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
    不敢相信,但事实恰恰就摆在眼前——浅蓝衫子杏黄裙,黑里透棕的长发编成一条粗粗的麻花辫垂在胸前,尖瘦的小脸由于长期三餐不济而显得苍白黯淡,唇无血色,干燥起皮,干净是干净了,除了那双依旧灵活的大眼睛,其他地方依旧糟糕透顶,没了污渍掩面,她看起来更加幼小,五官仍没舒展开来,像个稚嫩的小娃娃,简直难以想象这已是名十五岁的妙龄少女。
    玉无心眉心纠结,心中有丝隐动的怒气,本不打算过问她过去经历过哪些事情,仇怨也好,辛酸也罢,最好全都忘掉,但现在,看到她这副饿死鬼的模样,竟油然升起一股想要寻根究底的冲动,将那些欺侮、错待过她的人一一揪出来挫骨扬灰。
    这便是所谓的护短之心吧,一旦成为父女,有了亲情上的认定,自然而然就会产生出类似的情绪……应该不奇怪。
    甩开心中微不足道的小疑惑,对她招了招手,尽量保持慈爱的笑容:“粟粟,过来。”
    其实不用他唤,滕粟早就看到了满桌的糕点,口水哗啦啦流了出来,一把甩开王老姑的手连蹦带跳跑过去,伸手就要抓。
    玉无心打开折扇遮在盘子前:“先好好叫声义父。”
    “你你……你不是说洗了澡就可以吃吗?素……”口水不断从舌底泛滥成灾,害的她说话都不利索了,那可恶的爪子,还有那碍眼的紫竹扇!
    “叫义父。”急不可待的小脸果然有趣极了,十指大张却又畏畏缩缩不敢往前伸,只能踮着脚在山前探头探脑,眼睛却还带着顾忌地往他身上瞟,玉无心紧抿嘴角,暗笑在心里——不能心软妥协,否则会助长她目无尊长的嚣张气焰。
    滕粟的眼珠子溜溜直转,肚子里已经暴动成灾向外蔓延了,咕咕咕……鸣金擂鼓一发不可收拾。
    叫还是不叫?
    不叫吧,以穷酸的蛮横专断来看,肯定不会让她痛快吃上口,说不定火气上来,就直接把她丢柴房里去了,可叫吧……总觉得不大舒服,义父?光是这么想一下就浑身发麻。
    就在内心挣扎之际,甜丝丝的奶香味钻入鼻子里,一块雪白的糕点凑到唇边,下意识张口一咬,嗯!软糕入口即化,浓香随之在舌面上扩散开来,松仁脆的崩牙,饴糖甜入心底,太美味了!
    滕粟咂咂嘴,还想再吃第二口,却咬了个空。
    玉无心轻捏松仁糕在鼻下一晃而过,嘴角轻挑,收起折扇轻敲她的头,眼神微闪,似乎在提醒她——想吃甜糕先得把嘴巴放甜点。
    化在口中的浓香比千言万语都有说服力,再多的坚持和骨气也被满身的馋虫啃得精光。
    “义父。”她撇撇嘴,不甘不愿地叫了一声,跳起来从他手上抢过松仁糕整个塞进嘴里,把两腮撑得鼓成一团,嘴里的还没吃完,又迫不及待去抓盘子上的,一边拼命填塞食物,一边还不忘倾身把最远处的盘子挪到面前。
    这等如狼似虎的吃相把方大海和王老姑看的目瞪口呆,玉无心扇子轻敲手掌,摇了摇头,任她吃个过瘾,先叫王老姑差人去打理百草园,又打发方大海去布坊。
    滕粟边吃边噎,随手捞过一旁的茶杯猛灌,冲下堵在喉咙口的糕团之后,端起杯子晃了晃,瞪大眼睛问:“这是竹山的洛水泉?”
    玉无心正从竹箱里取出茶具,听她这一问,不由微怔:“你能喝得出来?”
    “以前我娘最爱用洛水泉煮茶喝。”滕粟垂下眼皮,低头用袖子擦了擦嘴。
    桌上十二道茶点,但凡甜食都被一扫而空,咸味小菜却丁点未动。
    “饱了吗?”玉无心扬眉,这丫头贪嗜甜品,他记下了。
    滕粟拍拍肚皮,满足的打了个饱嗝,见到台上的茶器,眨了眨眼,一蹦三跳地跑过去趴在桌前好奇的张望。
    苗羽生前最好品茶,家里总是满堂清香,也经常摆长台开茶会,虽然当时她尚年幼,许多细节记不清楚了,但从小茶不离口,口不离茶,茶的滋味对于她而言就像是家的味道,一日无茶就觉得浑身乏力。
    原本以茶就像水一样,随处可得,但真正流落街头才发现原来茶比米贵,一般人家哪能喝得起?茶铺里也大多是劣茶,苦涩有余甘美不足,她为了讨口茶喝没少挨过皮肉痛。
    不管这穷酸……呃,这看似是穷酸的大爷如何恶霸蛮横,但他身上的清香味却让人心旷神怡,娘亲身上也是四季飘香,据说越是上等茶品,茶香越能透体附骨,看来这人不仅常喝茶,喝的还都是上乘的好茶。
    ……是个有钱的大爷啊,看来得多巴结巴结,刚刚那王老姑说他叫什么来着?玉竹先生?名字和样貌一样穷酸。
    “玉……大爷~”
    “叫义父。”玉无心挑挑眉,看这一脸鬼灵精,不知道肚子里装着多少馊主意。
    他把装水的瓦罐放在炉子上,拉她坐在身前,“想喝茶?”其实不必问,单看她的表情便知晓答案。
    “想喝想喝想喝!”她连连应声,点头如捣蒜,惨白的双颊浮起两朵红晕,面容顿时生动起来。
    玉无心忍不住捏捏她的脸,把竹屉抬到桌上:“来,自己选。”
    揭开帘盖,总分上中下三层,滕粟把头探进去一层层的看,没多挑拣,很快就从最上层掏了一块出来:“就要这个!”她笑嘻嘻地把手捧高。
    “你知道这是什么茶吗?”这丫头倒是挺会挑的,虽然他的藏茶皆是精粹,但这三道茶中又以上层白茶最为珍贵。
    滕粟摇了摇头,她只是看包茶的纸囊眼熟,纸面上印的红色柳叶图纹,跟家里最常喝的茶一样,虽然娘亲是有告诉过她茶名,可那时年纪小记性差,过这么多年哪还能记得呀。
    “这茶名为白雪银尖,以福鼎白茶的嫩芯压制而成。”跟他那群狐朋狗友斗茶时用得最多,“冲茶至少要经炙碾罗点四道工序方能入口,若是陈茶,还需先以水浸,刮去膏油才能炙烤。”
    玉无心剥除纸囊,用竹夹子夹住茶饼放在微火上两面翻转烤去水分,待外层出现清晰的龟裂纹,再上银碾子慢慢碾碎,接着把碎茶放在绢罗上,滤去大粒的茶末,过罗的茶粉精细如尘,均成三份,一份约有二钱,尽数扫入已被烫热的杯盏中。
    他每做一件便讲解一件,做的细讲的也细,此时瓶中的水已是第二沸,倒少量在杯子里,先用竹刷将茶末调成均匀的膏状,再将滚水沿着盏边打着旋缓缓注满。
    来回忙碌的身影与记忆中的那个人重叠在一起,滕粟看着看着,不自觉眼中发热,弥漫的水气渐渐模糊了视线,很久以前,阿娘也是这么边做边说,掇条小凳子坐在风炉与茶台之间,日复一日……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同样的事情,让她曾一度误以为这繁琐的茶事跟吃饭睡觉一样稀松平常。
    最喜欢喝着清淡的香茶,与姐姐依偎在一起,听娘亲用轻柔的声音讲述在山间野外摘茶取水的小故事。
    虽然故事的内容已然记不清楚,甚至每每回想起过往,就觉得是在雾里看花,不像真切的存在过,连爹娘的长相都日渐模糊,但那一幕和乐融融的景象却深深烙印在心底。
    小园里竹荫下,两座小炉,香烟缥缈,一人坐在炉前煎水烹茶,黄蒙蒙的画面似真如幻,温暖而充实,但永远也只能被留存在脑海中,时常在午夜梦回时令她揪心,远远的,是无论怎么伸手也触碰不到的过去。
    “娘……”
    玉无心正奇怪身边怎么没声音了,偏头一看,却见她两行清汤挂面,泪洒沾襟,忙丢下手中的茶盏,转身将她拉近,正待细问,却见她张开双臂一头扎进自己怀中,呜呜哇哇哭的好不伤心。
    “娘……唔…粟粟好想你……”原本以为早就不在乎了,但熟悉的茶香味,熟悉的场景,拨动心底那根久未被人触动的弦,压抑的思念一经勾起,仍是汹涌如潮,像决堤的洪水陡然冲破心防。
    玉无心抱住颤抖的弱小身躯轻轻拍抚,知道她是想起了往事,也就任由她将伤心的情绪化作鼻涕眼泪尽情发泄出来。
    唉……
    他已经连换了二件袍子,随着胸前濡湿的不断扩大,大概跑不了还要再换第三趟。
    烦!这种连抽带嚎的哭法真是让哭的人肝肠寸断,听的人心烦意乱,若是换做平时,早就耐性尽失拂袖走人,留她自己一人嚎个够。
    可今日却怎么也放不开手,她哭的这么孩子气,又是这么不顾一切,像是要把积压多年的委屈怨愤全都倾泻一空,强烈的情感迸发让他不得不为之动容。
    于是……
    当方大海带着布坊的人走进来时,看到一幕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场面:小小姐窝在大主子怀里哭的淅沥哗啦,嘴里还不住喊着“娘亲”,而主子却没有对这个不切实际的称呼做任何口头或行动上的修正,只是边拍边哄,脸上充满母性……咳,充满慈父的光辉,向来冷漠的眼神中竟然透出一丝……怜惜?
    揉揉眼睛,看错了,一定是看错了,主子那微小到不值一提的怜惜也只会用在被糟蹋的好茶上,哪有多余的分给这个才认了不到一天的“义女”。
    第5章 温饱之余
    一日三顿饭,日日有鱼肉,午后还能喝茶吃糕点,新衣裳是罗裙纱衫,据王老姑说,庄主特意嘱咐布坊挑最好的料子,选时下最走俏的花色,眼下她身上穿的这件便是缀着莲花的粉色长裙,配上绣了藤叶的白纱,走动起来衣带飘飞,像在花丛中扑飞的粉蝶。
    老姑还连赞俊俏,丫鬟长工见了她都要行礼叫小姐,就连那个打过她的矮冬瓜也变得毕恭毕敬,哼,虽然那家伙眼里清清楚楚地透着不甘和轻视呢!
    白眼受多了,突然被人这么捧着供着,还觉得挺不自在,老姑不计前嫌,把她当孙女一样宠爱,脚前脚后围着转,生怕哪儿照顾的不周到,掌厨的王大伯也是个热心人,见到她就嘘寒问暖——今儿的菜还合口吗?喜欢吃些什么?
    只要她说了想吃的,保证下一顿就能摆上饭桌。
    庄里的生活无忧无虑,吃得饱穿得好,姓玉的对她也着实不错,把她居住的百草园改名为滕园,在池子里养了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金鱼,还专门请了一个叫小芸的丫鬟贴身侍候。
    不能说无微不至,至少也是面面俱到,好吧,看在这个份上,就认下这个义父了,虽然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他竟然要她抄茶经、茶诗、茶曲……茶茶茶!她都快不认得这个字了。
    怪异,就算要教她读书识字,不是该从《三字经》、《百家姓》学起吗?以前夫子就是这么教的呀,虽然教的多忘的也多,纯粹靠死记硬背,那阶段最主要的目的也只在习字,到底讲了些什么意思从没用心钻研过。
    这茶经……一段里面能认识几个大字就不错了,竟然要她整卷的抄,描红也没这样的!她又不是神童才女。
    举臂伸了个懒腰,往后仰靠在椅背上,撅起嘴,将毛笔横过来夹在鼻子下吸来吸去。
    在旁磨墨的小芸停下动作:“小姐,怎么不写了?”
    “写……根本就不认识嘛,要怎么写?”
    眼神飘啊飘,从屋里飘到窗外,定在那一汪碧水上,愣愣的看了半天,突然像想到什么一样嘻嘻笑起来:“芸姐,咱们去捞鱼玩!”
    说着把毛笔往案上一拍,抢过小芸手上的烟墨丢在砚台里,拉着她就往屋外跑。
    还没跑到门口,就见玉无心一脚跨进门槛,“去哪儿?该抄的都抄好了吗?”
    小芸连忙撒手退到一边,低头唤了声“庄主”。<br