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出来,反倒吃了一口冰。他一面跑,一面抿着嘴乐,显然这就是他不说话的原因。
他高过我一个头,力气又大我许多,我只觉得身上的压力一松,天地间的风似乎都小了。他拖着我迎着狂风,在冰雹中跑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心情突然就明亮了,似乎每一步都充满了力量,冰雹砸在脸上也一点都不疼了。
等到校门口时,他自然而然地放开了我,笑向我指指教学楼,示意我先去教室。
按照惩罚规律,老师的注意力会更多地放在更过份的那个学生身上,他让我先行,等于将迟到的惩罚全揽到自己身上。突然间,没有任何原因,我就觉得心砰砰直跳,脸火烫,忙低着头,拼命地跑向教室。很幸运,因为冰雹,值勤的学生都已经回各自的教室,我们的迟到并没有被学校抓住、导致扣分,只是被上早自习的老师抓住了而已。
语文老师正在批评我,张骏又在教室门口懒洋洋地喊“报告”。果然,语文老师匆匆说了我两句,就让我坐下,走到教室门口去训斥行为更恶劣的张骏。
我匆匆打开课本,低着头好似专心地看起来。听到他和语文老师解释迟到的原因,我的头埋得更低,鼻尖几乎要贴到课本上,一颗心慌乱得好似要跳出来,却又甜蜜得像要陷下去,好像小时候,吃酒心巧克力吃醉了,一时觉得幸福得要飞起来,一时又觉得难过得要死掉。
陈劲问:“你怎么了?”
我沉默地摇头。
陈劲不屑地哼一声,“书拿反了。”
我大窘,忙把书掉转过来,等调转完,陈劲却在一旁压着声音笑,我定睛一看,发现此时才真正反了,又赶紧把书掉转回去,陈劲在一旁笑嘲,“就你这样还撒谎,不过一句话就露了马脚。”
我低着头,不啃声。
冰雹突然停了,就如它来时一样毫无征兆,似乎,只是为了成全我们在冰雹下的牵手。
天仍然阴沉着,风却渐渐小了,开始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夹雪。我看着窗户外面,回想起先前的一幕,脑海里面突然就浮现出了一首《诗经》: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
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
既见君子,云胡不廖?”
不知不觉中,我就慢慢地将它吟诵出来,陈劲以为我在考他,接着我的诵道: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以前不解的意思,这一刻全都无比通透。原来我的心情,古人早有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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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快要放学的时候,我察觉出不对劲,觉得裤子有些湿,偷偷把手垫到屁股下抹了一把,手指上有淡淡的血迹,我又紧张又窘迫,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班级里发育早的女生,一年前就来了,发育晚的女生,还不知道女生每个月都要流血,这件事情在女生中都保持着神秘性。现在回想起来,我们这代人的成长,常常伴随着尴尬。咨询不发达,获取信息的渠道有限,父母又都很羞涩于和儿女直接交流,老师更是谈性色变,大部分女生第一次来月经的经验都是很不愉快的。惊慌、羞窘、困惑、害怕,甚至有人以为自己得了重病,要死掉了。我的一个朋友看到自己出血,以为自己得了重症,暗地里痛苦得咬着被子哭,表面上却非常勇敢,像电视剧上的女主角一样,在亲人面前隐瞒住“病情”,不告诉爸爸妈妈,只是自己开始悄悄处理“后事”,把省吃俭用、辛苦积攒的贴画和磁带都送给堂妹,嘱咐她以后多来看看自己的父母。等真相暴露后,堂妹拒绝归还贴画和磁带,她动用了武力抢夺,堂妹被她打哭,她被妈妈打哭。
长大后,我们交流这些的时候,笑得肚子疼,当时的迷茫与苦涩却是沉重的。
我的大姨妈已经来访过一次,可我仍然没有明白这是什么东西,只是从妈妈刻意压低的声音,拽着我到卫生间说话的态度,感觉出这个东西很见不得光,一定要悄悄处理。
现在这个见不得光的东西竟然染红了我的裤子,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我有要好的朋友,也许可以和她说悄悄话,可是我没有,所以我只能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我想等全班同学都走光了,我再走,那样至少同学们不会发现我的裤子上有血。
渐渐地,班里的同学都走了,只有张骏和两三个男生还在教室后面闹腾,也不知道他们在闹腾什么。
终于,他们也提着书包要走了。别的人都从后门走了,张骏却走到了我的桌子旁,“你不回家吗?”
“过一会就走。”我紧张地盯着他,生怕他发现我屁股下的秘密。如果说今天之前,他和别人都一样,那么从今天开始,我很害怕在他面前丢面子。
他看着窗外的雨说:“我等你一块走,我下午刚去学校的小卖部买了把伞。”
我都急得快哭出来了,“不用,你先走。”
“没事,反正我也没事。”他说着,竟然坐了下来。
我盯着他,他看着我。
我实在想不出来我能做什么事,拿出作业本来做作业?别说张骏不信,就是我自己都不信。两个人大眼对小眼,我不停地用手拽衣服,恨不得连整个凳子都包住。很久后,他用十分肯定地语气说:“你没什么事要做,那就走了。”
他一面说,一面拉我的胳膊,我惊慌下,用力甩开他的手,绷着声音说:“我不想和你一块走。”
他一下子有些受伤,立即拎着书包出了教室,我看着他的背影,想到他肯定以后都不会再和我说话了,再加上这个可恶的大姨妈,忽然就觉得无比伤心,眼泪一下就掉了出来。
正一边哭,一边收拾书包,一个人影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抬头,看见是张骏,忙几把抹去眼泪。
他问:“是不是有什么事情,你不想回家?”
我用力摇头。从没有一刻,我像现在这样渴盼能在家里。
“你爸爸妈妈会打你?”
我摇头。
“有人威胁你,在校门口等着打你?”
真是很张骏的问题,我傻了一下,摇头。
他皱着眉头凝视着我,似乎在思索,突然,他的脸开始慢慢变红,结结巴巴地问:“你需不需要我的外套?”
我摇头,“不用,我不冷。”
他的脸越发红,“我的衣服比较大,你穿上,可以遮住……就不会有人看见……”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脸也立即通红,看都不敢看他,低下了头。
他问我,“你要不要?”
我沉默地点了点头。他把衣服递给我,我穿上,慢慢地站起来,手偷偷去拽了拽,刚好把屁股遮住。
我低着头,抱起书包就走。他拿着书包沉默地走在我旁边,举着一把大黑伞,帮我遮着雨。两人共在一个伞下,中间却至少隔着两三个拳头的距离,为了不淋着我,他只能尽量把伞往我这边倾斜。
到了我家楼下,我背朝着墙,把衣服脱给他,像蚊子哼哼一样,哼了声“谢谢”。
他的头发有些长了,又被淋湿,软软地搭在额头上,发梢上的雨珠有亮晶晶的光芒。他接过衣服,轻声说:“不客气。”一转身,伞都没打,就直接跑进了雨中。
直到看不到他的身影了,我才快速冲回家。晚上,肚子有些疼,妈妈给我熬了红糖姜水,我喝过后,躺在床上,只是发呆,眼前都是他的身影,一时尴尬,一时快乐。
6,悠长假期
别的女生喜欢一个男生,也许会想着法子接近他,吸引他的注意,多和他在一起,我却是相反的。因为喜欢张骏,所以我开始躲着他,连话都不敢和他多说。可在暗中,却时时刻刻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我常常悲伤又快乐地眺望着他在足球场上奔跑,一面渴望着他的注意,一面却又害怕着他的注意,他不看我时,我的目光总追随着他,希望他能看我一眼,可如果他看我时,我却总是赶在他发现前,匆匆躲避开他的视线。
多么古怪的心理!却就是那个时候我最真实的暗恋心理。
五年级第一学期快要结束时,有一天的自习课,陈劲突然对我说:“我明天不来上课了。”
我以为他生病了,或者有什么事情,赵老师又正坐在讲台上批改作业,所以只是淡淡哦了一声。他把我的作业本往他那边抽了一下,示意我把脑袋凑过去。
他手里拿着笔,在草稿纸上随意写着,好像在给我讲题,“我妈很早就想让我跳级,我爸一直没同意。前几天我妈终于说服了我爸让我跳级。我上个周已经去一中做过初中的试卷,初二的数学卷我考了满分,不过英语考得不好,只考了八十多一点,我爸爸和校长商量后,让我下个学期跟着初一开始读,我妈让我退学,利用这段时间把初一其它课程的书看一下。”
“你的意思是说你再不来上课了?”
“是啊,给你打声招呼,赵老师还不知道,我妈明天会来学校直接和校长说。”
对人人欣羡的跳级,陈劲谈论的语气似乎并不快乐。毕竟他上学本来就早,现在再连跳两级,比正常年龄入学的同学要小四岁。小孩子的四年,心理差距是非常大的。三十四岁的人也许不觉得三十岁的人和他很不一样,可一个十四岁的初一学生却一定会觉得十岁的小学三年级学生和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神童”的称谓在某种意义上是另一种意思的“另类”,也是被排斥在众人之外的人。长大后,我偶尔会思考,陈劲当时的傲慢是不是和我的冷漠一样,都只是一个保护自己的面具?
对于他的离开,我没有什么悲伤情绪,毕竟陈劲和我本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放学后,他背着书包,在讲台上站了好一会,沉默地看着教室里同学们的打闹。走的时候,他对我说再见,我只随意挥了挥手。
我们每个人都如一颗行星,起点是出生、终点是死亡,这是上天早已经给我们规定好的,可是出生和死亡之间的运行轨迹却取决于多种因素。我们在浩瀚的宇宙中运行,最先碰到的是父母这两颗行星,继而有老师、朋友、恋人、上司……
我们和其他行星相遇、碰撞,这些碰撞无可避免地会影响到我们运行的轨迹,有些影响是正面的,有些影响是负面的。比如爱了不值得爱的人,遇到一个坏老师,碰到一个刻薄的上司,这些大概算很典型的负面相遇。而遇到一个好老师,碰到一个欣赏自己的上司,交到困境中肯拉自己一把的朋友,风水学上把这类人常常说成贵人,其实贵人,就是很典型的正面相遇。
陈劲就是我的人生路上,第一个对我产生了重大影响的人,这段同桌的时间,他将我带进了一个我以前从不知道的世界,虽然还只是站在门口,可是因为他的指点,我已经无意识地踏上了一条路。
但是当时的我,并不懂得这些,他教授我的学习方法,他课间给我讲述的故事,他考我的诗词,他推荐我听的乐曲,他敬仰的杰出人物,所有这些东西,在当时的我眼中只是小孩子间的游戏,不会比跳皮筋、打沙包更有意义,可实际上,他带给我的东西,潜移默化地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
陈劲的突然离去,在我们班产生了很大的轰动效应,那段时间,很多女生常趴在桌子上哭泣,真是一场集体失恋。后来,不知道是哪个执着的女生打听出了陈劲家的地址,全班女生都很兴奋,开始攒钱,计划每个人出五元钱,凑在一起买一件纪念品送给陈劲,我没参加,我的家庭并不富裕,我的零花钱有限,它们有更重要的去处,比如买桔子水。
可问题是我虽不富裕,却也绝对不穷,很多家境不好的女生都竭尽所能、倾囊捐助,所以我的行为在好多女生眼中显得极其不可原谅。因为这事,我又一次成了我们班的特例,全班同学都知道我不喜欢陈劲。在我们班女生心中,这句话最准确地表达语气应该是:你,竟然敢不喜欢陈劲!因为陈劲,我受到一次前所未有的孤立,全班女生几乎都视我为仇。
陈劲走后没多久,五年级第一学期结束了,女生们究竟买了一件什么样的礼物给陈劲,我不清楚,因为我在她们眼中没有资格和她们一起喜欢陈劲,只知道她们的确在寒假带着礼物去了陈劲家,以至于第二个学期的很长一段时间,她们谈论的话题仍然是陈劲,陈劲的母亲多么温柔,陈劲的父亲多么儒雅,陈劲的家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