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2)
谢流岚看着那双倔强的眸子,如同暗黑火焰,刹那间燃尽一切。他的身子不易察觉地轻颤了一下,轻推开她渗着冰凉的手掌,又重新坐回了椅上。
“是的,我想去,我想你知道,我是爱你的,一直都爱。我本是犯官之后,不论怎样的好学上进,仍旧免不了受人的歧视,也许你是第一个肯用正常眼光看我的人。我真的很感动,我是真的爱你。可是,直到我遇到皇上,你知道那时我身无分文,又患重病,那样子真是惨不忍睹。而皇上却并不在乎,不仅救了我的命,还照顾我,所以我不能拒绝皇上的请求。”
金兽烛台上红烛摇曳,萦萦火光将他的身影拖曳在乌砖的地上,重重叠叠地压在一片破碎的光影里。
无法逃避的他,双眼里宛如有秋水流光,淌过了痛苦的影。偌大的室内,无边无际的沉暗,让他呼吸不得,最后化作了一声忧伤的叹息:
“唉,这些年我在灵州,一直活得像个病人,爱不得的苦、相思入骨的苦、嫉恨交加的苦,还有郁郁不得志的苦……每当清晨我用铜盆中的清水洗漱的时候,都下意识地先闭上眼睛,我怕,真的很怕,怕看见自己半人半鬼的样子……我负你在先,害你在后,这一生一世已经是辜负了你,那么请再允许我自私一次,让我走吧。”
夜宴呆住了,站不稳似的摇晃了几下,才颤抖着声音问:“你真是残忍,这么多年你终于承认爱我,却要选择离开我?”
他自嘲似的苦笑了一下:“我想去北狄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我不想再受这种折磨,请你原谅。”
“和锦璎吗?”
谢流岚慢慢闭上了眼睛,眉锋蹙起,带着些许的迷惑,还有几丝痛苦。
“也不是不可能,她说可以劝悱熔写一封休书,她知道我的一切,可是她不在乎,也许我可以……”
“为什么我不行,为什么?”
夜宴凝望着面前的男子,鼓起勇气开口,手却已经紧紧地握成了拳,那长长的凤仙指甲,已经深陷在了血肉之中。
谢流岚睁开眼安静地看着她,儒雅的容颜上隐约地带了一抹刻骨的沉痛,水一般的眼里却蕴含着让人窒息的温柔,两种奇异的情感交织在他的面上,也同样挣扎在他的心中。
“夜宴,你是皇上爱的女人,我答应过皇上,我不能爱你,不能……现在你又怀了皇上的骨肉。在这里,在你的身边,我怕,也许有一天自己会发疯……”
明明是已经预知的答案,夜宴仍是忍不住勾起了殷红的嘴角,露出了一丝似残忍又似苦楚的神情。
“……请你原谅我的自私……”
“谢流岚,夜氏的女人一向都很执著,即使我不爱你,即使你不爱我,我也决不会放开你。”她的面容上浮起决绝而残忍的神色,肌肤的莹白和烛光的昏黄终是混合成了一抹冷笑,“我,夜宴,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放手,什么叫放弃,从来没有人教过我。这世上任何事物只有我不想要的,绝没有我要不到的。只要想,就要不择手段地得到。谦让、牺牲、奉献,那都是弱者为了掩饰自己的无能而狡辩的行为,夜氏的血液里从没有这几个词,没有……”
谢流岚却只是看着她,神色平静而冷淡,仿佛事不关己一般。然后起身,向她走来,青色泛白的衣袍随着他的步履微微振动,和着烛火的斑驳光泽,仿佛是临近枯萎的叶,透着一种生命即将逝去的凄凉走到了她的近前。他细心地把她鬓间零乱的碎发拢起,笑着眯起眼睛,柔和勾勒起的唇角,清雅得让她无法移开视线。
“你相信报应吗?当年的一念之差种下今日的因果……我们即使是死了,只怕也都是奈何桥畔徘徊不去的冤魂吧?何苦,又是何必……”
谢流岚在凝视了她很长时间之后,猛然转身,毫不犹豫地离开。
他腰间的玉佩摩擦着衣摆的声音,伴着他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夜宴疲惫地把面颊埋在了掌心。
红烛在夜的沉淀中暗去,如丝黑发上的金步摇在逐渐黯淡下来的烛光中飘荡,鬓间似乎还残留着他的体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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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3)
她瘦弱的肩膀不住地颤抖,无声地抽搐着,分不出是哭泣还是狂笑。
“什么叫放弃,我不知道……什么叫成全,我不知道……什么叫让你幸福,我同样不知道……因为从没有人教过我,从没有人……”
夜色已经深重,夜宴从梦中惊醒,掀开重重藕荷纱帏,玉水阁中的红烛,燃得已经接近了赤金烛台。青花缠枝的香炉中有淡淡细雾飘出,空气中迷漫着馥郁的佛手柑香气。
她无法入睡,隐隐地似乎有呜咽传来,那是一种压抑的、悲怆到魂魄里的哭泣,就好像失去了另一半生命的孤狼,哀伤已渗入骨髓。
夜宴静静地穿过长廊,顺着影影绰绰的烛光走到了西厢。糊着蝶影纱的窗子半开着,她站在阴影中,看见他枯瘦的手支撑在苍白的面上,烛火劈啪着映出痛苦的光影。大滴大滴的泪珠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在他浅青色的衣摆上,晕出斑驳的泪痕。
他缓缓地伸出因为过度紧握而僵硬麻木的手指,静静地、轻轻地伸出,然后又缓慢收回。原来,被爱和憎恨所扭曲纠缠的那种难以忍耐的疼痛,已经在他们之间留下了一道无法逾越的伤痕。
流岚,她的夫君啊,原来他和她一样痛断肝肠,原来他们都是如此痛苦。
可是她决不放手,如果要拿一个人的痛苦来成就他和她的幸福,那不如让所有人一起来痛苦。
很长时间以来,夜宴只要一闭上眼睛,就必然会被悲鸣而惊醒。许多时候她已经无法分清,是他的,还是自己的。每个夜晚都是这样重复着,即使是最高级的佛手柑也无法把他们带入安眠的梦境,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苦痛啊!
但是没有关系,只要他还在自己的身边,即使痛苦她也甘之如饴。这一生一世他无论是幸福还是痛苦,都只能在自己的身边,他别无选择。他的心不在自己身上也没有关系,最起码她得到了他的人。
夜宴轻笑着转身,迈下台阶,天际云遮雾掩一弯朦胧月牙,庭院中花香肆溢,浓光淡影,稠密地交织重叠着,笼罩在一片银色的光晕中。夜宴突然觉得脚下一阵寒凉,低头看去,原来她走得匆忙,忘了穿上丝履。
天阶月色凉如水,她伸出手臂,用力、用力再用力地抱紧了自己。
第二十一章(1)
陪都洛州,离宫。
四月间的洛州,夏日来得别样凶猛,烈日炎炎带着闷热的气流,袭至离宫殿中。
绿纱糊着的窗子,映着院中的树阴,宫人也耐不住热,素手急急地拿起桶中的屉子,把冰块添在里面。
泛着寒气的牙黄琉璃冰桶,陈设在殿内的木架之上。
很快,冰块抵挡不住夏日的酷暑,融化的冰水顺着桶底的孔流出,滴滴答答落在架下的盆中。
尽管凉气从那些圈孔中散发着,倚在绿纱窗前的夜宴,还是情不自禁地想起灵州的四季如春,心中难掩一阵烦乱,挥退了要跟随于后的宫人,步出了殿外。
离宫的庭院,和皇宫比较起来,更多了一些曲径通幽的天然之色。
复廊透迄曲折,山石深幽空灵,南依临波湖,并有石板曲桥延伸至湖水中央的水心亭。
离宫的庭院巧妙地运用了水天之色,太湖石假山林立,险壁、悬崖、奇峰、幽岩和碧水贯注其中,远远望去,显得幽深清冷。
她绕上了假山的盘山曲道,迤逦的密色儒裙下,绸缎的绣鞋上珍珠串成昙花,随着脚步踏在石路上,发出哗哗的声响。
直达山顶,鸟瞰全园的景致。夜宴蹙起了眉,只是沉郁地静静看着北方,一只手抚上已经隆起的腹部,脸上浮现出一种与其气质相悖的阴郁神情。
这个孩子好像一把强烈的火焰,在她的心头越燃越旺,炽热得难受。
忽然间听到身旁有脚步声响,回首,锦瓯已经站在了她的身侧。
瞬间,凝眸相对无语。
夜宴忽然觉得有些心慌,下意识地怕他看出什么,忐忑间,手已经被紧紧抓住了。
“在做什么?站在这里很危险。”
阳光投射在他英挺俊美的五官上,染了一层鎏金的妖艳味道,他轻轻地拉过她。
“有些闷,就四处逛逛,这里的景色很美。”
“怀孕的人怎么可以攀高!” 锦瓯嘴里虽然埋怨着,脸上却笑了出来,眼角唇边不自觉地露出温柔神情,“出来走走,也要有人跟着才好。”
“锦瓯!我只是怀孕而已,走路又不碍什么事,再说天气闷热,我不喜欢那么多人随在身后。”
“不行,朕不放心,万一……”
锦瓯语气轻轻的,一只手温柔地抚上她的腹,一只手揽着她的肩,却在瞥见她轻蹙起的眉时,顿住了话语。
“万一什么?”夜宴微微地仰着头,冷冷一笑,如水的墨色眼波浅浅流转,颦起的眉尖上漾起了不耐烦,“我不逛了好吧?”
被这样的眼神一瞥,锦瓯立刻无奈地投降。
“好吧,好吧,现在你是万岁爷,朕陪着你走走好了。”
“你啊!”
两人相携下了太湖石的假山,石路旁的花开得繁复错落,明媚的日光透过如荫的绿柳,照着地上交缠的两个人影。
玫瑰紫的罩衫,长长的衣摆拖曳在青石地面上,仿佛是被染了色的河流一般蜿蜒。
锦瓯无声地陪着她走,从侧面看着夜宴的面庞。
夜宴长长的睫毛微微下垂,在眼睑上投下深重的影子,睫毛下漆黑的眼眸,层层暗色,渲染的眉目之间自有一丝难舒的惘然。
这样的夜宴,让锦瓯看了觉得有些心疼。
他握起夜宴的纤细手指,忧虑地皱了一下眉,最终,还是笑着开口:“夜宴,御医说,心情舒畅对孩子才好,你要开心点,凡事有我,你说这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
“你喜欢哪个呢?”清秀的面部浮动着一丝稳定的淡漠。
锦瓯伸手搀扶着夜宴走下了一级石阶,一向倨傲的眸子掩不住一丝憧憬,微笑着开口道:
“朕都喜欢,但要是女儿,会更好,朕会爱她的,就好像爱你。”
听了他的话,夜宴心跳得难受,用力地咬住嘴唇,半晌,才出声。
“就像父皇爱锦璎那样吗?”
“夜宴……”
第二十一章(2)
“你知道,我小时候真的很羡慕锦璎,父皇和你的母妃那么宠爱她,我……”
“一直都想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锦瓯接着她的话语,继续说了下去,美丽的眼睛微微有些暗淡。
夜宴看着自己身旁的男子,优美而细长的眼睛深沉如海,淡淡的,带着清冷的,却透着无法形容的寂寞和哀伤,明明是深深隐藏的感情,却被她轻易看了出来。
也许是因为他们太过于相像的缘故吧,想到这里她的心里没来由地一阵心跳。
锦瓯看着一脸淡然的女子,然后苦笑:“其实,朕以为你比朕强些的,你至少还有母后。朕依稀还记得,你的母后总喜欢坐在梳妆台前,紧紧抱着你,那时朕真的很羡慕你呢。”
“羡慕吗?其实也没有什么可以羡慕的……”
夜宴幽幽地叹息着,喃喃自语,那神色迷蒙而又惆怅,忽然,她又冷冷地笑了起来。
“为什么?”锦瓯疑惑地拧起眉毛。
“什么为什么?”
锦瓯忆起刚刚她隐忍的神情,心里一阵窒息般的痛苦。
“朕从来没有听你提起过你的母后,偶尔几回提起时你都是很奇怪的样子,这样的神情并不是幸福,告诉朕,为什么?”
“没有什么,真的,没有什么。”夜宴仿佛梦游般地呓语,阳光映在她蜜色的衣裙上,显出有些冷冷的辉白,殷红的唇反复张阖了一下,才缓缓道出心中刻骨铭心的记忆,“其实你说得没有错,她是很喜欢抱着我低低细语。”
锦瓯静静地站在那里,日光从杨柳绿阴之间洒落,把明黄的衣袍沾染了一抹青灰的色泽,带起温柔的苍郁。
“细语?”
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