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股烟冒了出来,液体的颜色也由红变紫,由紫变成水绿。陌生人把杯子放在桌上,突然狠狠瞪了我一眼。
    “好吧,”他说,“仔细选择一下吧。您可以马上离开这间屋子,也可以呆在这里,看看一种新奇的东西,一种科学上未知的东西。您可以变得富有、成功、有名望,只要相信就行。”
    “先生,”我说,尽量做出一副冷冰冰的样子,“我不明白您想说些什么,而且我相信您可能神智不清,不过我还是决定留下来。”
    “好的,”陌生人说,“记住你的承诺。你一生都不肯相信,还嘲笑杰基尔博士的观点,称它们是不科学的垃圾,现在,你请看吧!”
    说着,他把杯子搁在嘴边,一口气喝了下去,接着他的整个身体颤抖起来,踉踉跄跄,凡乎都要摔倒了。他抓着桌子边,嘴张得大大的,使劲喘着气。我注视着这一切,他的身体好像变了,变得高了,胖了,脸突然发黑,五官也开始变形……我“噌”地往后退了一步,抵着墙,全身抖成一团,又担心,又害怕,因为站在我面前、脸色苍白、浑身战栗、难受不止的,正是亨利·杰基尔!
    那天晚上,杰基尔流着眼泪向我忏悔了一切,可是我实在没法打起精神来,把这些都写下来。
    现在,恐惧是我唯一的伙伴,睡梦也离我而去。我觉得我的日子没多久了。一边写,我一边纳闷,难道一切都是幻觉吗?作为科学家,我无法相信,但这确确实实是我亲眼看到的。
    厄特森,我再告诉你一件事,那晚来我家的那个邪恶的家伙,杰基尔告诉我,就是那个杀害了卡鲁爵士的通缉犯,名字叫海德!
    黑斯蒂·兰宁
    厄特森先生满怀恐惧地放下了兰宁医生的信,然后打开了亨利·杰基尔博士的忏悔书。
    9  杰基尔博士的忏悔
    我生于18××年,拥有一大笔遗产、一个强健的身体和一个出色的头脑。当然,我也很勤奋,不久,作为一名科学家,我在自己从事的领域里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人虽年纪轻轻,但不少重要人物都向我讨教。在那样的年纪,大多数年轻人都想出去寻欢作乐,而我的举止却像个花白头发的老人。
    这对我来说并不容易。外面的人把我看成一本正经、勤奋工作的博士,但在这安静的性格下,却是活泼、爱玩的交际场里的老手。当然,这没什么可以引以为耻的,但是我那时没有意识到,我感到羞愧难当,这样,很快我就学会了把自己的两种生活截然分开。
    我没有一点不诚实,这两个人都是我。那个严肃认真、事业有成的博士是我,那个充满野性、寻欢作乐、不负责任的年轻人也是我。我想了很长一段时间,慢慢地,我明白这样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每个人的性格都有两面性,他就是两个人,住在一起——当然常常是很不舒服地住在一个躯体里。
    “那该有多奇妙,”我想,“如果我能分离开两种性格,给爱玩的这一边以充分的自由。这样,他就可以自己出去,玩个痛快,而把严肃认真、勤奋上进的杰基尔博士留下来,继续做对他至关重要、拯救生灵的工作。”
    “这可能实现吗?”我怀疑,“能找到一种药,给自己性格的每一面配上不同的脸和躯体吗?”
    我思考了很久,在做了仔细研究之后,我相信自己找到了答案。我看了很多科学方面的书籍,在实验室也花了不少时间,一直在寻找正确的化合物的剂量来配制我的药,最后,除了一种特制的盐类,我要的东西都齐了。后来,我从一个药剂师那里买到了,一切准备就绪了。
    我在实验之前犹豫了好久,化合物里的成分要是有一点点差错,那就意味着立即死亡。但是,好奇心是如此强烈,终于克服了我的恐惧。在一个该诅咒的夜晚,我把各种成分混在一起,配成了我的药,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一缕烟雾从液体里冒了出来,液体的颜色渐渐由红变紫,最后变成绿色。随后,我壮起胆子,喝干了这剂苦药。
    我感到胃里剧烈地难受,骨头缝里都疼,屋子在我眼前转了起来,我怕得浑身发抖。不一会儿,恐惧和痛楚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怪而甜美的感觉。脑海里是令人晕眩的鲁莽冲动,都是些不严肃、不好的念头,是一个残忍、邪恶的家伙才有的念头。但是我觉得自己变年轻了,身体也轻快多了,精神上更加愉快。“即使是个十足的恶魔,”我想,“那我也喜欢他。”
    我站在那里,在这些奇怪的想法和情绪中放纵自己——猛然间,我注意到自己个子变矮了。那时我的书房里没有镜子,后来我才放了一面,这样我可以观察自己外形的变化。那时已经是凌晨三点了,所有的仆人都睡了,我打定主意,就这个样子去卧室看看自己,这不会有问题的。我穿过花园,像陌生人一样进了屋,走进自己的房间,第一次见到了爱德华·海德的模样。
    那时,我性格里好的一面比坏的一面强。亨利·杰基尔有自身的缺点,但总的说来是个正直、善良的人。虽不肯定,但我相信这就是爱德华·海德比亨利·杰基尔矮得多的原因。然而,他们的差别还不仅限于此。亨利·杰基尔有一张和蔼、开朗、诚实的面孔,而海德眼里透出的尽是邪恶的目光。但我并没有觉得不舒服,事实上,我很乐意接受他。爱德华·海德就是我,年轻,强壮,充满了活力。
    但后来我发现海德的相貌和举止对别人的影响很大,凡是见到他的人没有不感到既厌恶又害怕的。这个原因,据我看,是因为每个人都是善与恶的混合体,即使是最坏的罪犯也略有好的一面,而只有海德是完完全全由恶组成的人。
    我在镜子前面流连了好一阵。“难道我掉进陷阱里了?”我纳闷,“我还能恢复原样吗?天亮之前,我必须离开这间屋子,否则我会被当作小偷抓起来的。”
    我赶紧回到书房,用颤抖的双手又配了另一份药喝下去,再一次遭受那可怕的疼痛和难受,但几秒钟过后,我重返原身,又恢复了亨利·杰基尔的身体、面貌和性格。
    我为以后发生的事情深深感到自责,不是因为药,药剂本身没有错误,不好也不坏,但是它却打开了牢狱之门,让爱德华·海德得以逃脱,很快我就无法控制他了。你应该不会忘记,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恶人。杰基尔博士并非一切都好,可不管怎么说,他是个正常的人,有正常人的缺点和弱点,而海德对他来说太强大了。
    那时,我很欢迎海德,仔细为他安排好了一切。我在伦敦的贫民区买了一所公寓,存放他的衣服,还雇用了一个仆人做家务。只要我想忘掉安静、严肃的自己,就喝上一剂药。刚开始的时候——愿上帝宽恕我——我觉得很有趣,杰基尔博士有名望,但没人认识海德,在他的躯体里,我愿意多自由就有多自由。
    我不想多谈海德的历险和可耻的行为,杰基尔还和以前一样善良,总是尽量去弥补海德造成的破坏。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杰基尔越来越不能控制海德了。
    一天晚上,海德在街上弄伤了一个小女孩,有人在路上看到了他,那人就是你表弟,有一次你们俩散步到我的窗下,我认出了他。你表弟一把抓住海德,愤怒的人群聚了过来,要海德给孩子家赔钱。为了脱身,海德最后给了你表弟一张杰基尔签名的支票。
    从这件事上我吸取了教训,以后用海德的名字给他开了新的帐户,我甚至给了他一个不同的笔迹。我想一切都万无一失了,但我错了。
    在丹佛斯·卡鲁爵士遇害的两个月前,我又来了一次邪恶的冒险。睡觉前我吃了一剂药,变回杰基尔博士,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我感到有什么不对劲……我看看房间四周,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亨利·杰基尔的手宽大、白皙,十分匀称,而那天早晨被单上的手却十分瘦削,又灰又黑,而且毛茸茸的。这是爱德华·海德的手。
    我瞪着这双手,惊奇得发呆,恐惧让我难受极了。“晚上睡觉的时候还是亨利·杰基尔,怎么醒来却成了爱德华·海德……这如何解释呢?更要命的是,我怎么去书房配药呢?”
    我忽然意识到仆人们对海德来去出入已经习以为常了。我穿上海德的衣服,装模作样地穿过房间。普尔惊讶地瞪着眼,奇怪这么早就看见海德先生,但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十分钟后,杰基尔博士又恢复了原形,坐下来,装出吃早餐的样子。
    我担心得够戗,哪里还有胃口。我坐在那儿,想着这一切,意识到近几周来海德的体格开始长大,越来越强壮,而且性格也越来越强了。
    “我怎么办?”我想,“要是海德控制了局面该如何是好?”我又想到了药,很早以前实验的时候,有过一次彻底失败,有些时候我必须吃两剂药才能变成海德,而现在却越来越容易了——困难的是冒险之后如何再变回杰基尔的样子。我的善良的一半和邪恶的一半在争夺着我的身心,而邪恶的一半渐渐占了上风。
    看来我不得不在两者之间进行抉择了,我选择了杰基尔博士。也许我还有所保留,因为我没有卖掉海德的公寓,也没有烧毁他的衣服。有整整两个月,我是个安详、负责的人,但很快我就开始想念海德了——强壮的体魄,旺盛的生命力以及在那条无名、狭窄的小街上的种种不可告人的冒险经历。一天晚上,我觉得杰基尔的生活实在无聊、枯燥,于是我又制了一剂药,喝了下去。
    突然,就像打开笼子的门,放出一只野兽,那天晚上,我像个十足的疯子一样把丹佛斯爵士活生生打死了——而且无缘无故。每打一下,我只感到狂野地兴奋。随后我跑回公寓把所有文件都烧毁了,我并不为自己的罪行感到汗颜,相反却洋洋得意,兴奋舒畅。回家的路上,我边走边重新回味了杀人的滋味。我感到自己那么强大,能主宰别人。爱德华·海德一边配药,一边哼着歌。
    “为你的健康干杯,丹佛斯爵士!”他大笑着喝了药。先是一阵剧痛,随后可怜的亨利·杰基尔跪倒在地,乞求上帝的饶恕。
    我又恢复了原形。我锁上了由小街通往实验室的门,弄断了钥匙,丢在一边。“海德先生,永别了!”我低声说道。
    第二天,凶杀案传遍了伦敦,女仆看到了一切,认出了海德。我的另一半成了警察要找的通缉犯。
    我多少有点高兴,现在海德不能在这个世界上露面了,只要他一出来,伦敦所有正直的人都会毫不留情地向警方报告的。
    我再一次过上忙碌、认真而快乐的生活,直到……那是1月一个天气晴朗的下午,我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晒太阳,突然感到难受极了,全身颤抖,但很快又感觉一切都好了,而且还更年轻,强壮,无所畏惧。我看看自己,发现衣服一下子大了好多,放在膝盖上的手又成了海德那样,瘦骨嶙峋,长满了毛。几秒钟之前,我还是个名声显赫、受人尊敬的医生,一下子却成了恶毒的凶手,凶杀案的通缉犯。
    怎么回书房吃药呢?从小街通往实验室的门锁了,钥匙也弄断了,没法从街上进家里,也不可能从大门进去,因为仆人都在那儿。我需要另外请人帮助,我想到了兰宁,但怎么找到他呢?怎么说服他让海德进他家呢?又怎么说服兰宁去撬开杰基尔博士的私人书房呢?看起来都行不通。
    忽然我记起来了!虽然外表认不出我是杰基尔了,但我的笔迹没变,我还能以杰基尔博士的名义写封信!于是我叫了辆出租马车,让车夫驶到离兰宁家很近的一家旅馆那儿。当然杰基尔的衣服是太大了,坐上马车也不太容易。车夫看到我这副模样,忍俊不禁,笑了起来。我白了他一眼,立刻,笑容凝固在他的脸上。在绝望、恐惧和危急中,我好比是让伤痛激疯了的野兽,任何时候都会伤人,我恨不能把车夫从座位上揪下来,立刻杀了他。不过我还不笨,知道自己的性命要靠冷静行事,所以我好不容易才把杀人的欲望压了下去。
    到了旅馆,我付了钱,走进去,提着肥大的裤子,侍者望着我奇怪的样子都笑了起来。我恶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笑容也一下子不见了。我开了房间,他们领我到了一个单间,并拿来了纸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