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得是不是他的错觉,那不大的手掌,微微地颤抖著。
    「不用急。好好休息。」
    又细又柔的话声,始终放得极低,就像是担心会吵著他一般。
    心底深处感觉到,这是一个他熟悉的人。
    数不清有多少个晨日,他一张眼,就会听到这个人的声音。
    **
    「你醒了?」
    进入管心佑视线之内的,是个高头大马的男子,做武人装束,身後似乎还有一个人影。
    他没有真实官戚,以为自己还在梦境,勉强地眨著眼,昏迷良久复苏醒的晕眩感挥之不去。飘-的神智尚模糊不明,就听那男子开口。
    「啊,你睡了三、四天,一定什么都不晓得吧?我很好心地告诉你好了。我姓谢,名字叫做谢邑,是天下第一武馆的师傅。後面这个呢——」壮硕的男子指著自己身後另外一名长相看来相当乾净的男人,然後很快闪身阻绝他的身影,接道:[这个人是我的二师兄,跟你没有关系,所以你不必认识。」
    那被称为二师兄的男人瞪了谢邑宽大的背部一眼,後者根本没发现。
    谢邑继续声如洪钟,滔滔不绝:
    「咱们呢,算是你半个救命恩人,因为你受伤的时候不是咱们发现的,而且咱们也只是帮可爱徒弟的忙,所以是半个。本来是想把你送回去的,不过你好像得罪了不少人,台上底下都有人在找你,为免意外,刚好咱们要回扬州一趟,所以乾脆就带你一起来了。事情就是这样子,不用谢我了。」语毕还哈哈一笑。
    内容没听清多少,管心佑只觉他说话极吵极累赘,想要由床上起身,却发现自己四肢软弱无力,不听使唤。
    「你伤没好,还是别乱动。」二师兄探出脸来,好心提醒著。
    谢邑有意无意地挤进二师兄和管心佑之间,很有痕迹的蓄意用庞大身躯遮住自个儿二师兄。
    「对对,你伤没好,还是躺著别动吧!你姓管嘛,就是京城里那个很富贵很富贵的管府公子?其实我压根儿没听过啦,都是二师兄告诉我的,哈哈!难怪你虽然只是跌到溪沟里面,居然会这么半死不活。」要是他,破些皮,流个血,不过意思而已。谢邑丝毫没有察觉自己无意中表示出真心,字句却显得很贬视,继续愉快地道:「徒弟可是找了你一天一夜,又不眠不休地照顾你,很辛苦的,你好不容易才醒,不要又起来摔伤自己啊!那徒弟做的全都白费了……对了,说到徒弟就觉得有点饿,徒弟呢?跑哪去了?徒弟!对了,我告诉你啊,徒弟的厨艺实在好啊,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这么像样的食物了……」
    「你是在嫌我弄的伙食难吃了?」二师兄在他背後冷冷地插口。
    谢邑一跳,是真的从原地跳起来。急忙转过身解释道:
    「不不,怎会呢?只是我不敢麻烦二师兄你而已。若不是我上回打烂了人家饭馆,结果东家说什么也不让我再进门,二师兄你也不必那么辛劳啊。」他突然有些扭捏,粗厚的嘴唇不自觉稍微噘起,看来十分诡异。「咱们从小一起长到大,你有多笨手笨脚我又不是不明白的,我记得你小时不过想切个梨给我吃,最後切完却只剩核儿。再怎么说,你一年也不过才来看我一次,我怕你走都来不及了,哪敢嫌你啊……」
    二师兄面无表情,瞪著地板半晌。随即隐隐咬牙道:
    「你走开!」很无情地把大块头推开,他看也下看谢邑,直接对管心佑说:「你昏了几天,一定是想吃些东西了,我去唤结福进来。」不若谢邑的多话,他简短地交代,随即走出房门。
    「啊!我也要去找徒弟!二师兄,我知晓你脸皮很薄很薄,但个性其实非常多愁善感,但你也不要每次都自己偷偷生怒不睬我,等等我啦。」谢邑哇啦哇啦地跟著追去。
    人声远去,恢复一室寂静。
    一阵风从没有关的门吹进,拂上管心佑的面颊。他因为凉意而轻颤了颤,这才有真正清醒的感受。
    望著白纱的床幔飘扬展动,他缓缓闭上疲累的双目,拼凑著刚才那两个男人的谈话。
    他被人救了,现下在扬州,帮徒弟的忙……谁是徒弟?
    对了,他们……还提到结一顺……
    结福?
    他猛地顿住,就感觉有人走近。
    结福端著木盘子,轻巧地放於桌面,里头只有一碗久未进食者适合入口的清粥。用大骨熬的粥香味四溢,若非她已经煮好几锅饭菜放在小厅里,师父怕又要来抢了吧。
    她站定在床前,迟疑一会儿,才伸手将幔纱拨开。
    「……咦?」她看著双眼合闭的管心佑。自语低喃道:「师父明明说少爷醒了啊……」
    又昏睡过去了吗?算了,没醒也好。她反而松口气,将纱帐束好在床柱旁边,半弯下身。
    将掌心递贴於他的额上,她露出几日以来难得的笑容。
    「幸好退爇了。」大夫说烧三日以上就危险了,没有变成那样真好。
    她欲收回手,却突然教本来应该是在安眠的管心佑一把拉住。
    「呃!」她踉脍半步,跌坐在床旁,撞到肘部。
    轻轻怞口气,她下意识地抬眼,就对上他那双处境狼狈却不减傲气的眸瞳。
    「是你……」他乾哑喘语,不可置信?刚才那一扯,已经是用了他所有的气力。「为什么……你……你为什么……」完全没有头绪,不知从何问起。
    他能够认得出来,她说话的嗓音独特,明明年岁不幼,却如孩童般稚嫩。所以……在他昏迷之时,是她在说话?是她在旁边?不是梦?
    「……少爷,」她对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心慌,但也很快平复。「您醒了就好。空腹许久,一定不好受,先吃些东西吧,好不好?」
    忍住肘边疼痛,她站直身,从一边的屉层中拿出薄被,放於床头垫好,道:「我扶您。」
    管心佑虽不愿意,但却著实没有能力自己坐起。让她揽著自己的肩膀,鬓边几缯发丝在他颈边滑动,她不像闺秀或者千金,几乎没有什么香气,甚至额旁有著细汗和油烟味……
    在他些许出神当下,结福已经让他倚著软被坐靠安好。
    拿过爇碗,她放进羹匙稍微翻拌,像是在犹豫什么,垂著脸片刻,她舀起一口的份量轻轻吹凉,然後神情犹似对他失礼般,举臂将那口粥送到管心佑眼前。
    「少爷,这粥没有府里厨子煮的好,材料也很平常……但是,希望您可以忍耐将就点。」她轻声说道。
    管心佑是如何挑剔食物的,她不会不清楚。
    他恼极,异常不悦,有一瞬间的抗拒。不只是由於那贫穷人的吃食,更是因为他竟需要结福亲手来喂!但是他全身无力却是事实,若他想要尽快恢复这种废人的状态,逞气愤怒打翻这碗粥绝对不是个好主意。
    深深呼息几次,他瞪视著那泛有肉香的淡粥,张口吃下。
    她似乎因而放松紧绷的肩膀,因为低著脸,所以他看不到她的表情。
    很快地再舀一匙粥,房间里除了两人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就只剩下羹匙刮碗的细响。待瓷碗见底,结福随即起身收拾,那举动太过迅速,看来就彷佛一点也不想和他独处。
    那碗粥虽无法令他生龙活虎,但至少有了说话和思考的余力。
    「你什么也没解释就想走吗?」面对她,他似乎不曾有过好口气。
    「……少爷想知道什么?」她背对著他轻道。
    他皱眉。「那个姓谢的,是你的师父?」
    「是。」
    「学什么的?」
    「学……学武的。」她小声道。头更低了,让他见著黝黑的後颈。
    武?这个回答让他甚是诧异。
    只要下人做好份内之事,他不屑也不想理会他们的私事。不过她一个姑娘……学武?
    「真的是学武?」而不是其他?他冷淡斜瞥。
    他怀疑的问句其实是一种明显的不信任,毕竟男女授受不亲,如果非关师徒的话,那么隐藏的关系很可能无法见人。
    结福瞅著木盘里的空碗,模糊一笑。「真的是学武。」
    「那……」是你救了我吗?这句话卡在喉中,他巴不得忽略。
    对於她救命的恩惠,在他心里,比起感激道谢的表示,他更有种——居然是被她给援救之感。
    自己性命未绝,他庆幸:但让个奴才对他施恩,他还要考虑接受,却已经被迫接受。
    更何况,她还对他有不该存在的感情……他不想和她有所牵扯。
    「等回去以後,我会给你重金酬谢。」
    他不是把她看得很市侩,就是摆明不想承担其它多余的东西。
    她只是沉默著,随後端起木盘往房门走。「少爷,您休息吧,晚点,结福煎药拿来给您。」
    她没有回头,但是语调细细柔柔的。
    管心佑睇著她的背影直至消失,意外地又想起在他神智不清的那段时间。
    醒醒睡睡交错之间,她总是在他耳边轻喃安抚。
    那么温柔,那么悦耳,那么样地……令人安心……
    他倏地蹙眉,赶走那些断续的片段,体力不够,索性躺将下来。
    忽然,他看到里头的枕边有翠绿的光闪。
    他伸手拿起,是自己随身的那枚玉佩。记得,自己跌落溪沟之时,身上沾满烂泥,玉佩或许早在之前掉落他处。
    那么……
    翠玉剔透玲珑,他眯眼,将之收在怀中,没有再想下去。
    **
    这里也是一个武馆。
    听谢邑说,他下扬州就是来自己的分馆巡察。所以,晨曦和午後,总会听见一群人练功吆-,不过管心佑处在的房间偏远,那喧闹如虫鸣,也不是那么吵人。
    一早醒来,早膳就已经用小几摆於床边。
    他疑惑怎么没有湿巾净脸,不过因为腹部饥饿,就先食用起来。
    虽然他不喜这些粗劣的食材,但味道倒是还可以接受。
    待他吃饱,静坐一会儿,没见半个人。身体似乎有些发痒,十指指尖塞满黑色污泥,抬袖一闻更是有著酸馊恶臭,他身上所穿衣服,虽然并非原本跌入溪沟那件,但他也好几日没有沐浴过了。
    尊贵如他,当然喜欢清洁。
    想弄些水来,擦擦脸也好。张口便想唤人,这里不是管府,也非客栈。
    ……结福呢?
    他索性要下床,左脚才碰地就疼痛难耐,他忍不住坐倒在一旁。
    醒来第二天,他看到自己左脚踝包著层层布条,那隐约的爇痛也让他明白自己脚上的确有伤。
    应该是当时摔伤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