分熟悉,每每快被追上之时,就掉转方向抄小道走。
    然而南楚的轻骑兵依旧损伤惨重,还未到约定的地方,已经被屠杀了一小半了。
    林未颜啧了一声,突然抬手将头盔抛下,手指微动,将铁甲的系带解开,掉转身迎向颐狼。颐狼举枪疾刺,林未颜用力格开对方的长枪,转身拍马便走,经过裴洛身边时道了一句:“那个人留给我,我说过要报仇的。”
    裴洛一枪将一名轻甲骑兵钉在地上,干脆地说:“好。”他抬头看去,只见前方不远处便是那片沙地,精神也为之一振,将长枪挂在鞍边,抬手解开铁甲,抛在地上。
    待靠近沙地时候,南楚骑兵都开始勒马慢行,排成一队,慢慢穿过沙地。
    哈尔穆一挥手,扬声道:“大家追上去,一个都不要放走了!”言罢,当先一骑直冲上去。
    裴洛勒马在沙石流间的实地上前行,闻声回头看去,只见北燕轻甲骑直冲过来,还未行至一半便陷落在沙土之中,战马哀鸣,惊呼连连。他缓缓吁了一口气,虽然损伤不小,这个计策终是成功了。
    突然听见身后一人长声惨叫,背心插着一支长枪,摔落在沙石流之中,很快被吞没了半边身子。裴洛长眉微皱,忽觉一阵冷风袭来,身下战马嘶鸣,后蹄竟被后面扔来的一柄短刀斩断,骤然向旁边摔去。
    这一下来得突然,裴洛还没来得及稳住身形,又有一柄长刀挟着风声砍到!他低下身闪避开去,身形失重,摔到了沙石流中。很快的,双腿便被绊住,几乎动弹不得。而之前偷袭的那人虎吼一声,又挣扎着扑过来。
    只见一片鲜红的血珠飞溅起来,几乎将脚下的沙砾染成红色。裴洛手中握着短刀,正深深刺在对方胸口,而那人依旧举着长刀,却再无力砍落。裴洛死里逃生,极力平复着呼吸,耳边嗡嗡直响,用力将短刀拔了出来。
    只见倒下的那人,正是被称为北燕第一勇士的哈尔穆。
    他气息尚未平稳,忽听一声马嘶嘹亮,颐狼眼中血红,弃了坐骑执枪扑来。裴洛但见眼前寒光一现,也不知从哪里来了力气,竟从沙石流中挣扎起来,往旁边一滚。颐狼这一枪重重扎在他原本的所在之处,一直没过小半枪柄。
    裴洛大半身子都埋在沙土之下,再也怎么用力也无济于事,反而下陷得更快。只见颐狼拔出插在沙土中的长枪,身子前倾,将长枪高高举起,倏然刺下!
    裴洛避无可避,漆黑的瞳孔微一收缩,定定地看着颐狼的身躯完全遮住了头顶的日光,青森森的枪头一寸一寸靠近眉心,寒气扑面。
    只听扑的一声,颐狼胸口突然透出一截枪头,鲜血喷涌,嘴角有道血痕慢慢淌下,身子一斜往旁边摔落,立刻被沙石流吞没了。
    林未颜站在后面,汗湿重衣,满身血污,胸口不断起伏,缓缓道:“我亲手报仇了……”他虽是笑着,眼泪却突然顺着脸颊滑落,身后日光明媚到晃眼,在他的侧颜勾勒出一道耀眼的金边。
    裴洛看着他,也微微笑了:“你亲手报仇了。”
    犹记北地寒风暮色之中,带着哭腔的咒骂,一遍一遍嘶喊着,却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林未颜胡乱抹了一把脸,粗声道:“这里沙子太多,都掉进眼睛里去了!”
    裴洛微微闭上眼,复又睁开,还是笑了。
    此刻眼泪落下,已经不会惊动了克制罢?
    只见一根绳索远远地扔过来,裴潇站在实地,看着他们:“我们要快点赶回去,好好地庆祝一晚上。”
    林未颜咧嘴一笑,拉住绳索:“也对,我们今天可是打了个打胜仗,这次是真的值得好好庆功了!”
    裴洛筋疲力尽,拖泥带水地踏上实地,还没站稳,就见兄长快步走来,一把抱住他的肩。他眼前发黑,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
    裴潇低声在他耳边道:“宣离,我们会打赢的,一定会赢!”
    裴洛闭上眼,轻轻笑着:“是,我们一定会赢。”
    隆庆廿八年六月,南楚于铘阑山脉西击溃北燕主力,名震天下的北燕轻甲骑在此一役全军覆没。
    同年七月,南楚收复燕云十三关,直逼北燕国都临汾。七月末,北燕主帅姚倘领兵突袭,遭伏兵,殉。
    同年八月末,南楚全军休整完毕,长驱直入,兵临临汾城下。
    番外 倾盏
    丝竹悠扬,靡靡之音,撩人心弦。
    慕容骁推开身前矮桌,脚步虚软,踉跄着站起身来。
    周遭是脂粉淡淡的香气,中央的舞姬赤着雪白的双足,旋身起舞。被人劝了几次酒,酒意上脸,胸中有股说不出的厌烦。
    依稀熟悉的一幕,只是一个人站在自己面前,笑着伸出手来:“燕大人胸中想必有凌云抱负罢,本宫愿助大人一臂之力。那么大人愿意拿出怎样的诚意来呢?”
    慕容骁撑着矮桌,闭上眼吐息:就算现在想起来,还会是眼前一片通红的愤怒。这个屈辱的记号,便要跟着他一辈子,就算他纵横沙场教人闻风丧胆,还是抹不掉。
    “慕容大人,是这歌舞不入青眼吗?还是酒菜不佳,服侍的女侍容貌太粗陋?”姚国舅一句话,顿时让宴会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他的身上。
    慕容骁缓缓直起身,语气平淡:“姚大人,下官酒量低浅,有些不舒服,想出去吹吹风清醒一下。”
    姚国舅含笑看着他,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来人,扶慕容大人去后面休息。”
    “大人好意只能心领了,下官想一个人去走走。”他不待对方回答,慢慢离开宴请的花园。
    夜间凉风吹到他脸上,酒意微散,他跪在长廊尽头,干呕了半天,脸色发白。
    慕容骁慢慢扶着凭栏站起身,又捂住嘴角咳嗽。被卸了将军之位回到临汾,唯一存在过的,就是在战场上拼杀留下的旧伤,咯血的次数比在清苦军营中还要多。
    远处不时传来嬉笑喝彩的声音,将丝竹之声都盖过了。
    漠北的战事再不和他相关。那么,以后的日子如何,他也不放在心上。
    在长廊里站了半晌,又转身回宴席。姚国舅要寻他的麻烦,他怎么也是逃不掉的。往回走了几步,忽听一阵脚步声急急往他这里过来。只听一个年轻低沉的声音道:“姚兄,你寻慕容大人怎的?”
    慕容骁一怔,站着没动。
    只见两位锦衣华美的年轻公子迎面而来,其中一人看见他,脸上堆起笑意:“原来慕容大人你在这里,家父让我好好招待大人你呢。”
    慕容骁只看了那位姚国舅的公子一眼,眼神一转,看着另一人的脸上:“苻琰苻大人?”苻琰是当朝太傅苻勋的独子,官拜骑都尉,统领临汾禁军,也算是年轻有为了。
    苻琰的声音还是低沉温和:“慕容大人。”他这样的人,便是站在朝堂百余官员中还是很出挑,神态言词柔和,可是这种柔和中还是带着一股高人一等的意味。他看着慕容骁,目光掠过对方微有压皱的衣袖,又慢慢移回脸上,眼中是不动声色的轻蔑。
    那姚国舅的公子微微笑道:“慕容将军在边关打仗的时候,家父一直都是赞不绝口,尤其是将军竟然想出了妙计,在一夜之间攻下南楚固若金汤的燕云十三关,了不起,当真了不起。”他语气一顿,又带上了些许恶意的笑意:“不知大人是如何定计夺下燕云的?我似乎听说南楚的太子殿下还帮了大人一把,南楚那边都发了檄文废立太子。那南楚的太子性喜龙阳,慕容大人你没怎么样罢?”
    慕容骁眼角一跳,眼中清冷:“多谢姚大人关心了。”
    姚公子突然拔出身上的佩剑,咣当一声丢在脚边:“听说慕容大人的剑术是真才实学的,不如就舞几下给我们两个助助酒兴?”
    苻琰轻轻一笑,语气低沉温和:“姚兄,看舞剑,怎么还是女子的入眼些罢?”
    “哎,苻兄,你这就是不懂了,慕容将军怎么能和那种胭脂俗粉相比?”他说到将军二字,还特意加了重音。
    慕容骁缓缓低下身,衣袖一卷,已经将长剑接在手中。
    苻琰眼中轻蔑更盛。
    只见寒光忽起,姚公子慌忙后退,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只听当得一声,头上束发的簪子已经被削断,发丝散乱,又听哧的一声,衣襟被正中划开,皮肉却不伤一分。慕容骁举剑踏前一步,眼中清冷如映秋水。
    苻琰身形一动,反手去扣他的脉门,才刚沾到对方的衣袖,忽觉腕骨剧痛,只听咔的一声,竟是被慕容骁硬生生地将手肘从关节处卸了出来。
    慕容骁手上用力,将他的手臂扭到背后。苻琰额上冷汗直冒,还是忍着一声不吭,突然膝上穴道一麻,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
    “既然做得出,又何必怕别人说?”苻琰偏过头,咬牙的动作十分明显,几乎将俊颜给扭曲了。
    慕容骁身上杀气一现,将手中长剑贴近他的颈,语气淡淡:“那么,你告诉我,你有这个能耐说这些话么?”
    苻琰气息急促,咬牙切齿,颈上微凉有血淌下来。
    忽见眼前火光一现,姚公子立刻反应过来,扑上前道:“把慕容骁给我抓起来,送到水牢去!罪名是酒后械斗,刺伤高官!”
    慕容骁抛下长剑,推开执兵器上前的人,语气如冰:“我自己会走!”
    一顿酒席最后吃到水牢,这也算是北燕建朝百年来第一遭。
    慕容骁在水牢待到第四日,便被放了出来。水牢森冷,现在已是初夏时令,倒不算太难熬了,反倒是那日空腹喝了不少酒,四天不进食物,头昏目眩,脚步虚浮。
    水牢外面停了一辆马车,车帘掀开,露出当朝太傅苻勋的脸:“慕容大人,请上车。”
    慕容骁慢慢走过去,立刻有人在马车下放了锦墩,扶着他走上去。苻勋在马车中摆起一张矮桌,盘子里摆着菜肴,亲自盛了一碗热汤递过去:“先暖暖身子罢,你四日没进食,莫吃得太快了。”
    慕容骁垂下眼,只觉得马车晃动,慢慢前行。
    苻勋敲着桌子,轻声道:“你的性子一点都不像你爹爹。”苻勋娶的是当朝公主,也是现任北燕王上的妹妹,论起辈分来,慕容骁还算是他的子侄。“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极刚易折,你和你爹爹的性子一样烈,但是他是因为烈性而软弱,你却能遇强而上。”他说话很慢,斟字酌句,“眼下边关的情形并不好,你可能马上要恢复原职了。”
    慕容骁讽笑道:“原来是战事吃紧。怎么打不赢的时候就突然想到我了?”
    苻勋只当是没听见,又接着道:“虽然有人在朝堂上力荐你重新领兵,可是大多数人还是反对。但这一日也不会太久的,从今日开始,你就不能再荒废武艺了。”
    “不会有这一日的,我身上的硬伤,就算是官复原职,也不会有将士服我了。”
    苻勋盯着他,语气沉重:“慕容骁,你的锐气到哪里去了?在临汾这一个月,已经把你的锐气全部都磨平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